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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宝铃日记

台北某个冬天深夜,老作家金寒的老妻宝铃已经先进卧室睡了,他一个人坐在电脑屏幕前偷偷搜寻……。

房里传出宝铃三两声咳嗽,这其实只是戏剧效果的干咳声。金寒却真的惊惶,立马关闭刚才正浏览的窗口,机伶地回头朝卧室瞧了两眼,侧耳听,并没有宝铃下床走动的脚步声,他很快再点选刚关掉的那个网站,脸跟电脑屏幕贴得好近。忽然,宝铃唤他:「寒——,快来睡,我们这种年纪,不能像以前那样熬夜写稿啰!」金寒快手先关掉电脑屏幕,一边转脸向房里喊:「我再写一段就来。」他竖起耳朵,确定卧房里没啥动静,他再点开屏幕。

接连几个晚上,金寒总是在老妻先就寝后,他独自一人留在电脑屏幕前偷偷上网搜寻。宝铃起疑了,因为,几天早上问他昨晚赶写些甚么稿子?金寒总是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宝铃这个晚上,又非常戏剧性地假意先进房睡觉,而后,蹑手蹑脚下床,摸到书房门口,偷窥他究竟是真在赶稿?还是—还是在偷偷上色情网站?老风骚?

「寒——」宝铃幽幽一声轻唤。

金寒猛回头对老妻斥道:「妳想吓死我啊?」

「我有那么可怕吗?」老妻一面与他嗑牙,一面移近电脑屏幕。

宝铃仔细一看:「这么三更半夜地,你在做甚么哟?」「敢骗我在赶稿?」

金寒脸上的表情好复杂,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歪着头咧嘴笑:「既然被妳逮到了,我就老实跟妳招了吧!」

「你招呗!看你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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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是陈老板吗?」「您的店面要顶让是吧?……」宝铃打通了金寒抄下来的电话……。

金寒捱着老妻站立,手拿着纸笔,仔细记着:「搭捷运在中山站下车,从3号出口出来,往前走到中山北路,再右转直走到长安西路……」

晚上,金寒与老妻躺在一张意大利古董床上,一左一右,两个人支着头商量、琢磨着。

宝铃小声地问:「寒,你从来没上过班,几十年都窝在家里头写稿,这会儿你要转行当老板,真能做得来吗?」

金寒掀开被子坐起来:「宝铃,我这次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这事儿,我认真考虑了大半年。我对文学是失望的,写了大半辈子,也没写出个甚么象样的名堂,让妳也跟着我受累。」

拉了棉被披在金寒肩上,边说:「受累?我受甚么累?有吃有喝的,一顿饭也没饿着。」宝铃虽然有点儿年纪,一双大眼睛仍然炯炯有神。她在老作家肚皮上掐了一把,继续说:「寒,嫁给你这么些年,我可从来没有嘀咕过甚么哟!你虽称不上是赫赫有名的大牌作家,好歹也得过几个重要的文学奖,有点儿知名度,文章也写得挺好。我就是喜欢你的文章才嫁给你的,你忘啦?」

金寒低着头安静听着,并不搭腔。宝铃侧着脸等他回话。卧房里的时间像是停滞了。这画面,感觉是一张五0年代的电影海报。

男主角好半天没有戏词,宝铃只好接上去,她微皱着眉头说:「卖猪肉,你真的行吗?」「你一辈子是拿笔的,现在要拿一把那么大的猪刀,切猪肉、剁猪脚……,我一想到这些,就很想哭。」金寒一脸笃定:「宝铃,事在人为嘛!有甚么好哭的?」「乐观一点啦!说不定我们顶下来以后,可以改卖别的甚么吃食,像是水饺、大馄饨之类的。这些我都很拿手,难不倒我的。」

