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的日子里，白玛让柳絮给她讲外面大城市的热闹和繁华，她想象不出汽车是怎样奔跑在柏油马路上的，更理解不了像巨龙一样火车是怎样翻山越岭、淌水过河的。柳絮说，啥时候让老蔡骑马带你去，出了山口就能看到奔驰在戈壁上的绿色长龙。
这里地处偏远一隅，远处的大山脚下有一座寺院处于景色宜人的群山怀抱之中，在绚丽风光的承托下，那随风飘舞的经幡，无处不在的玛尼堆，和周围升腾而起的缕缕青烟相融，令人恍惚置身于世外桃源。那永恒的宁静，完美的自然精致，浓郁的藏区风情，达到了“天人合一”的高度和谐。这里既没有喧嚣的市井闹市，也没有嘈杂的游客商户，只有寂静的寺院和草原上滚动的牛羊，还有出家的僧侣一起一伏地磕长头。
在聊天时柳絮得知，白玛至今没有生育过孩子，不知问题出在哪里。白玛脸上堆满了忧愁，她对柳絮说：“我劝老蔡再找个会生娃娃的女人，他就是不肯。你可能不知道，在我们藏区，女人不会生小孩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没哪个男人愿意要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但老蔡不嫌弃，说没有孩子一样过日子。老蔡心眼好，如果换上别的男人，早就不要我了。”
柳絮毕竟是个大姑娘，不懂生儿育女的事，唯有同情地望着她，并不好说什么。特别是藏区有很多风俗，弄不好那句话说不合适了，会惹得白玛不高兴。但她知道，在汉民族里把传宗接代看得更重，没有生出儿子感觉矮了别人一头似的，直不起腰来。听了白玛的话，柳絮对老蔡敬佩有加，赞道：“白玛姐，你有福气，遇上蔡大哥这样的好男人。”白玛说：“是的，他真的很好，知道疼人，从不打骂我。”柳絮在想，一个女人遇上这样的男人，那简直是可遇不可求，只能说明是白玛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不要说刚刚脱离农奴制的藏区，就是经历了二千年封建社会的汉族地区来说，像老蔡这样境界的有几人？
柳絮闹肚子，每月的例假提前到来。当她在一处山包后换了经纸后，并不知晓在藏民眼里女人的经血是污浊的，经纸不能随便乱扔。当她再一次来到山包后，发现原先被遗弃的脏经纸不见了，看来是有人用土掩埋了。她立马明白是白玛替她做了这一切，顿觉脸红不好意思。
白玛还给柳絮讲了藏族的一些习俗，譬如家庭、生活，还有生与死等等。柳絮发现，白玛对待生命的来与去非常地淡定，她讲藏民族的信仰，藏传佛教讲究修来世，而且天葬的规矩是亲友都要去现场，看过的次数多了，藏民普遍对死亡没有什么恐惧感。
三天后，只有老蔡一个人回来了。老蔡说，老叶他们在祁连山住扎下了，我来送你过去。
要离开了，柳絮抱住白玛久久不愿松开。她说：“姐姐，只有以后有时间了，我会再来看你的。”就此别过，由于种种原因，柳絮再没来过祁连山，她也没见过会唱天籁之音的白玛姐姐。
柳絮第一次骑马，而且是和蔡大哥共骑一匹马。当缰绳一抖，马蹄奔展了，柳絮吓得惊叫。
骑在马背上的她慌乱、兴奋、盎然，在那宽大、平坦的草地上，她再次感觉到了叶尔康言称的“浪漫”，伸开双臂，想要飞起来。啁啾的鸟儿从旁边飞过，缤纷的蝴蝶漫起，她似乎听到天地间飘起了久远的牧歌，哪怕是一首无言的放歌，如此直抵人的肺腑，戳到了人最柔软的地方，根本不能自已。她感觉的确置身在画中了，简直无法相信，那是留在骨子里永远都无法忘怀的眷恋。
老蔡带他们去的那条沟叶尔康当年和张俊秋、赵志恒曾来过，唯一不同的是老蔡带他们向西走了。当时叶尔康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当年就是那条垂直的断裂带将他们引向了歧途？在攀过一座山峰后，下到沟底，老蔡发现的那种又黑又重又硬的石头豁然呈现在大家眼前。叶尔康几乎是扑了过去，通过放大镜观测，他激动的嘴唇都哆嗦了，“是它，是它……”那是一种结晶体非常好的镜铁矿石，更多的是红棕色的石头，整条沟底密密麻麻铺了一层，有些氧化物都变成了碎屑和粉末状。
