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站的角度稍偏,最先看的清楚,顿时喉头发紧,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哪是什么吊钩琵琶,分明就是甩着毒刺的黑蝎,螯肢硬如铁臂,身长八尺有余,稍有异动,体肢硬壳便发出咔咔的声响,听的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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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衣仙人刚进无尽之海的时候还在诧异,这里虽地处荒漠,却也着实怪异,不光是飞鸟走兽,连蛇虫鼠蚁也无半点踪迹。
现在总算是明了,这些沙漠里的常驻民深谙此地的特性,平日里龟缩到地底,一旦锁定猎物的气息,便悍然发动攻击。
而他们三人,不多不少,刚好是黑蝎预备的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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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蝎腹足平展,尾节微曲,三两下便下到沙凹里来。
散衣仙人见势不对,立刻抛下阮浥秋,足不沾尘,施展轻功,掠空而逃。
十二本就被这庞然大物吓破了胆,领头的一撤,他自然慌不择路,是以只比散衣仙人慢了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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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数尺距离,黑蝎蛰动快如闪电,它并没有如散衣仙人所想一般捕获唾手可得的食物,反而舍近求远朝着逃跑的二人追来,六只步足似旋风刮起般,所过之处,沙尘飞扬。
转眼便追到二人身后,长尾的螯刺倒吊在半空之中高高扬起,似闪电般朝着落后一步的十二背后直探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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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虽将轻功运用到了极致,全身心奔逃,实则一直隐隐提防于后背,当身后的破空之声传来时,他当机立断回身抽刀格挡。
只听得在“铮”的一响,刀刃才抽出一半,黑蝎的螯刺已刺穿那一半刀锋,力道之刚猛,让半截刀刃瞬间绷成半月形,青黑的寒芒离十二只有咫尺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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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刀乃是精铁所制,如此坚韧的利器,在黑蝎尾针之下,竟如馕饼一般薄脆,可以想象,这一下要是落在人身上该是怎样的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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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还没来的及后怕,下一刻,一股漆黑的毒汁从尾针似水雾般喷射而出。
这黑蝎在无尽之海里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头,黑的发亮,又多以沙地的响尾、红腹抱蛛等剧毒之物为食,其毒性之烈之稠,常人难以想象。
十二猝不及防,只觉得面首一阵烧灼剧痛,双眼被毒液所蚀,不由得踉跄而退,惨叫连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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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衣仙人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那庞然大物面前,十二如同一只被烧焦的蚂蚁,面上青烟阵阵,似乎还能听见皮肉灼烧呲呲的声响。
他再不敢停,足下生风,快若鬼魅,几息之间便杳杳于黄沙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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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却在劫难逃,黑蝎一击不中,腹足微沉,长尾掀起腥风,陡然之间便将仪刀卷成废铁。
黑色的巨螯裂开呈镰刀状,对准十二,横扫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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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目不能视,凭着五感,只觉得一阵劲风朝他袭来,漫天皆是敌影。
他赤手空拳,又身受重创,只得飞快退后,身去数尺,转而朝前方飞掠。
却惊觉步履凝滞,如泥沉大海,如坠深渊,又软绵无力,心里更是惊惧交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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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他眼清目明,便会大吃一惊,那些原本沉寂无声的漠漠黄沙,如有一条条裹挟的游鱼、有意识一般缠上十二的双足,沙砾细微,又密又匝,却缠而不攻,远远望去,十二如同脚踩两个巨大的蜂窝负重飞逃。
十二不察,只得运足内劲,勉强提气,脚尖在沙面微踮,又浮空而去。
身后那股摄人的腥风一直如影随形,黑蝎显然不准备放过到嘴的捕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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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里一望无际,沙丘线纵横交错,烈日蒸腾,热气升浮,无声爆裂,烟尘四散,蒙起一阵黄雾。
恍惚间有银铃之声寥寥,飓风打着旋刮地而起,层层漫漫荡叠,浮天蔽日,天地似都蒙上一层土黄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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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头打着十二的衣衫,宽大的袖口兜着风力发出呜咽的呼嚎,缀在身后的巨蝎嗅了嗅风口的气息。
像是难以匹敌的天敌般,悻悻的放弃了追击的打算,悄无声息的隐退在一片混沌的黄沙之间。
身后那道摄人的气息骤然消失,十二警惕的停住了逃命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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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兽类的天性来说,若不是遇见更加强大的对手,它们绝不可能轻易放手到口的食物。
十二看不见这天翻地覆的气势,却也敏锐的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
空气中充满爆裂的的气息,如同炙热蜷曲的火舌,配合着狂风的怒吼的气势,连天地也要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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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阵阵鬼哭狼嚎的气势中,十二听到一阵诡异的声响,穿透层层风波,直击脑海。
像是鞋履轻点,沙地微微下陷的声音。
有人——!!
