华丽的转身
几乎在同一时段,女儿分别考取了武汉大学和英国爱丁堡大学的研究生。我希望她留在国内发展,几经权衡,她最终选择去国外深造。女儿长大了,我欣赏她的“叛逆”。随着出国日子的临近,几个朋友张罗着办一场party,想为她庆贺一番,却被她婉言谢绝了。女儿成熟了,我尊重她的“低调”。
转眼间,送女儿赴英国留学已有十多天了。分别的这些日子,心境始终难以安顿,一直惦记着写点什么,哪知一回来就陷身于没完没了的文山会海之中。或许,人生大抵都是在忙碌中忽略了亲情,欠下了儿女们数不清的情感和债务。
今天已是中秋,在这个月圆人离的中秋之夜,在此刻“举头”与“低头”的仰俯之间,我思念的行囊里装满了对女儿的牵挂,此时此刻,那华丽转身的一幕,那撕扯情感的场景,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那天,首都国际机场候机大厅的人特别多。随同的朋友告诉我,这个时节飞往国外的,除了不同肤色的老外,多是出国留学的学生。女儿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陪她出远门,如果这次不是因为她要跨出国门,恐怕我也很难抽身为她送行。想到这里,内心有一种隐隐的愧疚与自责。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与我同龄的父亲都有这种感受:当孩子在你身边时,你会疏于许多不经意的细节,忽略许多不起眼的关爱,在心灵的对白上,缺乏细致入微的交流,缺乏丝丝入扣的感应,在情感与责任之间,甚至会有一种我们这代人特有的父女之间羞于表达的情感阻隔——惯于把爱藏在心底,把情隐于无形。但那种源自心底的牵挂,那种与生俱来的亲情,无时不萦绕心头,叩击心扉。特别是当他们真要转身远涉重洋,独闯天涯时,一种无可言状的思念与关切就会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向你袭来,让你无法挣脱,无法逆转。
难舍难分的时刻总是感觉时间过得太快,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小时,我开始有些窘迫不安了,心跳怦然加快,思绪也随之紊乱。女儿一边整理行囊,一边安慰我们不要为她担心。就在这时,我分明看见了她眼角闪着泪花,神情也不再像先前那般自若……似乎为了掩饰这些尴尬,为了不让我们看到她脆弱的一面,她很自然地从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从容地戴上,然后面带笑容地与我相拥道别:“爸爸,我要走了,您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要记得按时吃药,要照顾好妈妈,晚上写博客再不要熬夜……”女儿平时是不戴墨镜的,这次看来是有备而来。尽管她在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颤抖的话语中明显带着哽咽。简单的几句话便深深触动了我心底的那片柔软,那一刻,我想哭,为自己,为女儿,也为她即将面临的“转身”。我终于强忍泪水,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我一时语塞了,居然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慰藉即将启程远行的女儿。
爱无言,情无价。眼看登机的时间就要到了,我默默地在她厚厚的行囊里放入了一本我新近出版的《红尘绿洲》散文集——那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虔诚寄语,是一个关于365个日子,365个昼夜的亲情对白。
女儿渐渐转过身去,依依不舍地朝着不远处的安检通道走去,在踏入门槛的一刹那,又见她回眸伫立,含笑向我们挥手。渐渐地,她的背影越走越远,由清晰到模糊,直至淡出我的视线。我知道,那是一次蕴涵百感交集的凝重回眸,是一次裹满深情的嫣然挥手,是一次动人心魄的惊艳一瞥,是一次即将走出国门的华丽转身。咫尺天涯,我感受到了女儿的坚强,也坚定了一个父亲的担当。
转身,是对眼前繁华或荒芜的弃绝;转身,是对身后阳光或风雨的追寻;转身,是对生命的承诺,对亲情的依恋。人生有时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转身,看似简单和轻松,却需要用一辈子的光景来记忆和打磨。
人生苦旅,每个人都有转身的时候,无论是在坦途中转身选择险滩,还是在逆境中转身选择奋起,都是为了在最佳时段用转身来体验一段唯美,演绎一段传奇,成就一段精彩。而转身的瞬间,是美丽的忧郁还是莫名的感伤?记忆在影子中徘徊,我的眼睛所望,又是一个遥远陌生的世界。
优雅转身,期待华美再现,回不去的不止是昨天。我清楚地知道,女儿将要在异国他乡去承载岁月的磨砺,领略命运的无常,但我相信,她自己最清楚这个转身有多么艰难和美丽,因此,无论前行的路有多么坎坷,一年后的金秋,我一定能够看到一个更加丰韵而成熟的女儿!
