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浥秋再次醒来的时候,有种再世为人的错觉,还没等他发誓赌咒的做好一番心理建设,突然感觉浑身一凉,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全身,他低头一看,大概是受的惊吓太过,毫无预警的身子失去平衡,悬空落了下去。
这一摔,结结实实的跌在湿软的沙土上,旁边绿丛中还有朵不知名的小花向他摇曳致敬。
原来他开始呆的地方是半拉高的胡杨树丫子,熟悉的蓝天、沙地、胡杨林,还有半吊着人事不省的十二。
周围除了微风拂过,树影摇曳婆娑的声响,寂静的可怕,仿佛之前那个神秘莫测的女妖只是他绝地之中生出来的妄想。
阮浥秋很确定,那不是。
按理说只是从不高的树杈上摔下来,底下还有绵软的沙土承接着推卸力道,阮浥秋不会摔出个头疼脑热出来,可是他并没有起身,或者说他不敢起身。
那妖怪的火没把他烧死,可他浑身上下的衣服连带着衬衣衬裤,半点没给他留,全部烧没了,光溜溜的活像个刚出生的婴儿,这才让他大惊失色,以至于跌落树下。
除了衣裳之外,左边肩膀断口处竟然结痂愈合,长出新的嫩皮来,看来这团火于他来说除了损失一套衣裳之外,并无害处。
阮浥秋用单臂推刨着周围的沙地,来遮掩自己的身体,饶是他淌过大风大浪,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眼前的场面,若说是个平常的地儿也还好,可这百草黄沙的,上无市井人家,下午买卖商铺,如何能解这燃眉之急?
举目四望,稀稀拉拉的胡杨林由密至疏,壤接着一望无际的黄沙,透过或粗或细的皲裂发黑的树干之间,能隐约看见连绵起伏的沙丘脊线,像一盏蜿蜒的水波,推动着往前,往前,再往前.....十二那讨人嫌恶的身影突兀的挡住前进的视线。
阮浥秋正想偏过头去,往前挪移,视线忽的又回转过来。
十二?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当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阮浥秋觑了觑四周,确定连只会喘气的活物都没有的时候,他猛的窜起身来,使出一招落影拂风,身形迅速向十二飘然跃去,一连串的动作,事后回想,这大概是他将祖传轻功发挥的最好的一次,老头子若是见了,定然也会不吝言辞,褒扬几分。
论俗物来说,年少之时他大概就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典范,平日里除了上蹿下跳的和老头子斗智斗勇学剑法之外,其余的一概不管,也无须他管,后来落魄了,才知这世道之艰,生计之重压的他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不过是舍下面子尊严当街乞讨罢了。
怎么也没有活生生从人身上强抢衣服的经历!关键抢的还是个男子的衣服!
不过阮浥秋觉得自己对于脱衣服的方面大概还是有些天赋的,虽是独臂,却也深谙其精髓,三两下的就把十二脱了个精光。
他没有做绝,兜底的衬裤他是不屑于去抢的,一番穿戴下来,除了底下凉飕飕的,总算有了蔽体之物。
那一番劫掠十二没醒,胸口的凉意混合着背部被太阳直射火辣辣的躁意倒是让他悠然转醒,迷迷糊糊的,没搞清楚状况。
大概是之前经历的一切太过于奇幻,而醒来之时身边除了阮浥秋之外再无他人,十二自然而然的把藤条那一段归结于昏死的太过,做梦罢了。
他看了看自身的处境,又瞟了一眼穿着自己衣裳的阮浥秋,一时没搞明白,脱人衣服这茬也是右护法新研究出来折磨人的刑罚?
面上不显,心里却兀自觉得好笑,右护法也太小看他的脸皮了吧?
碍于先前他对散衣仙人的进言,十二眼珠子一转,换了副委曲求全的嘴脸:“右护法,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也是迫于门主的命令,才不得不来劫杀你,昔日右护法在门内的风姿,门众无不仰慕,我亦是钦佩万分,奈何受制于门主的往生蛊,才不得不刀剑相向啊,你看这黄沙漫漫,不若你我二人就此和解,共求生机如何?”