十二立刻脊背半躬,双手呈交握的姿势往腰侧摸去。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仪刀已在与黑蝎防御中遗失,只好改抓为握,双拳抵于胸前。
细沙迎风催折,簌簌不绝的打在十二的脸上,被毒液腐蚀的血肉混合着炙热的沙砾,火辣辣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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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声沙沙的轻响!
恍若迷音,灌击入耳。风声如真似幻,十二足下开始打蹿,身子时颠时直,如同喝了三大碗烈酒一般,酣醉梦境。
银铃声叮叮当当,从天际漫开,若潮水一般叠荡直下。
只听的哗然一阵脆响,十二心中如一阵闪电劈过:“一切如雾如露亦如电!”
身体陡然倒下,掀起的沙尘又飞快的泯灭于风浪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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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只莹白赤足穿行于风间,素手执帛,宝蓝色的光稠轻搭于莹润的腕间,迎风飞荡。
一抹鹅黄束胸颈间挂,臂上臂钏叮咚,又有足踝银铃绕耳,似那神女飞天壁上出。
女子不喜不怒,脸上带着低悯的神性,步履间,风避让,沙低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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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胧如轻纱,夜色织就了一张大网,白日里喧嚣都低沉的溶进这一片暗色中。
沙柳棒子堆高,烧的噼噼啪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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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旁坐一女子,散漫随性,白底水墨画长衫披锦,发上束红绸长带,面色如雪光洁,眉眼低垂,手执一柄乌青宝剑,剑鞘半含,剑刃抽半,刃光凌凌,映着腕间秘银似流光般轻闪。
“咔嗒——”
冰凉的银色剑刃骤然回鞘,带起的冷光流水般掠过女子的眼梢,衬的她寒如霜雪,少顷,又恍若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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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鞘声吵醒一旁昏睡的男子,他先是皱了皱眉头,再艰难的撑开眼皮...
阮浥秋从一片虚无中醒来,长时间的缺水和失血让他动作迟缓,他茫然的扫了扫火堆,嘴唇无意识的微微张阖。
“......水...”声音微不可闻。
女子却扯出腰间的水袋,随手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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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浥秋被砸的重重的咳了两声,这才注意到侧坐的女子,眼里极快的略过一丝惊诧,缓声道:“...多谢。”
吐字极缓,却言辞恳切,秀美的脸上毫无血色,苍白中透露出一股常人难以察觉的脆弱。
女子无动于衷,只轻抬了抬下颚,示意水囊,没有任何帮忙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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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浥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咬开水囊的木塞。
浸润的甘甜带着些许白日里的燥热灌入口中,他吞咽不及,水流没过嘴角,又沿着腮边流下,晕湿在暗色的领口中,平白增添了几分柔弱之感。
若是叫旁人知道,昔日的威名赫赫的罗生门右护法也有这等纤柔的时候,真要叫人瞠目结舌!
