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单晓燕是钟羽生命里的一个契机。
这个世界上,有才华的人很多,肯下工夫的人也很多,但是机会却永远只有那么一点点。
钟羽第一次遇见她,是在公交车上。他从A大回工地。
车内拥塞不堪,他站着。朝阳路,呼啦啦上来一堆人,其中一位抱着小孩的女人艰难地挤到他身边。女人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抱小孩,非常吃力。周边却没人让座。他看不下去,扯扯旁边那个故意闭目养神的中年壮汉,道:“对不起,请您给这个孩子让个座行吗?”
男子很藐视地上下觑了他一眼,甩过头,没答理他。
就是那一眼,让钟羽的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他从妇女手中抱过小孩,继续对男子说:“请您让座。”
男子索性闭上眼。
钟羽不屈不挠,每隔两分钟就说一遍,“请您让座。”
男子最后忍不住了,说:“干你这个乡巴佬屁事,老子就不让座。”
孩子母亲息事宁人,“算啦。站一会儿就到了。”
“不能算了。”钟羽还是坚持一遍一遍请人让座。终于,在全车舆论的压力下,男子灰溜溜站了起来。
钟羽在C区政府站下车,走几步,听得背后有人叫:“哎——”
叫他的人就是单晓燕。
“小伙子,做得真不错。”女人赞许地说。
她应该也不大吧,三十岁左右,长相清秀,可是说话口吻却很老练。
钟羽没说什么,笑笑走了。
今天他心情不好。此番去A大,是到书店找活的。因为这边工程很快就要竣工,如若不能及时找到下家,他很快就要成为无业游民。然而书店目前不缺人手,管事的老师说目前生意不大好,经费紧张,暂时没有招人的打算。
他从书店出来,又去找姐姐。姐姐不在寝室,她的同学告诉她,随导师做项目去了。
他在“乱坟岗”坐了一会,忧心忡忡。他很想告诫姐姐不要再继续下去,可是又害怕那老师索回那两万块钱。他抱着脑袋,想怎么可以变出两万块钱还了人家?
怏怏回到工地,他的同事王勇笑嘻嘻地跟他说:“去哪了呀,今天领钱。”
“领钱?”
“瞧你,别人领钱都高兴,你怎么愁眉苦脸的。你看,要不是做的是政府工程,咱能这么利索地拿到钱吗?”
“那么,你以后去哪呢?”他问王勇。
“我打算先回家。我爸爸承包了果园,让我回去帮忙。等我亲戚再揽到活,我再回来。我看你也回家歇一阵。”
钟羽转身去包工头办公室。干了大半年,所得不过两千元钱。当然那叠钱拿到手上时还是很快乐的。那天基本没什么事了,包工头放大家假,工友们三五成群,去邮局的邮局,去大排档喝酒的喝酒,松快的日子可能也就这一天。
他去了邮局,抽了张百元的,其余全寄给家里。寄完后,又在马路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爸爸说:“你妈状况不是很好。原先还能外出走走,现在连起身都难了。”
妈妈夺过电话,说:“别听你爸的,没啥事。你和絮儿在那边安心。你也别给家寄钱了,田里那点东西,爸爸妈妈总有得吃。倒是你,不比絮在学校,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吃好,穿暖和,不要亏待自己。”
钟羽心里不好受,对着秋日渐寒的阳光就想落泪。眼泪是出不来的,心里倒有一种悲壮升起,为什么我只能在这个城市占据最卑贱的一角?
秋天很短暂,还没臭美几天,冬天就快马加鞭地杀来了。
整个秋天,他一直在找活,偶尔这家那家的做三两天临时工,大多时候就是在马路上穿梭来去。
他好像很忙,但做的都是无用功。很搞笑,有次在地下通道睡觉,有人在他边上放了一块钱。他知道自己头发已经很久没洗了,衣服也很久没换了。那床铺盖也在无形中帮他写着“乞丐”的字样。
“嗨,”他叫住那个施舍的人,“我不是要钱的。”
那人颇狼狈,紧走几步跑开了。留给乞丐的钱是绝对不能回收的。
即便是在这样的困境,钟羽还会不自禁地去龙蟠公园。
女孩子还是会在,坐在长椅上看无边落木萧萧下。
隔了一段距离,他坐在另一张长椅上想象不尽长江滚滚来。
两个卑微的人,因为某些原因,不能走到一起。那两张椅子的距离,就是他们的距离,不远,但近不了。
这天在公园,没坐多久,钟羽感觉腹内翻江倒海,屡有胃酸泛出。他知道吃坏肚子了,连忙跑去厕所,哇哇乱吐。
清爽回来,没多久,又不行。这次来势凶猛,都来不及跑厕所,就地吐了出来。
可能是反应太猛烈了,终于惊动了那个女孩子。她走过来,从书包里掏出纸巾递给他。他怕她认出,不敢看她,面朝秽物使劲地擦着。他想要她走,但是又贪恋她在身边的那一点点温暖。
“你好点没?”
