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入到那看不见的黑暗之中去后,代达的影子灵魂短暂地失去了意识。等它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它感到晕眩。它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它什么也看不见,但又似乎看见了什么,但是什么呢?
眼前仿佛是一个洇湿的世界,看起来濡湿的,混沌的,彩色的却又区分不出哪种颜色跟哪种颜色,所有颜色混合在了一起,似有边界,似无边界,仿佛一幅印象派的极致的作品,看不清,似有若无,只见模糊的色彩。这与代达从小被灌输的阴间的模样大相径庭,但很明显这里的确跟阳间是完全不同的领域。
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代达茫然地望着这浑茫的濡湿的彩色的模糊的世界,然后感到了头晕。它感到视域内这漫无边际的色彩在变动着,令它眼晕。或者是自己不习惯这色彩的浑茫而花了眼吧,代达想。但马上它知道它没有眼花,这浑茫的分不出具体色彩的彩色世界是在变动的,因为它明显感到某处有一团色彩在聚集,变浓稠。恍然之间那团浓稠的色彩突出立体化成了一只手,并且这只手已赫然近在代达眼前咫尺处。这是一只绿不绿红不红的手,并且它在发出一种怪异单调的乐音。代达不知道该把它发出的声音理解为鸟叫,还是鬼唱戏,还是什么,反正也是它的理解力所无法辨别的。
那不知道是绿是红的,不知道是叫是唱的手飘来代达的身上点击摸索着,仿佛寻觅什么似的。最后那手对代达的胸口似乎很满意,便把自己停在了代达的胸口上。当它一停下来,那手腕处便与代达的胸口粘连在了一起,仿佛那手是从代达的胸口长出来的似的。
代达一惊,本能地伸出自己的手去,想把那粘连在自己胸口的鬼手拿开,然而自己的手却穿那鬼手而过,根本触碰不到那鬼手。
“发生了什么事?”代达心想?“怎么会这样?”
“会这样是因为你的吸引力大呀!”随着这个声音,一团颜色从模糊中鲜明突显出来,化作了一只小米色的鬼。“你真不愧是活人的灵魂,聚合力真是强,不仅自己不流散,还能将流散的别的鬼的部分能量子吸引聚合到自己身上!”
“你是谁呀?”代达问。
“我是寄宿在你老婆米安妮体内的鬼魂,你可以叫我小米!我是专门回阴间来陪你作这趟寻亲之旅的!”小米鬼回答。
“哦,就是你呀!你刚才说的话,我没明白?”代达。
“嗯,这样解释给你听,你可能会明白一些!”小米说。“你知道人的灵魂为什么通常被叫作灵魂,而鬼的灵魂通常被叫作鬼魂?”
“为什么?”代达一脸蒙圈。
“这就象是西红柿长在藤上的时候和落在地上的时候,虽然都是西红柿,但品质上是有区别的!人与鬼也一样,虽然我们都是由三魂七魄组成的,可人的灵魂与鬼的灵魂在品质上是有区别的!比如,人的灵魂通常聚合性很好,而鬼的灵魂则易流散!我们若没有人的肉身固住,流散的状态多过聚合的状态!所以作鬼很难的,要经常更换能量子,不然流动着流动着就散失完了!这阴间和阳间大不同,你们那里是物质世界,一切相对来说都是稳定固化的!而我们这阴间却是能量子流世界,一切都是流动变化着的,就象你胸口这手,不久前还不知是在哪只鬼的身上,现在却被你吸引着,成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了!唉,作人的灵魂真是好啊,不用找能量子,能量子就会自己来找你!”
“可是我为什么却不能触摸到这只手呢?”代达问。
“它刚聚合到你身上,你们还需要彼此适应,它现在还没有定型!不过,你看,它的颜色已经开始起了变化了!”小米说。
听小米这么一说,代达低头去看胸口那只手,它的确已经不再是原先的颜色了,它的颜色已经开始接近自己灵魂的颜色。
“那什么时候我可以把这只手从我身上拔下来?”代达。
“唉,为什么要拔下来,对魂魄来说,能量子是多多益善的呀!我想求还求不到呢,你居然还要拔下来?真是的,太浪费啦!”小米。
“可我并不想要!我现在的形体是完整的,多了它反而显得多余!”代达。
“能量子怎么会多余呢?它总是有用的,即使现在你不觉得!何况我也不知道要怎么把它从你身上弄下来!你若硬要强弄,保不齐,你把它拔下来的时候连带着捎下一块自己的灵魂在上面,那你的灵魂可就不完整,没有交易价值啦!”小米。
“什么?”代达觉得小米这话怪怪的。
“哦,我是说,到时候你的灵魂缺一块的话,你可能就回不去阳间啦!”小米赶紧找补说。“我们还是赶紧去找你的妻子和弟弟吧?”
“可是该往哪里走呢?这里一片浑茫,根本没有路径,也辨别不出方向?”代达。
“这是阴间呀,又不是阳间,什么都不是固定的,一切在流散中,所以自然没有路!”小米。
“那我们该去哪里找那些圈地种草的鬼呢?”代达。
“是贩卖魂魄的中间鬼!”小米。
“不是说是圈地种草吗?”代达狐疑地问。
“唉,随便啦,不过是个说法!”小米挥挥手说。“这种鬼是不需要去找的,只需要我们给它们个标记,它们就会自己找来的!”说着,小米便伸手往代达身上摸来。
“唉,你干嘛?”代达向后一退,警惕地问。
“给你一个让那些鬼可以辨识的标记呀!”说着,小米的手已点在了代达的脸颊上。
“你在我脸上作了什么?”代达问,它觉得左脸颊上有些异样。
“只是给了你个标记罢了!你若不想要,我收回来好啦?”小米又向代达脸上伸过手来。
“别别!”代达以手捂住自己的左脸颊。“你不是说只有作了标记,那些圈地种草的鬼才会找来吗?”