「上个月我做了最后决定,开始上网找店面,没想到顶个稍微象样的小店面竟然都要百来万,我们哪有本事一口气砸这么一笔钱去赌?后来,我找到ZS市场这个传统猪肉摊,因为老板娘生病,陈老板要照顾老婆,急着顶让,才这么便宜的。本来打算一切搞定之后,再告诉妳,省得妳操心。没想到事迹败露,唉!」金寒摇摇头,身子软绵绵地倒回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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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宝铃:「寒,你快来泡个热水澡。」「累坏了吧?一大清早五点不到就出门,搞到现在都八点多了才到家,怎么菜市场卖猪肉要卖这么晚啊?晚上还有人去买猪肉吗?怪怪!」

「寒,我看这活儿不适合你。」宝铃嘟哝着。

金寒看起来好疲倦,他躺在大浴缸里,有气无力地对老妻说:「宝铃,我们已经交给陈老板三万块订金,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回不了头了。」

「回不了头?有那么严重吗?你真做不来,咱们就别管那三万块订金,让他没收就认了。总算八十几万余款还没缴出去,后悔还来得及。」

金寒拉高嗓门儿:「不行,不行。三万块耶!我得写多少稿才挣得回来啊?

陈老板人还算不错,尽心尽力教我,三层一斤多少钱?罗司一斤多少钱?大排一斤多少?小排多少?猪心一粒多少钱?猪肝?腰子?猪肚?猪肺?我的妈呀!我当时就一阵混乱,现在整个脑袋空空的,怎么办?明天他要考我。」「我看等我们真的接手,我们就只卖五花肉算了?」

宝铃真的哭了:「寒,这—这——,这日子怎么过呀?」「我看还是算了吧!」

「岂有此理,这才第一天咧!我金寒还是不是一条汉子啊?去去去!睡觉去,明早三点要起床。陈老板要介绍我认识黑猪贩子。」金寒从浴缸爬出来,抓了大毛巾在身上随便抹两下,径自往床上摔过去。

宝铃一个人在浴室里,一边哭,一边洗浴缸、收拾毛巾、拖鞋……,感觉好孤单,好绝望。原本平平安安的日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上床后,宝铃忍不住摇醒已熟睡的金寒,跟他商量:「寒,我看——你还是不要当猪肉摊老板了吧?你真的不合适啦!」

金寒回了一句:「妳懂甚么?我快要发了。」

「发?靠卖猪肉发?」宝铃觉得他是在说梦话。

金寒继续说:「我今天偷偷注意陈老板的进帐,应该有两、三万块,现金

耶!就算扣掉本钱,少说也能赚一万多。一个月下来二、三十万跑不掉!我写稿得写多久才能挣到这些钱?」他眸子咕溜溜地转着。那模样很鬼。宝铃心里一阵寒颤,从来都老老实实的老作家怎么才去了一天市场卖猪肉,整个人就变这个样子?

「别再搅我了。总之,我这个猪肉王子是干定了。虽然累是累了点儿。」说完,翻过身,很快鼾声大作。

听金寒这么一说,宝铃心里更毛了,瞧他见钱眼开,明明不合适的工作,他竟然一头热,异想天开。宝铃忧心忡忡,一夜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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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客厅对讲机铃声响了,宝铃忙去应门:「寒,你忘了带磁卡和钥匙吗?寒——」。几分钟后,金寒上得楼来,宝铃唤他:「寒—寒——」他一头钻进家门,愁眉苦脸,完全不理会老妻跟他说话。