就算不认识右护法的名头,这等美人蒙难的场面总会让人怜惜几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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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却如同看一块顽石无异,目光清冷而幽寂,让人不由自主的联想到生长在深山里高直的孤松,默然的承接来自天地的雷霆雨露。
孤山松子落,幽人何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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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姑娘,可是姑娘救我?不知姑娘姓名,救命之恩,恒兮定然结草衔环以报。”阮浥秋默默的擦了擦唇角的水迹,半直起身子,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得体些。
女子微微垂眼,扫过手里的宝剑,“吾名清波,余皆唤吾丹赤真人,尔等何以会出现在此处,惹上那等妖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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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物?”阮浥秋脸上有些许茫然,“不知真人何意?”
清波眉头微皱:“那黑蝎盗我门圣物,匿藏于此处吸日精月华五百年有余,为躲避吾门的追踪,轻易不显露踪迹。”
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眉眼直掠向他,带着难以察觉的寒意:“何以尔等一出现在此处,妖物便暴露行藏,莫不是尔等从妖物那窃了吾门圣物,才引的它发狂!”
话到尾处,似含雷霆之威,恍若刀枪剑戟直扑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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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浥秋毫无怀疑,若是他言辞稍有闪烁,这丹赤真人顷刻间便能取他性命。
“真人容禀——”此等威势的压迫下,他依旧答的不疾不徐。
“家父姓阮,我名浥秋,字恒兮,受奸人所迫,无奈逃亡至此荒凉之所,亦不可免,追击间,那黑蝎便凭空而现,我本以为再无生机,不想得真人搭救,实乃恒兮之大幸,至于真人口中的圣物....”
他似垂眸细思,鸦羽般细长的羽睫轻搭下来,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半月形的阴影,更衬得他脸如皎月,丰神如玉。
“恒兮确实不曾见。”阮浥秋复又抬眸望去,目光澄澄湛湛,带着一望见底的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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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句话间,更是轻描淡写的将之前所受一笔带过,仅是听他所述,字里行间的刀光剑影便扑面而来。
难得的是,此番大难,竟也不折他风骨,反而更透出几分傲梅凌霜雪之后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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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波面色稍缓,道:“罢了,既是无辜受难,汝便自去逃生。”言毕径直起身而去。
夜风带起她的长衫,襟飘带舞,似云海墨画,圆月孤悬,照的她的背影愈加清俪出尘,飘然若仙。
阮浥秋始料未及,他眉头紧蹙,眼神微闪,顷刻间又恢复原样,挣扎起身,踉跄的追在清波身后。
喊道:“...丹赤真人......真人,停步......”
清波脚步不停,眼角余光瞥到背后的身影,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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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王朝建元十年,寒啸山庄,澄心堂游廊外。
天色晦暗,雨珠在玉色琉璃屋檐下流连,难分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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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承珠提着楠木缠花枝的食盒,莲步轻移,婷婷袅袅似画中云仙。
来往弟子家仆,皆躬身以礼。
擦身而过后,那些零碎的言语像是一只只细小的虫豸,一点一点的钻进她的耳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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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真是心硬啊,爹娘死绝了,一点悲色不露,我要是能做到她那样,怕是早就出人头地了。
——你可别说,你光心硬有什么用啊,看看人家的姿色,怕早年就跟庄主勾搭在一起了,容色绝俪,姿态又放的这么低,哪个男人又不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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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承珠面无冷色,嘴角轻扬,恍若未闻,步调半分不错。
她是六月份出生的,那日里满塘荷花开的娇艳,父亲心甚欢喜。
六月的荷花——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
她的思绪微微飘渺,像是回到那个蝉鸣晚夏,她枕在荷塘边的褚石之上,小秋蹑手蹑脚的去捉停在荷尖儿的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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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从一片嘴碎中杀出一条血路来,将她从凉风微醺的午后一下子拉回到现实。
——嘘!你们听说了吗?少庄主投靠了罗生门,还当上了右护法呢!