“是魂魄贩子!啊,无所谓啦,你怎么称呼它们都行!”小米。
“那么我们就站在这里等吗?不用挪动挪动吗?”代达。
“别挪动啦!你挪动没什么,我挪动很容易散的!我若散了,还是不是能全部收回来我的能量子就很难说啦!这年头能量子丢起来可是很容易,被坑蒙拐骗偷抢的频率太高!”小米。“老老实实待着吧啊,它们马上就会来的,放心吧!”小米说。
小米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显得极其地不尊重。这突然的态度的转变让代达感到异样,它觉察出有什么不对,它感到小米似乎将会带给它某种危险。但代达还来不及确定这感觉,就听见小米指着自己的头顶上兴奋地叫起来。
“嗨,真快,这就来啦!”
顺着小米手指的方向,代达仰头去瞧,就见自己头顶上空,一团金光四射的雾霾正朝自己极速俯冲下来。根本来不及弄清发生了什么,也来不及闪躲,那雾霾便兜头罩将下来,将代达全身掩裹在其中,卷挟走了。
等代达再次拥有视线的时候,它已动弹不得,身体和头都似乎被卡住了,只有面上的五官还能动弹。同时感到热,灼热,仿佛自己被丢入了火山口喷出的岩浆中,滚烫烧灼的感觉遍布它的全身。
代达竭力挣扎,试图摆脱自己目前完全动弹不得的难受状态。可是全然没有用,除了面上的五官,代达感到自己的身体丝毫无法动弹,而压抑和烧灼感却随着自己的挣扎越发加重了。
“啊!”难受绝望中,代达嘶吼出来。
“新来的?”一个平淡的声音轻巧地飘出这问话来。
“你是谁?是小米吗?你在哪儿,小米?”这声音飘到代达这里的同时也为它带来了希望,它以为小米依旧陪在它的身边呢。
“小米?我是大麦,燕麦,红糙米!红豆,绿豆,白芸豆!”那声音夸张地回应说。
“你,你到底是谁呀?我们这是在哪儿啊?”代达惊疑不定地追问。
“我到底是,即将要被精粹的魂魄!这里便是精粹庐!”声音夸张地以类似唱戏的腔调回答。
“什么?什么是精粹庐?你也动弹不了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动弹不得呢?整个身体完全动弹不得啊!”代达焦躁急了。
“你呀,想必是被那你唤作小米的同伴出卖到这里了吧?本鬼我当初也是这么被出卖到这里的,还是被我最亲近的一个同伴,哈哈!”声音干笑两声。“你看看你面前的穹与庐!不知最终你我会被丢进哪一条?”
听声音这么说,代达这才仔细去瞧自己的面前,就见自己眼前似是一片瀑布,从自己头顶飞流而下。因为头不能动,所以代达看不到这瀑布的边缘,不知它有多宽,从哪里奔流下来,又奔流向哪里,只感觉得到这瀑布奔涌时不断向自己喷射来热浪,这才反应上来自己周身感到灼热的原因,是来自这瀑布。
这瀑布奔流的澎湃异常,却并不发出声音,而且它不是水应有的颜色,它是彩色的,代达数了数共有十三色,且黑、白、金三色水流与其它十色水流方向正相反,是从自己的脚下不知某处倒流向自己的头顶上方的。这一发现让代达觉得面前的这片奔流不息的东西似乎并不是瀑布。
放下了瀑布这个先入之见,代达再去细瞧,更确定这宏大的水流不是瀑布。难道是岩浆,是火山喷发的岩浆?代达心想。可是岩浆也不可能有这么多色彩啊,而且每一条彩色的奔流的液体是那么规整且条分缕析,就象是十三条彩色的宽带子被拼接在了一起,不太象是一种自然的液体流动的方式,更象是被人为规范过的液体流动的方式。
“这是什么呀?”代达越观瞧这彩色的液体越觉得自己很难分辨出它们是什么,便问。
“这个是精粹庐!”声音刚说到这儿。
代达觉得自己的视线被挡住了,有什么东西拂在了自己的脸上。
等那东西从自己的脸上走开,代达再瞧,它看见在彩色瀑布与自己之前的空中飘飞着几只巨大的拂尘。
“这些飘飞在空中的是什么?是阴间的拂尘吗?”代达问。
“那是玩意儿!阴间没有拂尘这种东西!”声音回答。
“玩意儿?什么玩意儿?”代达。
“玩意儿是最先被精粹庐凝结出来的灵魂的渣滓!因为没有交易价值,没有客户会专门要它们,所以通常最后都是要被送去统一处理过,然后作为一种特殊的娱乐品提供给精粹庐的老客户作消遣用的!”声音。
“到底什么是精粹庐呀?”代达。
“精粹庐就是提炼魂魄的地方!”声音。“你怎么作鬼的,怎么连这点儿常识都没有?”
“呃,我,我是刚死的!”代达掩饰说。
“啊,你可真倒霉!刚作鬼就要完蛋了!”声音。
“什么意思?”代达。
“经过这精粹庐拆分提炼后,咱们就不是咱们自己啦!无论是被交易给鬼还是卖给人,都不再是自己了!这宇宙之间从此后再无你我!唉,真是点儿背呀!”声音。“啊,动了动了!我命休矣呀!”
“啊,真的是动了!怎么回事?”代达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动了,但不是自己的身体能动了,而是自己被极大的力量在裹挟着移动,不知去往哪里。
“轮到我们入庐穹了!”声音。“入穹尚有一分在,入庐万劫不复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