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沙尘吃惊成那样,红母不禁“吃吃”笑。“你是不是在想那只巨大的手机?”她问。
沙尘没做声,实在是太突然太意外了,他暂时还没法接受这个现实。
“那的确是我早期的形象,但后来……我不喜欢那个形象了。”红母说。“它呆头呆脑,哪像个神的样子?”她说。
“谁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像神了?”沙尘终于说。
“你这样说也情可原,因为史上的神像都被人们塑得相当华丽,但有一点你必须得明白,我现在不是塑像,我是实实在在的我,是你们活生生的神。”
沙尘不经意地冷笑了两声,他自然不愿意相信她这一通说法。
“要怎样你才相信呢?”红母看上去竟然有些丧气。
“证明给我看。”沙尘得寸进尺地说。
红母瘪了一下嘴,整出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来。她走到沙尘跟前,把右手掌心亮出来要他看。沙尘看了一眼,什么也没看出来。她再往他眼鼻底下送送,说:“仔细一点看。”这一回,沙尘一眼就看进了她的手心。准确地说,是她的手心把他的视线(或者干脆是他)吸了进去。沙尘感觉自己一头扎进了一个巨大的代码世界,一个无边无际的代码世界。一开始,他觉得这里像人类的自由市场一样混乱,拥挤。但仔细一瞧,才发现它们其实井然有序。跟着一条条的代码线,他在那一端看到的是一艘艘船。一世界的船,不计其数没有边际的船。或许是为了更直观,船的影像非常逼真。因为被授过权,他可以随意将影像放大,这样他就还看到了船上的手机族。那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都没了。看起来,每艘船都正发生着不同程度的动乱。这让他意识到,他离开之后可能发生过什么大事。他强烈渴望看到曾经属于自己的那艘船,看到风和花生他们。他急切切在触摸屏上输入它的代号,搜索引擎便将那艘船直接呈现到了他眼前。那不是你看电脑显示屏的感觉,也不是你看电影屏幕的感觉,甚至也不是看全息投影的感觉。而是身在其中的感觉,可以听到船上的人们的心跳,可以摸到他们的皮肤、头发,可以闻到他们的体味……恍惚间,沙尘以为自己回到了船上,他十分欣喜。可是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让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甲板上躺着五六具尸体,愤怒的手机族视乘警们的电击于不顾,前赴后继地,高高举着开枪杀人的船长,就像抬举一位他们心中的英雄那样,把他举过头顶。不同的只是他们发出的不是欢呼声,而是怒吼声。他们将船长抛进了水里,看着他在水里呼救挣扎,看着浪头将他抛向天空又卷进浪底,这才欢呼起来……
沙尘找到了风,她依然藏身于那间废品仓库。因为船上的事端是她挑起来的,她一直浸泡在负罪的泪水里,可又一直没有勇气挺身而出。不过,情有可原的是,她的懦弱完全缘于对沙尘的期盼和牵挂,在没有得到沙尘的任何消息之前,她挺而走险都是不负责任的。事实上,她曾产生过好几次不顾一切的念头,她知道只要她走上甲板,动乱就可以平息,船长就不会被逼得一次又一次地开枪杀人。但她不想等不到沙尘回来就被送进焚尸炉,更不希望自己一错再错,亲手摧毁自己跟沙尘在一起的希望。百感交集使她痛苦不堪,她一直张望着窗户的方向,泪眼里全是期待。沙尘如果回来,会从那里进来找她。只要沙尘回来了,她心上的牵挂就解除了。不管他带回的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消息,她都能从容淡定地面对任何结局。
沙尘从她的泪眼里看到了这一切,而且那一刹那他还真以为自己回了,就像她希望的那样,通过仓库的窗户洞,他们见面了。他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鬓前被泪水湿透的散发,再进入她的脑子。可他摸到的是冰冷的墙壁。他和风之间原来隔着一道隐形的墙壁。事实上他刚明白这一点,就已经给拉回到现实来了:他又一次站到了红母的面前。她已经收回了右手,风已经不在眼前。
“你看到了吧?船上已经开了锅。”红母又抽上了烟。
沙尘在想:这个女人烟瘾怎么那么大?