回到宾馆,关上房门,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要让那些所谓的伪装和坚强全部缴械。因为只有在这孤身独处的时候,我才可以任由泪水浸润面颊,任凭思绪恣情释放……那空寂的心情,那落寞的心境,让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失落。我后悔没有坚持在女儿出国前有一次亲朋聚会,让我斟满酒杯,当着女儿的面说一声:举杯吧,孩子,命在手中,路在脚下,虽然我没能给你足够的英镑,但我是你此生永远的驿站。
掀开窗帘,推窗远眺,我试图追寻女儿乘载飞机的行走背影,而映入眼帘的却只有点点星空。此时的北京街头已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一片繁华与喧嚣。然而,眼前的一切已经全然不能引起我的兴致。初秋的晚风裹着一丝丝凉意从窗外吹来,吹进我零落的思念里,搅得满眼都是记忆的尘埃。那曾经的日子,那刚刚过去的一幕,那已经开始萌发的牵挂,瞬间充溢了我整个脑海,有如倒在掌心的水,不论你摊开还是紧握,终究还是从指缝中一滴一滴地流淌出来……
想起了孩子上小学时的一篇记叙“我的爸爸”的作文中对我的评价:“我有一个可爱的爸爸,他总是那么忙碌,几乎每天晚上都呆在书房里不知疲倦的读书、写作,他在报纸和杂志上发表过好多文章……但在我的记忆中,爸爸从来没有陪我去过公园,没有带我进过麦当劳,甚至连和我说话的时候都很少……”
想起孩子读高中时就开始住校,每周一次往返,从不娇生惯养的她都是自己打理行装,乘坐公汽。每次出门转身时,她总是笑着与我们挥手道别……
想起孩子一直酷爱学习英语,在大四时跻身全国大学生英语演讲决赛,荣获湖北赛区第三名,我却因为出差在外而没能到现场为她加油,为她喝彩……
想起孩子经常利用双休日为我们购买早点,备好洗漱用具,然后独自去“新东方”实习,去琴行练琴,去驾校考照……
二十二年的时光,二十二年的心迹,女儿正是在这一次次转身中由青涩走向成熟,由柔弱走向坚毅。如今,亭亭玉立的她又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这是一段旅途的终结,也是一段征程的开始,更是蛹化为蝶的飞跃。那青春弧线勾勒出的熟悉而陌生的背影,有如一尊绝美的雕像,一道靓丽的风景,永远定格在我心底,我会小心翼翼地珍藏。
“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终于明白,有的时候,灵魂的漂泊,亲情的守望,是一个“过来人”也难以承受的煎熬。平心而论,我算是一个少有儿女情长,不苟煽情秀爱的人,然而,在送别孩子的这十多个日子里,却不知不觉多了一种朝花夕拾的感悟,多了一分朝思暮想的缠绵。正是从女儿转身的那天起,我思念的蔓藤开始疯长,爬满心房,只要稍有触动,它就会自由纵横,一发难收。
都说距离产生美,然而,我想说,父女之间的距离产生更多的却是挂念。分别的这段日子,由于地域间时差的限制,我仍然没有更多的时间与女儿视频和语音联络,但我还是要感谢这网络时代,它至少为我和女儿之间的交流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平台,这样的交流方式不失为父女间情感润滑的载体。虽然女儿沧海孤旅,天涯独行,但无论走多远,永远走不出我的思念,走不出我的视线。因为在我心里,父女之间仅只一个频度的距离,一个转身的回眸。
这些天,从她的QQ留言、博客日志以及传回的学习与生活的照片中,我欣喜地发现她已经独立了,长大了。这些年,为了实现出国留学的夙愿,为了圆自己心中的那个梦,她踌躇满志,慎重抉择,义无反顾地启程、转身、远行,尽管付出了很多,失去了很多,却放飞了自己的希望,收获了自己的心情,撩开了她人生崭新的一页。
突然想起龙应台在他《目送》中的一段精彩语段:“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看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女儿的转身呢?没有说再见,却已和昨天告别,我用目光的灼热追随着,温暖着,呵护着她。
又是一度中秋,还是那轮明月,不同的是,因为时间与空间的转换,让我多了一分来自大洋彼岸的思念。我想,女儿此时也一定在遥望夜空,寄语这轮明月,重温着我们彼此的思念……
生日
每年元旦,都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也是我这凡夫俗子的生日。一直以来,我对生日没有什么特别的期盼,大多是在忙碌中予以忘却。也许是沾了新年的喜气,所以常常被人记起。
这些天,朋友们一直在张罗着为我“祝寿”,从周一到周末,从中餐到晚餐,饭局安排得满满当当。北风裹着雪花,吹来阵阵寒意,我却人泡在酒里,情暖在心里。奔波陶醉之余,嘴边时常挂着一句自我改编的网络流行语:哥喝的不是酒,是幸福!