阮浥秋喔了一声,拉长了语调,皮笑肉不笑的问道:“这么说你所作所为都不是出自你本意,乃是受人胁迫?你对宝藏并无半点邪念?“
十二捣头如蒜,生怕慢了半点阮浥秋便对他生出些误解。
阮浥秋脸色不变,继续问道:“你与我合作,就不怕体内的往生蛊作怪?”
这番提问,十二早是料到的,搜肠刮肚的准备了一斗子辩词:“你我二人共处这不毛之地,牌主又不知所踪,指不定葬身哪个腌臜畜生的口腹之中,早做了.....”
事实上,从“牌主”二字起,十二的视线就不受控制的被不远处沙地的动静给吸引住了,他吊的不算低,自然也能俯瞰半个全貌,最初只说话时习惯性的注意周边的环境,及至某处时,目光像是黏住了似的,怎么也移不开了,剩下的话像是打好了腹稿,不用脑子,只需顺着话溜子往下带便可。
钴蓝色的天幕下,日盛中天,连风头都颤颤巍巍跟个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似得,刮的人如隔靴搔痒般将凉未凉,好不难受,那处沙子却不受影响,跟他梦里似的,嗡嗡的在低处颤动盘旋环绕,模移堆聚,起伏有度,逐渐蜿蜒成一个人的身形,是的,一个人的身形。
十二蓦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啊”的一声惊叫喊,阮浥秋头皮发麻,他自然而然的顺着十二的目光转过头去,饶是有了心里准备,却还是被惊的一个激灵。
人比之牲畜草木何所以能称之为人?
荀子有言: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
简单的来说,有气、有生命、有知觉,而且讲究道义的才能称之为人,就阮浥秋浅薄的见识来说,用前人之言来衡比今人之所谓,他生平见过的大多数人怕都不能称作人了。
水火草木禽兽是如何成精的他无缘得见,沙土是如何凝结成人形得,他今天看的千真万确。
先是一层粗浅的外形,沙粒排列得并不紧密,缝隙出甚至能瞧清内里忙得热火朝天的队伍,像是蜂巢里分工明确的阶级,从蜂王到工蜂再到雄蜂,排列组合的紧然有序,而从颈部往上的头颅部位,自然是当之无愧的蜂王地位。
最起初,阮浥秋还以为这蛮荒之地专出妖怪,走了一个又来另一个,看到后来,他才恍然大悟,这个从沙土里钻出来的东西分明就是先前那个妖怪嘛。
最复杂的部分完成了,从肩颈往下就顺和的多了,一个晃眼儿的功夫,原本罅隙斑驳的沙粒已经紧密的堆在了一起,变成了光洁平滑的肌肤,从外形到衣着,无一不栩栩如生,用肉眼看....
阮浥秋细瞧了几眼,他看不出任何差别,应该说跟实物毫无二致。
这大概就是妖怪的本领了,当真是变化莫测,神鬼难辨,谁又能想到和你详谈甚欢的这个人,内里竟然是毫无生机的一堆细沙呢?
他又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沙粒聚形的妖怪,其根本上是不是也保留着沙所具有的缺点呢?比如说松散、不牢靠?可这又解释不通这妖怪竟还能喷火,沙子里能喷出火吗?
就阮浥秋百思不得其解的空档,那妖怪已然成型,软玉温香的肌理,海藻缎带般的乌发,朱霞掩映的红衫,在一片澄黄的沙地里,她就是一团火,跳跃的、鲜活的温度。
不可否认的,这团火烧到了阮浥秋和十二的心里,一时间只顾着怔怔的看着她,连她内里的原本都顾不得了。
突然!