“想知道是谁挑起的吗?”红母不容分说又扔了一根烟过来,沙尘猝不及防,只好接住。跟着她又把火机扔了过来。沙尘照样接在手上,但他抗拒地说:“我说过我不抽烟。”好像是因为沙尘的抗拒,红母干脆也不抽了。她把刚点燃的烟按灭,扔在了烟灰缸里。
“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女朋友到底有多大能量,事实上你或许还不如我了解她。”她说。
又说:“你迟迟不回,为了拖延自己被删除的时间,她挑唆起你那位叫书生的朋友黑进手机通讯通道,挑唆起了这场混乱。”
说:“不错,有了这场混乱,她又可以多活那么几个小时。你也看到了,不光是你的船上发生了混乱,而是所有的船。而且你们还死了人。”
“船长还被他们扔进水里了。”沙尘略带着挑衅的口吻冲她说。
“那有什么关系?”说着,她又摊开右手,向沙尘展示了他的那艘船,那几乎是一个定格的画面:拥挤在船舷边的刚刚抛下了船长的人们,现在全都冲着身后扭着头,脸上全是惊愕——因为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位新的船长。
“你忘了他们都是程序?”红母说。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有掐断他们的电源才有用?”沙尘用的是一副认真请教的口吻,但脸上却是嘲弄的表情。
红母看了他一眼,并没在意他的表情,而且她接下来说的话,也是答非所问。她说:“不过,你的女朋友还真漂亮。”
又说:“你们很般配,堪称‘金童玉女’。”
这之后又才认真起来,她说:“接下来,船上的混乱会自己平息,因为手机族不想死更多人。但船上的尸体要处理,还有那些撒掉的种子要寻找追缉,这些事儿都得花上些时间。少则几个小时,多则一个下午。因而,你女朋友还可以在那间废品仓库里多活上一段儿时间。”
沙尘终究惊讶了。
“不过,如果你找不到救她的办法,她最终也会饿死的对吧?”红母一脸嘲弄表情。
她继续:“你们想造反。尤其是你,很早就不安分了。你一直想了解红殿是如何控制手机族的,想知道离开手机后,手机族是不是还能活下去。因为你想煽动一场起义,想推翻红殿,实现自由。你很聪明,想了很多办法,上天入地,一天天地接近着你想找到的真相。但不幸的是,在这过程中你失去了肉身。”
说到这里,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说:“你可是个好种子呀!”
她说:“可是四等舱出了叛徒,也就让你跑掉了。话又说回来,这倒成了一件好事了。在这些自由的日子里,你可是成长得相当快呀。”
说:“你必须来头等舱,因为你必须找到安全起义的办法,你不能让手机族白白送死。你搭车进了黑笼子,又破译了黑笼子的门锁逃了出来。看上去,你一切都很顺利……”
“你说完了吗?”沙尘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红母。
红母很奇怪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打断。
“要杀要剐干脆一点,别啰嗦。”沙尘说。
“难道你不想要答案?”红母问。
“哼,我都成了煮熟的鸭子了,知道怎么飞还有用吗?”沙尘说。
“如果我会放你飞呢?”她问。
沙尘“吃吃”笑道:“难道我又遇上了一个叛徒?”
她也笑,呵呵呵。“对呀,叛徒,我也可以做一回自己的叛徒。”
沙尘咧了一下嘴,一个生硬的,哭笑不得的表情。他说:“那你现在就放了我吧。”
红母说:“你着什么急呢?如果没有答案,我放了你又有什么用?”
沙尘感觉自己面前的是一只猫,而自己则是那只给它逮到手上的老鼠,在吃掉老鼠之前,猫总是要先把它玩弄个够。正像那只老鼠一样,他拿她毫无办法。
红母盯着他,用的是那种洞察一切的目光。她说:“你的多巴胺全都枯萎了,你的体征显示你现在非常不开心。”
“你没看出我不仅是不开心吗?”沙尘咬牙切齿了。他说:“你没看出我很愤怒吗?”这么说着的时候,他已经疯子一样扑了上去。他的确已经离疯不远了,如果这一拳能打在跟前这张令他厌恶的脸上,他或许还能消消气。可这一拳刚打到跟前就定住了,就像死机一样。他没法知道红母做了什么,他能知道的就是自己的拳头死机了,打不出去,也收不回来了。打不了她是完全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曾经枪都拿她没法,何况拳头呢?但有时候反抗并不完全是为了反抗,在明知道反抗是徒劳的情况下,他贪图的只是一时之快。可这下好了,不仅没能泄愤,反而添新堵了。怒火烧红了他的双眼,还烧得他气喘吁吁。他“呼哧呼哧”,徒劳地想收回拳头,看起来如果能收回拳头,他是不会放弃第二次出击的。
但红母没那么快让他收回手去,她还有话想说。她说:“我是真想告诉你答案,你为什么要那么愤怒呢?”她说:“你们手机族被我用一个内部网络控制着,你断掉内部网络系统,和内部电路系统,就能解放了你们。事实上只要你断电断网时手机族全都在自己的肉身里,你曾经的那些关于会危及手机族生命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不过我得告诉你,这两个网可不好断。”
又说:“不如我让你去见见你老朋友吧,他可是救过你两次命。”话音刚落,沙尘已经进了她的左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