生日能够被人记得,被人爱着,能够得到朋友的祝福,对我来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看着帅哥、美女为我精心准备的鲜花、美酒、生日蛋糕,心中涌起一股暖意,也捎带着一丝不安:生日,这熟悉而陌生的字眼,对我来说已然只是一个日子的符号,一载年轮的烙印。儿时穿新衣、吃糖果、要红包的天真早已封存在往日的记忆里,在时间的烟雨中沉浮。这个元旦,我在红粉蓝颜的盛情与祝福中度过了生命中精彩的一天,有一种别样的情愫与美妙。
席间,听着朋友们对我人品、人缘、人气的夸耀,心里既有美滋滋的恬然,也有沉甸甸的颤栗。这些年,真诚交友,低调为人,淡然生活,尽管有时感觉精力“透支”,尽管有时抱怨情感“赤字”,尽管有时感念身心俱疲,但较之朋友在人生的每个关口赐之予我的关爱与恩泽,我内心备感愧疚。其实,我自己的生日过不过,怎么过,在哪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辜负朋友们的款款真情,面对朋友的情义,除了心存感激,知恩图报,我只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倾我所有,尽我所能,以无愧上苍,无愧天伦,无愧良知。
在吹灭烛光,双手合掌,许下新年第一个祈愿的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念叨:珍重吧,朋友,虽然这生日属于我,但快乐理应属于你们,茫茫人海,一路红尘,有你们真好!然后,在掌声与祝福中频频交盏,开怀畅饮……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是一个万家灯火万家团圆的日子,闹完生日已近晚上十点了,几个朋友对我说:哥啊,今晚就不请你去飙歌了,留点时间让你回去写点生日感悟吧,权当是对我们这桌酒菜的“回馈”。来年今天,我们还会相聚一起,为你的生日祝福。话语感人,情感真切。尽管我真想趁着酒性去卡拉OK一把,让自己敞开心扉,释放心绪,但无奈之下,我只能悉听尊便了。
回到家里,静静坐在电脑旁,面对这方寸银屏,竟有些惶惑、晕乎、困顿与漠然,一时间,太多的愧疚,太多的牵绊,我不知该写些什么,该从何写起。
回想这些年的岁月,升学、就业、恋爱、婚姻……无论是闲云时光,还是繁冗的日子,都会让自己处在一种充实、淡定、内敛的生活状态,向往一种平静、平淡、平实的生活方式,忘却年龄,忘却纠结,笑看岁月风云。于是乎,对于生日,我不再憧憬,不再感念。今天,这生日何以在不经意间变得如此“隆重”起来?莫非,人到天命之年才会追索那种朝花夕拾的期盼?
孩提时生日是怎么过的,我几乎想不起来,唯一有印象的一次,是我十四岁生日的那一天。
那年秋天,我以优异成绩考入了一所省重点高中,全家人都为我高兴。生日那天,父母答应送我一件礼物,并要我自己“出题”。“翻领大衣”,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会儿带毛的翻领短大衣刚刚时兴,班上几个赶时髦的男同学就已经穿上了,看着他们那神气十足的劲头,我既羡慕,又嫉妒,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穿上这样的大衣。父亲与母亲相视不语,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只见父亲披上那件旧棉袄,蹬上自行车,消失在凛冽的寒风中。我在家门口的一棵大树下徘徊,眼睛一直盯着父亲回来的路……
足足等了几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傍晚时分,父亲回来了,寒冷的冬天,他通红的脸上却滚动着豆粒大的汗珠。父亲打开那个塑料袋,我一眼就看出买回的只是一件没有毛领,上下两个直口袋的蓝色棉衣,我感到一阵失望,委屈得几乎要哭出声来。父亲面带愧色地说:“跑了一大圈,没有看到你想要的那种毛领大衣,我看这件棉袄更适合你们中学生穿。”母亲也走过来安慰我:“这件棉衣厚实,穿着暖身。”两个哥哥站在我身后,拍着我的肩:“先穿着这件吧,明年再给你买‘翻领’。”转过身来,我看着他俩身上穿着的已经泛白的旧棉袄,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许我本来就不该提出要求,也许我应该为得到这件新棉袄而知足。姐姐和妹妹则在一旁嘟囔着父母对我这个“幺儿子”的偏爱,我知道,她们从来没有在自己的生日里享受这种“奢侈”和宠爱。
那是我记忆中唯一得到礼物的一次生日,可是,那个生日,我还是不开心。
三十多年过去了,每每想起那个生日,总有自惭羞愧的感觉。或许,在物质极度匮乏的那个年代,我的父亲真的没有买到我需要的翻领大衣,或许,他和母亲每月微薄的薪水除去维系一家七口的生计,根本无法承载那件大衣的“昂贵”。无论是哪种“或许”,我都本该为父母含辛茹苦的操劳和倾囊而为的“嘉奖”而感动,而当年的我则是那么意气用事,倔强得不近情理。
我不谙生日文化,但我想生日与母亲总归是血脉相连的,生日的意义不仅仅在于庆贺生命的诞生和延续,还在于对母亲赋予生命的感激。如今,母亲已然长辞,在她有生之年,我没有恪尽孝道,每每想到那些遗憾的事,总会感到一阵揪心的痛。父亲已逾耄耋之年,他的生日时常被我淡忘,直到他晚年,我才想着为他生日送去一些他需要的礼物,哪怕有时仅是一句虔诚的祝福。
中国词典里多是“慈母”的描绘,而“慈父”听起来则多少有些别扭。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严厉有余而慈祥不足,稍有空闲,总是以严肃的面孔对我们贯以传统的说道,所以我对他更多的是敬畏。父亲今年已是86岁高龄,在母亲离世的三十多年里,他拒绝了所有亲朋好友的“说亲”,一直过着简朴平淡的生活,甚至连我们请人照顾他起居的请求都不答应。由于经常加班、出差,我很少有时间去看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