他点头。可是嘴一张,又一堆秽物倾泻而出。有一些飞溅到女孩身上。
他非常不好意思。怎么可以把她弄脏呢?可是女孩子不以为意,蹲下身,又把纸巾一张张递给他。
“你没有家吗?”她不待他回答便说,“我也没有家。”
他没说什么。等胃里略微清爽了点,就在附近找破的塑料袋把秽物装进去,扔掉。去厕所洗手的时候,女孩子在边上说:“我去那边买水。你等一下我啊。”
然而他没等她。他把自己藏了起来。
透过枝杈,当他看到女孩端着两杯热腾腾的奶茶张头四顾时,一道暖流突然出来,堵到嗓子眼。
他多想出去,告诉她自己是谁,多想跟她坐在一起,喝着热茶谈谈文学或者随便什么,但是他知道不可能了,正如在山顶那个诗会,他站不出去加入大学生的行列,此刻他依旧不能。
他如果永远这样狼狈、潦倒,跟她隔着跨不近的距离,就让心事随风。
青涩的年华里,曾有过一个“田晓霞”,已经足够。
钟羽出了公园,肚子还是难受。知道走不动了,就去C区政府楼的停车场休息。停车场虽然没有窗户,又兼尾气肆虐,但至少没有寒冷侵扰。
他找了个角落躺着,希望肚子争气一点,让他平安度过这一晚。出门在外的人,最害怕的就是闹肚子了,不是大病,但会折磨死你。
然而越担心越出事,半晌后,胃不翻了,肠却蠕动了。他得找厕所。
可是哪里有厕所?他可不想就地解决。
四处转着圈圈,快憋不住的时候,直通停车场的电梯叮地停了,有人救星一样出来了。
一个裹着军大衣的男人,提着暖瓶,看上去像这个停车场的看守。
没法多想,钟羽跑过去问:“对不起啊,请问这边哪里有公厕?”
男人转身,踏踏走,看钟羽还愣着,就挥下手,咿呀几句,示意他跟上。原来是个哑巴。
通过电梯进了一楼大堂,他们俩兜头与一女人撞上。
哑巴咧嘴笑笑,显然与那女人熟。女人停住脚步,和颜悦色道:“阿元,你今天当班?”
哑巴点点头。女人一双眼睛又滴溜溜瞄到钟羽身上,片刻,将他认出了,惊喜道:“呀,你不是上回公交车上的小伙吗,你怎么在这里?”
钟羽早就内急得不行了,弯着腰,痛苦道:“我——”话没完就跑进了厕所。
待他解决出来,哑巴不在了,女人还在。她瞅着他,“你脸色不好,拉几次了?”
他如实汇报,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他已经精疲力竭,头上冒着虚汗,身体软绵绵的。
“去医院。”女人不容分说。
在医院挂了点滴,他方好些。这时,曙色已然爬起,女人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困顿不堪。
“谢谢你。你快回去吧。”钟羽对她说。看惯了这城市的势利面孔,对这个女人的古道热肠,他很感激。
女人说:“没事,习惯熬夜了。”又问他,“现做什么工作?”
钟羽说:“原先在翻新你们宿舍楼,工程结束后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活计。”
女人说:“那你就一直睡停车场?”
钟羽道:“也没有,今天是误打误撞。”又自讽道,“大多时候在地下通道。在那地方躺着,还能被路人打发个赏钱。”
女人叹口气,闷了一会问:“会不会开车?”
钟羽摇摇头。
“那会不会打字?懂不懂电脑?”