「怎么了?」「黑猪贩子很难搞,是吗?」宝铃跟在他后头。

「甚么跟甚么啊?」金寒不耐烦。

「不想说就先不说呗!」「那是要先洗澡?还是很饿了,要先吃饭?」宝铃按捺住心里的不愉快。

金寒一屁股跌入沙发里,闭起眼睛,手支着额:「不要,不要,都不要。让

我一个人先静一静。」……这喧闹都会的高空,夜还真是静寂,现代大楼里,家家户户都是隔音墙,气密门窗,人情的温度半点儿都透不进来,非但不见人,更不闻人语响。

凌晨,金寒摇醒身边的老妻:「宝铃,宝铃,我对不起妳。」

宝铃:「三点了吗?」「今天还要继续去跟黑猪贩子谈事情吗?」她半睡半

醒,含含糊糊像梦呓一般说着正经话。

「宝铃,我对不起妳。」金寒重复着刚才的话,伸过手来搂她。

宝铃睁开一只眼睛,问:「你要起床了吗?寒」她显然还没完全醒过来。

金寒快哭出来的样子:「宝铃,陈老板说—陈老板他说——」「宝铃—妳醒醒啊!妳大祸临头啦!妳快醒醒——」金寒伸手轻拍她脸颊。

「我醒了,你说,你说——」宝铃又闭上眼睛,翻了个身:「你说——」

「那我要说了喔!」金寒歪着身子,脸探向宝铃。

「你说,你说——」宝铃像老唱片跳针似地重复着。

「宝铃—陈老板说,陈老板他说—明天—明天开始,妳—妳也要一起去

猪肉摊,帮忙卖猪肉。」

「宝铃!明天开始,妳要跟我一起去ZS市场卖猪肉!」金寒提高嗓门儿,朝宝铃喊。

这会儿宝铃睁大两只眼睛:「我跟你?一起去卖猪肉?」这下子她是完全清醒了。

「我—我—不敢摸生猪肉。寒,你知道的。」「我—我也拿不动那么大把刀,我看过那种大猪刀。我怎么办啦?」宝铃好激动,她哭了:「寒,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盯着金寒,发现金寒脸上的法令纹变得好深,接连到嘴角下面的木偶纹,怎么他斯文的脸才去市场折腾两天,成了这个样子?

「我也不知道。可陈老板说一个猪肉摊,一定需要夫妻两个人一起顾摊,他就是因为太太肠沾黏,开刀后需要在家静养,猪肉摊没有她帮忙,就没办法继续做,所以才廉价顶让。」

金寒索性坐起来,连说带比划:「根据我这两天实习观察,陈老板一大早要先把猪贩子送来的货支解、分类,他们通常一天卖半条猪,他先拿最大的猪刀,把半条猪支解开来,前腿、后腿、大排、小排、胛心、三层……,然后分别用铁勾子挂起来,陈列好。这还没完喔!接着开始把刚才支解时,边边取下来不成形的碎料,放进绞肉机绞碎,找空档做香肠……。」讲完,伸了伸脖子,咽了一下口水,不知怎地,看上去已经有点屠夫的样子。宝铃不寒而栗。

她畏畏缩缩地问:「这样听起来,陈老板一个人已经把所有猪肉摊上该做的活儿都做完了呀!陈太太只是负责把猪肉卖给客人,是不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只负责招呼生意,那我可不可以戴手套,拿猪肉卖给客人?如果可以戴手套……」

宝铃话还没讲完,金寒急忙打断她:「宝铃,不是妳想的这么简单啦!」

「陈老板说,陈太太的角色非常重要,卖猪肉,跟客人博感情,只是其中一项。陈太太一大早最重要的工作,也就是妳明天一早开始要做的工作是:翻猪肚、洗猪心、抓猪肺筋、洗腰子、翻大肠、翻小肠,还要烧猪脚毛……。喔!对了,陈太太还要抽空出去送货给附近的小吃店,……」

「陈老板说了好多次,要不是太太开刀,需要长期休养,他一个人没办法继续做猪肉摊生意,他怎么舍得顶掉生意这么好的猪肉摊?」

金寒喋喋不休,宝铃早已魂游象外,明天,明天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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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

「陈老板早!」金寒热情跟陈老板问早。

「陈老板,您好。」宝铃很有礼貌地问好。

「哎哟!金先生,这是你太太喔?啊她这样子怎么站在猪肉摊前面做生意啦?」陈老板第一眼见到宝铃就直摇头。

金寒与老妻互看一眼,十分尴尬。金寒怯生生地问陈老板:「请问陈老板,你是觉得我太太—我太太不适合站在这里做生意?」

陈老板相当嫌恶的口气说:「金先生,你自己说说看嘛!你太太—你太太长得,长得—唉!」边说边给自己围上一条黑乌乌、硬梆梆的围兜,转身拿起他的大猪刀,准备开始干活儿。

金寒刚才一直拉着老妻,这会儿,他放开老妻的手,自己往陈老板身边蹭,小声问:「陈老板,昨天晚上,我好不容易说服我太太,现在她也来了,你是觉得她——,你是担心她做不来是吗?我太太她很聪明,等会儿陈太太来了,请她教教我太太,我保证,她很快就会上手的。」

