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沙尘的猜测出人意料地准确:他们不仅制造了“病毒”事故,还真用的妓院的噱头。那天晚上,四等舱“男单”每一个人的手机上都出现了一个“红红春宵馆开业庆典大酬宾”的信息,活动声明前五十名免费并有机会抽“处女”大礼包,而且百分之百中奖率。一点悬念都没有,凡看到这个信息的单身男人都生怕自己进去晚了,结果当然也没有悬念,凡进去的一个都没能回来。不是“红红春宵馆”停电,是手机死机。这次死于手机死机的四等舱公民是五十六人,“男单”人口压力解除。我爸和书生得益于沙尘的叮嘱,逃过了这一劫。“男单2号”的新旧室长都死于这场“病毒”事故,因而我爸还当上了室长。
我以为沙尘会很得意,没想到他反而显得很消沉。我们都参加了船长为这五十六人主持的哀悼会。因为他们都属于孤家寡人,没有亲属为他们送行。我爸号召过他们舱的人,但因为他刚上任,也不如前面的室长们那么霸气,并没有全都来。而另一间男单则仅来了室长和一个贪图热闹的孩子。至于三等舱以上的,除了船长和他的两个助手以外,就只有我和沙尘来了。哀悼会上活人没死人多。
哀悼会结束后,我爸和书生就到我们这边来了。
“沙尘你简直神了!”书生很显然因为自己信了沙尘,逃过了这一劫,而对沙尘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沙尘却是一副颓败的样子,好像这一次并不是他赢了,而是败得很惨。我没有问他为什么,我一直在试着设身处地地去理解。我爸看沙尘时也不全是赏识,或许他比我更能理解沙尘此时的心情,他也跟他一样显得心事重重。他们都看着那一堆死人,它们正在被运往火葬场。
“怎么了沙尘?你赢了还不开心吗?”这是没心没肺的书生在问。
我们都听见沙尘叹了口气,他说话也显得有气无力:“说实话我真不希望我是对的。”他说:“我多么希望那只是被我不幸而言中。”他看看我们,问:“难道你们喜欢自己的命运被别人玩弄于掌股之间吗?”
我爸终于说话了。他说:“可现在看来已经是事实了。”他盯着沙尘的眼睛,两眼全是期望。他说:“不管如何,目前我们只看到你在作为,只有你,年轻人,只有你不是只为你自己活着。”他抓着沙尘的肩膀,通过掌心传递着他的期许。他说:“年轻人,我相信你正在越来越接近真相。”
这时候又围过来几个男人,他们都是我爸的室友,这次事故的幸存者。上次哀悼会上他们都听过沙尘的“胡说”,而这次事故发生后,他们又听书生说这结果早在沙尘的预料之中。当时他们还揍过书生,就因为他明知道结果却不告诉大家,而是站一边看着旁人送死。这会儿他们一一围过来,书生就显出怕意来。可他们看都没看书生一眼。他们是冲沙尘来的。他们已经不再认为沙尘在胡说八道,而是像我爸一样,对他抱着更多的期待了。
然而沙尘却表现得很令人失望,他说:“那又能怎样?”他是接过我爸的话说的。他说即便我越来越接近真相,即便我最终找到了真相,又能怎样?
他说:“我们是手机族,我们的命运被绑在这只手机上(他扬了扬他的手机),我们就是一群手机奴隶,这就是真相。可又能怎样?能把手机砸了?”他抬起头指指书生,又指指那几个刚围过来的男人问:“你敢砸吗?你呢?你敢吗?”没有人回答他,因为谁也不想自杀。
我爸清了一下嗓子,他不想放弃。他对沙尘说:“我们光知道这些还不行。我们最好能找到手机背后的那些人,操控着我们命运的那些人。”
沙尘说:“背后那些……是不是人还不一定哩。”
这话令我们所有人都惊讶了:“难道你认为操控我们命运的不是人?”
书生自以为是地说:“他肯定认为是红母。”
沙尘白了一眼书生,回头问大家:“你们有没有注意过船长和这上面的乘警?”