钟羽在书店时学会用Office,就点点头。
女人说:“这样吧,你今天在医院休息一天,明天,到区政府找我。我给你安排个活。”说着,给钟羽递了张名片。她虽然年轻,来头不小,是C区政法委副书记。
第二天,钟羽兴冲冲跑去A大,清清爽爽地洗了个澡,然后换上一件还算干净的衣服,就去找单书记了。
单书记给他安排的活就是打杂。打字复印发传真,上下楼间贴个通知发个文件,以及其余需要搭手的琐碎。身份自然是临时工。
单书记还利用职权给他在“光棍楼”安排了一间单人宿舍,照理说,像他这种人是没权享用的。起先大家颇有点怨言,但后来,就集体没了声音。原因无他,只因自钟羽去后,那楼的卫生状况有了极大的改观。
楼是老楼,共五层,却只在三层安一个厕所。起夜于是就成了头疼的事情,尤其是冬天, 尤其是一层和五层的,要穿戴齐整,从暖烘烘的被窝跑到三楼解决,真是受罪,于是就有那图省事的找了个大塑料桶放于除三楼外的各楼层用于方便。
方便的事大家都愿意做,这不方便的倒尿活就没人干。尿桶经常满满当当,更有甚者,满了还照尿不误,便有黄渍溢出来。整座楼臭不可闻。传说中,这楼连只母蚊子都不愿飞进来,嫌臭。
钟羽来后,事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解决了。男人们每天起床,看到尿桶都是干净的,楼道也是干净的。干净的感觉真好。母蚊子来了,母狗母猫来了,后排女单身宿舍楼的美女们也愿来串个门了。这个临时工也就这么安稳地住了下来。
钟羽每天五点起床,搞好卫生后,就沿着政府广场跑上几圈。七点,食堂开饭,他虽然是临时工,跟大家一样,早餐免费。午餐自助,十块,政府补贴八块,实际上他只搭两块。晚上需要自己解决,他就买了个电磁炉,给自己下面条,熬粥,日子从未有过的滋润。有一天,跟单书记在电梯遇上,她忽然说:“嗨,小钟,你是不是长个了。我都要仰视你了。”
钟羽感恩,知道能有现在这样舒坦的日子,全拜单书记所赐。对于她,他从来是怀着敬重的心情。
单书记是极其敬业的人,很多公文都要亲自处理,时常加班。
钟羽晚上没什么消遣,就留在办公室看看材料,上上网,读读书。同时也是听候单书记的差遣。比如说帮买个盒饭啦,查个资料啦,统计个把数字啦。
有一天,他自己做了几个菜,装在餐盒里给加班的单书记送过去。
红的绿的一格格装着,煞是可爱。单书记很有食欲。她凑着茶几,坐沙发上边吃边问钟羽:“你做的啊?”
“不像啊?觉得你老吃外边的不好。”
“谢谢了。”单书记冲他笑笑。钟羽第一次发现不苟言笑的单书记笑起来原来还是很漂亮的。
“要是这个都要谢我,那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钟羽说。
单书记说:“小钟,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眼善,觉得你像我弟弟。”然后她跟钟羽说起弟弟在公交车上勇擒扒手被刺伤的事情。“现在的人都很冷漠,像你这种为不相干的人去争利益的已经很少了。嗨,工作久了,我觉得自己也越来越冷漠。”
“我觉得单书记很热心。书记,您是哪里人?”钟羽放开胆子问。
“广州。父母都还在老家。好久没回喽。”
“怎么来了A市?广州不比A市大?”
“上大学呗。毕业后就留下来了。我觉得A市也不错。这里的环境挺适合我。”单书记笑说,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光芒四射。
吃毕饭,单书记道:“有个材料,你试着写写?”
那是钟羽第一次写材料。写完交到单书记手中,她肯定了他的遣词造句能力,但是告诉他公文有公文的格式,应该如何如何……那夜,他完成的那份材料百分之九十不是他的语言。后来,有不重要的材料,诸如开会通知、季度总结,单书记抽不开人手就会交到他手里,改动的地方也越来越少。三个月后,他赢得了夸奖,单书记说:“小钟,你悟性很高。怎么没读上去呢?”