队员们纷涌而上，就像发现了金疙瘩，把黑石头捧在手里。
叶尔康抬眼往四周的山峦望去，他告诉队员们，这里不是原生地，矿石一定是从上游要么被水冲了下来，要么是第四纪冰川作用的结果。他指着半山腰的一层层横向线条对大家说：“你们看，那就是远古留下来水渍，那么高的水线说明不论是冰川还是滔滔的洪水，这些岩石离开原生地已经很远了。我们只有往上追溯，那才是真正的矿脉所在地。”
好啊，只要有线索，不就是多翻越几座山嘛。
一路走去，他们没有想到，这条沟谷竟然长达上百公里，徒步行进了整整三天。后来老蔡把柳絮带来与他们汇合。
一条季节性的河流潺潺流淌，在河的东岸，他们停下了脚步。一溜出露地表的岩层坦露在队员们眼前，叶尔康说，如果判断没有错的话，这应该是震旦系镜铁山群，那些白色的晶体就是伴生的石英石。
队员们来到了雪水河西岸的桦树沟。巍巍连绵群山，展示不同的色彩：山脚下鲜花盛开，绿草如茵，牛羊悠闲地食草；往上攀援，红柳、灌木交替，一派葱郁；再向上几百米，桦树、松柏依次层叠，深浅分明；再往山巅，是为雪线，皑皑素裹。这里的气候，瞬息万变，忽而阳光灿烂，晴空万里；忽而狂风怒号，风雪迷漫；忽而又乌云翻滚，暴雨如注。分队挺进祁连山纵深处的大峡谷，艰难地爬行于深沟陡壁。
桦树沟山势险峻，为了察清矿脉走向和矿层厚度，一名队员拴着绳子，冒险攀上数百米的悬崖，然后把大家一个个拉了上去。迎面便扑来一座赤黑色的险山，巍峨耸立。崖上全是一层又一层的矿石，像几条赤黑色的大腰带，把一座山从脖子一直捆到腰上。“天哪，这里居然有这么大的矿床！”薛嘉华惊呆了，大家伙惊呆了。“这是真的吗？”队员们睁大眼睛难以相信。惊喜中的队员们地到处查勘，这儿敲敲，那儿砸砸，不停地端详，不住地问：这品位，你看够不？
经过十几天的踏勘，在叶尔康的带领下，小分队初步搞清楚白桦沟矿脉为北西向斜构造，伴有大理岩、千枚岩、碧玉等组成的轻变质岩系条带镜铁、菱铁矿层。矿体因次级褶皱重复出露，大体会有若干个矿带。至于矿层和矿带，只有进一步进行钻探才能确认。但肯定的是，这是一处大型的金属矿，按照出露岩石观察，品味不低，至少能达到百分之三十以上。
看来当初的确就是野牛沟那条垂直的岩脉和西部的矿带断了连结，让当初叶尔康他们有了误判。虽说野牛沟和桦树沟同属一个矿脉，但大断裂使两地之间相隔得很远，且是边缘地带了。
叶尔康用地质锤敲开一块岩石对围拢在一起的队员们说，你们看，断口为贝壳状，颜色呈樱红条痕，典型的镜铁岩。镜铁一般以热液作用、沉积作用和沉积变质作用为主，白桦沟的镜铁矿属于沉积变质作用，品味好，易开采，是不可多得的富矿。但从断层来看，这种一复式向斜构造，多近直立，甚至倒转，以逆断层为主，对矿层有不同程度破坏。
晚上回到帐篷，唐亦芎提议，有这么大的发现，咱们搞个篝火庆贺庆贺吧。叶尔康说，好啊，只要你们不觉得累就行。
熊熊的火焰映红了每一张笑脸，他们歌唱，他们手拉手跳舞，山谷里一派热闹景象。
蓝色的天空像大海一样，
广阔的马路上尘土飞扬，
穿森林过海洋来自各方，
千万个青年人欢聚一堂，
拉起手唱起歌跳起舞来，
让我们唱一支友谊之歌。
这首《青年友谊圆舞曲》是那个年代久负盛名的经典集体舞曲，只要组织集体活动，一定是首选曲目，不需要特地的场地，只要心情好，不论在广场还是原野，随时就可以舞动起来，可以说是跨越时代的流行歌曲，是青春记忆的时尚。
夜深了，连星儿都困倦了。
在结束东岸的普查后，他们把工作重点移向了西岸，在相隔三公里的黑龙沟，一座不亚于白桦沟的闭合式向斜构造呈现在队员们面前。尽管相距不远，但黑龙沟除了地质构造与白桦沟略有不同外，矿脉沿向斜出露，矿体比较复杂，矿藏以镜铁和菱铁混合为主，并含有铜与重晶石。
这期间一个叫米嫚的女士来到了他们身边。她是学古脊椎与古人类研究的，当年在“地质感召”下报考了地质学院，一年后被派往苏联学习古生物学，刚刚归国。既然祁连山是由加里东褶皱运动时期形成的山脉，这里理应是古生物生存的“天堂”。加里东运动发生在晚古生代的时期，属于志留纪和泥盆纪之交，特别是泥盆纪开始地球发生了海西运动，许多地区升起，导致大陆板块边缘陆壳增生，古脊椎动物进入飞跃发展期，鱼形数量种类猛增，被学界成为“鱼类时代”。