在场的所有人都困惑地看着他,显然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又问:“你们觉得他们跟我们有区别吗?”
既然这样问,就谁都知道有区别了。
沙尘说:“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这船上的管理人员都不是人,而是程序。”
大家就把嘴巴张得很大。
他接着说:“那么你们想想,在后台操控着我们命运的,会不会也是程序?”
有人喊起来:“利用机器做些服务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了,照你这么说,船长和乘警无非也就是看起来更逼真一点而已。可最终……程序不还是人编的吗?”
我爸却对沙尘说:“就照着你的思路走,不管他们是人还是程序,我们得找到他们。”我爸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我想他可能还想说:“或者是它们。”
沙尘看着我爸,说:“找到之后呢?把他们或者它们结果了?”他又看看其他几位,说:“是我去结果了他们,还是我们大家一起?”
那几个立即表示他们愿意跟他一起,他们不会只让他一个人去战斗。“我们绝对不是怕死鬼。”他们说。
沙尘嬉皮士似地冷笑了两声,说:“就你们?那你们先把船长或者乘警干掉一个给我看看?”
有人说:“既然他们是程序,我们拔掉他们的插头就可以了。”
沙尘问:“你们谁知道船长的插头在哪里吗?”
全都哑口无言,因为谁也不知道。
沙尘说:“这些程序的插头都在红殿里,你们要能进到红殿找到插头,就能干掉他们。可是,据我所知,红殿没人能进得去。”
大家一阵大眼瞪小眼,最后信誓旦旦地说:“那我们就把队伍拉大一点,我们可以跟其他船联合,我们来一次大规模的起义,砸了红殿。”
“我们还可以把船长他们扔进水里去。”
沙尘笑了笑,说:“怎么跟其他船联合?在手机那边?当我们是模拟体的时候?吆喝上一大帮人去砸红殿?你们以为红殿那么好砸呀?还有这水,你们真相信它是水?”
他说:“历史上曾经有人想通过水里游向另一艘船,但他们全都没成功。别看船与船之间看起来似乎很近,但他们游啊游啊,最后把自己游死了,也没能游到目的地。”
“这不是视频里经常宣传的吗,谁不知道呢?”
“我们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恐吓人的,还说过水中有鲨鱼什么的。”
沙尘说:“可他们都不是给鲨鱼吃了,而是游死了。”
“水有问题吗?”
沙尘皱着眉头,一副很烧脑的样子。末了他问大家:“你们觉得我们吃的喝的穿的有问题吗?”
大家又给他问傻了。
他说:“曾经,人类吃的是地里种的,喝的是地上流的,穿的是机器织的。”
“你说的是古人。”书生说。
他白一眼书生,说:“可我们呢?吃的是代码,喝的是代码,穿的也是代码,我们的工作环境是代码,生活和娱乐环境也是代码。”
他转过身,看着水面说:“那么谁知道这水是不是代码呢?”
他拍拍船舷说:“还有这船,谁知道是不是代码呢?”
情形就像他把我们带上了一座玻璃桥,桥下是万丈深渊,我们的心咚咚直跳,两眼晕眩,脚下却不敢挪动半步——那么我们自己呢?会不会也是一个代码?
沙尘却轻描淡写地笑笑说:“也不是没那种可能。”
书生第一个喊起来:“不对,我是我妈生的,千真万确。”
我也着急地证明自己是我妈生的,还拉上我爸作证。而且我还告诉他们,就两天前我还陪鱼去医院生孩子了,我亲眼见证了我们从母体里降生的过程。其他人当然也不愿承认自己是个代码,他们有血肉之躯可以作证,有人当场就把自己掐出了血,把血给沙尘看。
沙尘说:“好吧,这一点的确很幸运,我也记得我是我妈生的。”这个话题似乎让他轻松了不少,而且他看上去已经厌倦再说下去了。他拉上我要走,却被书生拉住了。“就这样了?”书生问。很显然不止他一个人想这样问,看看那十来双茫然无措的眼睛就明白了。可沙尘说:“不就这样还能怎样?”他说:“还是回去拼命工作,争取升舱吧。”
说完他便拉着我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