这一记重响显然相当得有分量,一阵沉寂过后,唏嘘声接连不断。
——可惜了少庄主多好的人啊,现在暴露了身份,不光是罗生门,五大世家,九大流派的哪一个不是在追杀他,就是三重山门的人,暗地里怕是也有不少小动作呢!
——嘘,李姑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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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是寒啸山庄现任庄主李展英的奶妈,人称李姑姑,一双怒目微挑,面上横肉丛生,是个养尊处优又不好相与的主。
她先是瞪了一眼那几个嘴碎的丫鬟家仆,又走到阮承珠面前。
“承珠小姐,少爷刚刚歇下,您还是请回吧,这天色不好,您身娇肉贵,有一点儿头疼脑热的,姑姑我可不好向少爷交代。”
阮承珠福了福身,道:“有劳李姑姑提点,是承珠放肆了,我把这玉膏雪莲子送到门口便回,展英近来有些咳嗽,我听说雪莲子对咳疾颇有效用,就寻来试试。”
说罢敛眸一笑,面色自带三分酡红,像是一个含羞带怯的二八少女。
李姑姑心里冷笑,面上不显,道:“那您可仔细着脚下,这山庄里大大小小的事都还指着我,我就不陪您过去了。”
阮承珠侧身相让。
李姑姑翻了翻白眼,半圆的身体沿着屋檐线的方向逐渐变成一个规整的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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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势由微入里,盘旋而下,澄心堂书阁外一反常态,无人值守,雨声淹没了门内细碎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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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哗啦——!”
像是瓷器撞击到地面破碎的声音,紧接着一个尖锐的声音传了出来。
——没有!怎么会没有!
——不可能......一定是哪有没有找到,怎么可能没有呢!
——在哪里?!在哪里.....
前言不搭后语,让人摸不着头绪。
阮承珠立在门口,上扬的嘴角耷拉了下来,眼帘微垂看不清神色,像一条影子一般杵在那里,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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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的声音还在继续。
——哪里......哪里还没有找过?
——文渊阁?烟雨楼?含晖楼......
就在这时,声音像是一下子从嗓子里拦腰掐断,戛然而止。“吱嘎”一声,门轴转响,一人从门后而出,国字脸,剑锋眉,目似满弓,面露严色,跟话本子里正直不阿的武林侠客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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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门口的阮承珠,他怔愣了一下,才道:“承珠,天这么凉,怎么过来了。”
说罢掩唇轻咳了两声。
阮承珠的笑脸上添了几许忧色,拍了拍李展英的后背:“展英,我熬了点玉膏雪莲子给你送来,听人说专治咳疾的。”
李展英顺势体贴的从阮承珠手里接过食盒,执起她的右手握在掌心,摩挲了一下:“手怎的这样凉,叫个丫鬟送过来便罢了,你还亲自跑一趟,若是凉了身子,我可不饶那些躲懒的下人。”
“哪有那样娇贵。”阮玉珠娇嗔一声,抬步就往书房里去,“你快试试,雪莲子凉了不好。”
李展英却微微侧身,挡在阮承珠面前:“我方才不小心打翻了砚台,如今一地的墨,当心污了你裙角,我先送你回去,侍墨待会自会来清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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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承珠瞥见李展英袖口的墨迹,不由得上前一步,捉住他的手仔细翻看。
“可有伤着哪里?”语气带着化不开的忧色。
李展英不在意的笑了笑,抽手将阮承珠带进怀里,“无妨,这等小事如何能伤的到我,你不必忧心。”
“走吧。我先送你回房。”他微微用力,自然而然的将二人隔开,率先一步,朝水月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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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云层晦涩,书房里门户紧闭,草木映色,像是藏了一只幽深恐怖的巨兽,正咧开血盆大口,待猎物上门。
阮承珠朝里微微一瞥,旋即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