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掩的门后，黑乎乎的房子里，突然地冒出一个黑黝黝的大脑袋，吓得他把手里的纸包塞进怀里。
大脑袋上鸡窝一般的头发披散着，被泥土、水渍粘成条状的发丝，看得他一阵作呕。
他没有理“黑石头”，径直转过身，正要跨进门槛。
“穆哥吩咐我，谁要是敢给张新送吃的，就告诉给他！”“黑石头”语气中有些得意。
“哦！”
“黑石头”推开门，气势汹汹地走到他身后，“给我！”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黑石头”气急败坏地走上前，右手一把抓住他的左肩就往后拽。
他猛不防，给这个高他半头的黑家伙拉倒，屁股狠狠地砸在地上。
“我不！这饼是他们给我……”他眼瞅着黑家伙凑上前，嘴里的话却不敢说出口。
“你给不给？”
他眼瞅着黑家伙，这个脑袋硕大无比的黑家伙，此时看起来是那么的巨大，几乎挡住了他视线范围里所有的光线。粗壮的胳膊无时无刻都在彰显着主人的力量。
“我……！”
小孩眼中滚着泪，他知道，他如果拒绝，那他肯定要被这个“黑石头”揍一顿的。
“妈的！”“黑石头”话音未落，一巴掌已经落在小孩脸上，“小七！我劝你，饼你还是给我！我就不打了你了！给他！他不仅不会原谅你，让他吃了只不过是让他更有力气打你！”
“我知道！”
“知道就好！”
小七眼中的泪止不住地流下来。捂住衣服的手，被“黑石头”的手拿开，眼睁睁地看着用纸包着的饼被一口口送进黑黢黢的大嘴里。
“小七！听说他们明天还会给你送饼吃！你最好都给我留着！”
“可你说，我把饼给你你就不打我了！”
“我说的是，今天不打你！”
“黑石头”走进旁边的屋子，咂咂嘴，“有些干！你最好聪明点，如果你敢给别人说，那你就给我等着！”
小七没有去看石头那张得意的脸，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子里。
透风飘雨的窗户就是不透光，屋子里的光仿佛是有人随便塞进的，将里面的东西笼罩在模糊之中。
靠里墙有一个和他视线齐高的、黄泥色的台子。台子旁边是一张桌子，那是一张三尺见方，黑色的漆已经掉了大半的木板，厚厚的好像是刚从棺材上扒下来，还带着一股阴森气。
除此之外，屋子里靠东西的墙下各有四张草席。
小七径直走向东左手起，第二个草席前。
“吱吱”，小七循声望去，窗子的窗扇已经七零八碎，胡乱地挂在墙上，旧有的窗纸早已破烂不堪，随着雨中的风飘摇不定。
小七看向门外，细雨不知何时变成了倾盆大雨，遮住了那个身影。
门像个张大嘴巴的怪兽，不住吐着可怕的冷气。他摩挲双臂，颓然坐到眼前的草席上。手摸着草席上已经磨断的用来固定茅草的线，目光停留外面，雨势变得更急。
如果不是在这里，往常这个时间，他应该还和哥哥玩“官捉强盗”。哥哥很笨，他每次都能捉到哥哥，但是哥哥总是捉不到他。
姐姐听到他和哥哥的打闹声，一定会走出屋子，“爹一会回来要查你们俩的功课的！还不快去读书！小心爹爹打你们哦！”
吧嗒！吧嗒！
黎江回过神，发现草席旁边的地方正落着大颗的水珠。他忙忙卷起草席向旁边挪了挪。同时用手掸了掸身上的土，他的身子几个月都没洗了吧！
也许母亲正在厨房忙活着饭菜，母亲的手艺就连城里最有名的厨子也比不上，母亲也从来不放心让别人来做，母亲说，“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儿子爱吃什么！”
但是母亲听到他三天没有洗身子，就会尖叫，“啊哟，这个脏娃娃肯定不是我儿子！”
过一会应该就会回来了吧！
他叫黎江，六岁，他是银州通判黎媾的三公子！
想到这里，黎江嘴角露出苦涩的笑容。
一只跳蚤爬到他干枯的手背上，见他没有反应，便大口大口地喝着血。冷不防，黎江的另一只手落到手背上，大拇指和食指重重一捻，只听毕波，他抬起手指，大拇指上沾着血。
他的血应该也是这样！
黎江将大拇指用嘴舔干净，看起来和别的手指没有什么两样才从嘴里拿出来。
“唉哟我去！今天雨可真大！”两个看起来和黎江模样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走进来，“哈！要不是今天在东街碰到一个人落下的蓑衣，我可真是要和你一个熊样儿了！”
小孩取下身上的蓑衣，将蓑衣卷成一团丢到门口，传来咯咯的笑声。
“切！我这是倒霉！上次我还偷了一把上好的油纸伞，我骄傲了吗？”另一个小孩被淋成落汤鸡，“不过就捡了个蓑衣，有本事捡个金元宝！哼！”
黎江见两人回来，坐起身子，“你们回来了！”
“哎！小七！”淋湿的小孩听到黎江的声音，笑的更是开心，上前一步，“你今天没出去？”
“嗯！”黎江用力的点点头，张岩比他大两岁，虽说比他高半头，可是和他一样，瘦的很，和他比较要好。不，张岩似乎和每个人都能说到一起，他只是其中一个。
“明大人，让我歇一天！明天再和你们一块出去！”
“哦！那也好！辛亏你今天没出去，不然可就淋雨了！你瞧瞧我们俩……”这个叫张岩的小孩被身后的小孩拽了拽，“对了对了！别说了，少给自己惹事情！”
黎江心中一怔，他们为什么总是把那件事记得那么清楚，但张岩人很好，从来不会和别人一起孤立某个人。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挪到张岩身上，张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个小孩，脸上露出为难的颜色。
他理解张岩，但是他希望现在被人理解，无论是谁，无论是虚情还是假意！
张岩顿了顿，“可是小七没有错啊！”
对！他没有错！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只是他现在被人误会了！只要有一个人相信他，他就不再是一个人，就算是张新一会回来，就算是挨打，他也不怕，因为他不是一个人。
“有没有错又怎样？给张新瞧见，你能说的清？”小孩整整地上的蓑衣，“我可提醒你，你当心点儿，张新就在外面，要是给他听见！”小孩冷笑一声，“算了算了！你要说那是你的事儿，和我无关啦！”
他从张岩的眼神中看到了迟疑，是他，他也会毫无顾忌的选择站在一旁。可是事情到他身上，他真的希望有人能够和他站到一起，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张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了一眼黎江，转身走开。
张岩的步伐很慢，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转过头，他凝视着这个令他多多少少有些安心的背影，期待着回头，他可以忍受一切，但是他不想，不想再一个人下去！
他看到张岩停住了脚。
“小七，你们俩平时关系好！我想你给张新认个错，他最多打你一顿也就过去了！”
“……”
张岩说完这句话，走到草席前，脱光衣服躺在草席上，背朝着墙，他看不到张岩的表情，但看动作，张岩似乎很快就睡着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屋子里的人陆续多了起来，八张草席，六个人，那六个人好似一个箍圈，六个人在一起，便什么也不害怕，可他，在六个人之外。
他们互相开着玩笑，说着脏话，分享今天或者前几天的事情，几个人哄笑一堂，而他似乎角落里的老鼠，没有人在意，也没有人看到他，仿佛这世间从来没有过他。
张新什么时候回来，似乎所有人都不在意！
不知谁喊了句，“张新回来了！”众人齐齐看向门口，好像这些人也和他一样，一直在等待着张新的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