在莫斯科时，米嫚和叶尔康有过一年的交集，正因为如此，她从北京千里迢迢而来，临时成了叶尔康分队的一个成员。平时米嫚和其他队员一样，背着行囊跋山涉水，早出晚归。为了洗梳方便，她让柳絮把自己的长发剪了，比一般女同志的短发还要短一些，说这样利落。就是这个发型，她留了一辈子。
叶尔康对米嫚说：“对你们研究生命演化的人来说，人的生命在整个动物进化而言，不过是很短很短的一瞬间，学术进展真不是一朝一夕的。”米嫚说：“的确是这样，古生物不会像你们搞应用科学的，难以立竿见影，我们所做的其实就是帮助人类了解地球的历史，如同地质是研究地球的学科，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往往取得点成果很艰难，不像你们说不定明天就会有惊人的地质发现。既然是国家需要，我们只能选择默默无闻，甚至被人遗忘。这是个要有耐心的学科，关键是要耐得住枯燥与寂寞。”叶尔康点头：“是啊，我们的寂寞与枯燥是在跑线路的时候，而你们即使在实验室也是要与寂寞、枯燥为伴。”
分队的队员们大多都见过鱼类以及其他化石，但对米嫚从事的这项研究他们还是很陌生。晚上回到宿营地，柳絮问米嫚：“米大姐，在我看来这鱼类化石基本都长一个样。”米嫚说：“是这样，猛一看和现在的鱼差不多，但仔细研究，又都不一样。究竟和现在的哪一类鱼有关系，谁也不知道，只能仔细一点点琢磨，慢慢解密。”也有队员问她，“根据达尔文进化论，包括人类在内的陆地脊椎动物都是鱼类演化而来的，是这样吗？”米嫚回答道：“是这样，但需要纠正的是四足脊椎动物都是由水中的鱼类逐步演化而来的。可是，四足动物的祖先究竟是哪种鱼类，目前还没有一个科学的定性。它们是如何在水中用腮呼吸，又如何进化到适应陆地环境用肺呼吸，这一直是学界悬而未决的谜题。”叶尔康说：“早在三十年代瑞典古生物学家雅而维克提出了‘连续磨片法’，在对总鳍鱼类化石进行研究后提出，总鳍鱼类很可能是四足动物的祖先，是这样吧？”米嫚说：“师兄不愧是地质界的翘楚，这可是古生物领域最主流的观点。雅而维克花费了五年的时间，对鳍鱼化石做了磨片研究，有一项已经进行了十多年，到现在还在进行。”叶尔康算是明白了：“难怪，这的确是要有耐心的。”米嫚说，“可惜由于我们国家科技落后，这方面工作还未开展此类研究。”
几十年后，米嫚成了蜚声世界的古鱼类学家。尽管之后的一系列殊荣来得那么迟，但到底还是来了。
整个一年，他们就在这河流两岸度过的，下半年的时间主要放在黑龙沟，有时为补充一些资料，个别人还会返回东岸。野外工作是辛苦的，同时也是有趣的。置身于大自然的怀抱，柳絮感到心旷神怡。白日里和分队的同志们跋山涉水，用脚步丈量大地，到了晚上在空旷的戈壁滩安营扎寨，一顶小帐篷是她惬意的小世界。没有灯光，没有歌声，只有夏日柔和的风轻拂。
之后的三年，通过大规模的钻探取样，在祁连山深处，以平均品位百分之三十八、厚度五十至一百五十米不等的七条矿带被彻底确认。到了一九六二年，在关城脚下的茫茫戈壁滩上，一座现代化的钢城拔地而起。多年后，已是古稀老人的唐亦芎偕同柳絮再次来到祁连山下，眼望那尊开拓者的群雕，他知道那上面有他们跋涉的身影。他们的耳边似乎想起叶尔康沙哑的声音：“这是复式向斜构造。你们看，北翼倾角较缓，南翼较陡，多近直立，甚至倒转。断层以走向逆断层为主，横断层次之，但这种构造对矿层有一定破坏作用。”
可叶尔康又在哪里？唐亦芎眼眶湿了，柳絮的泪水悄然而下。转过身子遥望祁连山，柳絮在心里默默诉说：看那巍峨的山峰，老师的灵魂永远就在绵延的层层群山里！
当漫天的雪花飞舞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深秋了。祁连山的冬天来得早，出野外的人们该是收工回去的时候了。
再见，这雄伟宏大的天之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