钟羽把自家事略说了说。单秘书长道:“参加自考吧。听我话,现在文凭还是很重要的。比如说吧,我手下三个人,都是名牌大学出身,但是在我看来,写材料还都不如你,可是我却没有办法帮你转正。”
钟羽正愁不知如何提升自己,单秘书长的话等于给他指了方向。他听从单秘书长的建议,参加自考。他那时候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成为这里的正式工人。
2
有个周末,钟羽步行去附近图书馆。经过“康城”,忽然看到一身运动装的单书记背着羽毛球拍正往一辆车里钻。
单书记就住“康城”。钟羽连忙避到一旁,车子经过他绝尘而去,他看清楚了,是奥迪A6,尾号8838,区委副书记孔季夏的坐骑。
在政府待了这么一段时间,钟羽当然还是听到了一些闲言碎语。比如有说,单书记是孔季夏的人。这话涵义就丰富了,既可认为权力斗争中站队在孔季夏这边的,也可认为是孔季夏的情妇。又有说,单书记原先在方志办公室,千方百计缠到孔季夏,才调到了党委。此后,节节高升,八年内,从一个小科员攀升到中层干部,虽说单书记的能干有目共睹,但能干的人多了去,这其中孔书记的能量肯定功不可没。
下周上班,单书记特意把钟羽叫到办公室,“会打羽毛球吗?”
钟羽答:“会。”
单书记笑笑,“水平怎么样?”
钟羽道:“灭你不成问题。”
单书记又笑,“有空切磋一下。就本周吧。”
钟羽出门的时候,单书记又把他叫回,道:“前天看到你了。去哪?”
钟羽说:“图书馆。”
单书记说:“好歹我是你长官,以后碰上了,别忘打声招呼。”
就这句话,让钟羽觉得她坦荡磊落。
单书记的球技确实不错,钟羽凭着自己的蛮力勉强招架。几局下来,他气喘吁吁,挥汗如雨,而单书记却言笑晏晏,神色不改。
“小伙子,加紧练啊。”单书记给他一瓶水,两人坐场地边沿休息。
“给我一个月时间。不,两周。”
单书记扑哧一笑,“你好胜心一直这么强吗?”
“我觉得我能。你体力不及我,我缺的是技巧。”
单书记喟叹,“你这脾气,像我。来,为我们臭脾气相投碰一下。”两人便拿着矿泉水瓶轻轻碰了一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练球吗?”单书记又道,“每个人都需要有一点拿得出手的爱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机会总是垂青那些有准备的人。我也是这样的,因为打球,才遇到孔书记。”那是单书记第一次提到孔季夏。
“是,我明白了。”钟羽说。
单书记笑,“那,再给你压个担子,三个月内,给我学会开车。我需要一个司机。”
“没问题,长官。”
钟羽学会开车后,就做了单晓燕的专职司机。
见到孔季夏是在一年之后了。那一年正是孔仕途最关键时期。时任区长调到别地任书记去了,而区委书记年内退休,谁坐上了区长的交椅就极有可能再升一步做上区委书记。两三年内连升两级,对谁都有诱惑力。作为区长的热门候选人,区委副书记孔季夏和常务副区长刘坚均铆足了劲,暗自较量。这种时候,谁都小心翼翼,不敢有任何差池。
有天夜里,钟羽送单晓燕回家后,发现车后座有她落下的文件。他连忙又开回“康城”。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无法预先联络,钟羽拿了文件就往楼上跑。
到门口,他抬手要敲门,忽然听到里头有争吵声,隐隐还伴有女方的哭泣。钟羽心一滞,敲门的手就僵住,本着“不看不听不说不传”的官场“四不”原则,他立即转到楼梯口,想等等再去。
大概一支烟的工夫,单晓燕那边的铁门响了起来。不久,便有脚步朝电梯口走来。一轻一重,显然是一男一女两人。
钟羽掐灭烟,一动不敢动。
“你回去吧。”男人说。
“嗯。”单晓燕却未曾挪动脚步。
男人说:“等过了这阵子。我给你个说法。”
“那我等你。”单晓燕语气异样的温柔。
男人伸手拍了拍单晓燕的右肩,进电梯。钟羽回身,透过关不紧的楼道门缝,正好与电梯里的男人打了个照面。没错,是区委副书记孔季夏。原来,他与单晓燕的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钟羽对单晓燕客气起来。以前也客气,但那是尊敬,现在的客气则是敬而远之,或许是因为在她身上,看到了姐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