那妖怪脩的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电,直直的盯着二人。
阮浥秋被盯的头皮微微发炸,身上那些极其微小的绒毛迫不及待的发愤图强,支愣起耸立的形态。
被她的目光所摄,阮浥秋不由自主的微微偏过头去,就这么一转眼的功夫,妖怪如同浮空掠影般从先前的数丈之外脩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阮浥秋只听见一声短促的惊叫声,那是十二的叫声,到一半,又被生生的扼住了,事实上,他也想叫,可是他记得,这个叫清波的妖怪不喜欢聒噪。
他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脑子像是不受控制一样,机械的运转着,阮浥秋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干涩的、沙哑的带着奇怪的颤栗:“清波姑娘,你来了。”
然后呢?没有了?他可不觉得妖怪除了讨债之外还能跟他闲话家常的。
清波并不搭他的话茬,分出点余光给还倒吊着的十二,这个人大概还有用,她的眉头微微一松,吊着十二的那根藤锁像是先前对待阮浥秋那般如法炮制的将他放了下来,口舌之困却不解。
人在极度害怕的时候,总是想找个遮蔽物撑起半天天地,而这除了那个皮相惑人的女妖怪之外,在十二看来,阮浥秋的肩膀还算可靠。
堂堂的弥生阁天字号杀手,竟然像个鹌鹑一样躲在别人身后,也算是武林一大奇闻了。
清波像是没察觉到二人的恐惧似的,眼角眉梢积雪全消,眉头微挑,似笑非笑:“你体内人蛊既除,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们两替我办第一件事。”
阮浥秋满口答应,言语之间尽是对清波的措辞言谢,但又点到为止,既表达了投诚之心,又不显得过于谄媚。
清波很满意的他的知情识趣,面色又柔和了几分,不知想起了什么,怪异的瞧了他一眼,阮浥秋还没琢磨明白这眼神的含义。
下一秒,无数沙粒似漩涡般直冲而起,裹挟着阮浥秋和十二腾空而起,直入云霄。
要说腾云驾雾这回事,除了清波之外,阮浥秋应当是最有发言权的,刨去昏迷不醒的那次,加上魂魄出窍,迄今为止算有两回了。
可魂魄出窍的飞和现在的又截然不同,上次是无知无觉的,像是无根的柳絮随风飘。
这次脚不着地的失落感像是有人用一盆凉水从后颈窝浇了进去,冰冷的触感从肌理蔓延到脊柱,麻麻的,跟魂魄瞬间出窍似得,阮浥秋忍不住放声大叫起来。
自从遇到清波,阮浥秋这些年来磨练的引以为豪的自制力几乎全盘崩散,比起十二好不到哪里去。
叫到一半,阮浥秋又突然停了下来,侧过头去看同样被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十二,寒风吹的十二睁不开眼,口舌也被清波困住,只能呜呜的涕泗横流来表达心中的惊惧。
这下阮浥秋心里平衡了,不怪自己太过狼狈,实在是妖怪手段太过狡猾。
高空之中,疾驰的凛风吹的阮浥秋睁不开眼,勉强能看清应该是出了那片胡杨林了,四周又是无边无际的黄沙,望不到头。
飞了大约有一刻钟的功夫,这片黄里隐约出现了一条碧蓝色的线,这线慢慢拉长延展成一个碧蓝的椭圆,再然后是一个碗口一样圆润的圆,圆的正中心位置杵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点。
这里应该就是终点了,跟刚刚腾空一般,二人一妖又直不楞登的坠了下去。
堪堪落地,阮浥秋勉力笼回心神,举目望去,此地乃是一个巨大的湖泊,在高空看的清楚,呈圆形,湖水碧蓝透亮,水波从表到里,颜色一层层浸透下去,变成真切的墨色,湖的中心有一圆心岛,岛中央种了一颗树。
毫不夸张的说,这是阮浥秋有生以来见过最磅礴的巨树了,树冠如伞盖蓬勃生长,遮云蔽日,郁郁葱葱。
这胡泊也甚为怪异,四周除了那巨树之外,寸草不生,明晃晃的澄黄和不起眼的碧蓝毫无过渡的衔接在了一起。
阮浥秋心里奇怪,这里水源丰沛,按理说应当是鸟兽聚集之地,可这处静默无声,连一丝风都透不进来,比起黄沙漠漠,倒更像是一片死寂之地。
他转头看向清波,旋即一怔,这个妖怪的目光灼灼的盯着那颗巨树,眼里的跃跃欲试让他有一种不详的预兆。
下一刻,他的预感兑现了,清波唰的一下转过头来,兴奋的像是见着躺在地上没有人捡拾的金元宝,还没来的及开口,她又突兀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