陈老板更不客气了,他扯开嗓门儿直接嚷嚷:「金先生,你太太长得像宋美龄,又穿得这么高贵,你自己凭良心说!宋美龄跑到ZS市场猪肉摊来卖猪肉,这样合适吗?」陈老板拿着大猪刀在半空比划,一会儿指指宝铃,转头又指指ZS市场进口处。宝铃很想哭。

陈老板一说完,前后卖鸡卖菜的老板,全停下手上的工作,朝宝铃脸上身上瞧,有人笑,有人摇头,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金寒顾不得尴尬,赶忙解释着:「陈老板,你过奖啦!我太太哪有你说的那么漂亮?她今天一大早起床,在衣柜里认真地找,这淡粉色毛衣配牛仔裤,很朴素啦!哪有甚么高贵的?呵呵!陈老板太会夸奖人了啦!」他说话的尾音还未落,隔壁同样是猪肉摊老板,忍不住开口了,他用闽南语对金寒说:

「ㄟ,这位先生啊!猪肉陈ㄟ讲的无错啦!你太太这种气质,真正足亲像蒋夫人咧!你嘛帮帮忙,呒通叫伊来这卖猪肉啦!太委屈伊啦!」讲完直摇头,慢慢荡回他的摊位切猪肉。

这时,陈太太一手摀着腹部,一手提着三大包塑料袋装的甚么东西,慢慢走进猪肉摊。

金寒拉着老妻上前两步:「陈太太早安」宝铃也勉强微笑问早。

陈太太上下打量宝铃,回了句:「早。」「妳是金太太喔?」

「我是。陈太太您身体好些了吗?不好意思,今天要麻烦您教我喔!」

陈太太瞅着宝铃的浅粉色毛衣:「金太太啊!妳穿得这么漂亮,妳——」

陈老板很有权威的声音抛过来一句闽南话:「赶紧教伊。」接着看了金太太一眼转换国语:「很多工作要做。认真跟我太太学。」

宝铃心中暗暗感激刚才嫌弃她的陈老板,此刻为她挡下陈太太的另一番冷嘲热讽。

陈太太冷冷地问:「妳有带围裙来吗?」

「有。」宝铃赶忙从包包里拿出围裙,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自己反手绑好背后的蝴蝶结。

「哎哟!连围裙都这么漂亮喔?真可惜哟!等一下洗猪心就会喷得都是血水,翻大肠就会搞得都是猪屎啦!」陈太太几句话说得宝铃心里一阵哆嗦。

「先来翻猪肚好了,一手拿住这里,另一手过来这边推挤,慢慢把它翻过来,再用手指头把内面的脏东西和黏膜,都抠下来,用水冲洗干净,放到脸盆里,盛一盆干净水浸泡。接着清洗猪心,把猪心血管里面的血块、血水用两只手挤压,用力把血块挤掉,要边挤血边冲水喔!要一直冲一直冲,冲到都没有血水,就算洗干净了。抓猪肺筋,拿这把尖刀,先从这里切一刀……。处理猪肝……,翻猪肠子……,水槽里的内脏都处理完以后,把水槽洗干净,就要送猪肝去给对街的米粉摊……。」陈太太非常专业地,一口气把今天的工作大纲讲完。接着要宝铃实际操作。

「金太太,来,妳拿一个猪肚,我拿一个,妳跟着我一起做,照我刚才教妳的实际做一遍。首先……」陈太太说完,和宝铃两个女人并肩站在水槽前,准备开始工作。

宝铃从围裙口袋里取出手套,正要戴上,陈太太制止她。

「ㄟ,金太太,不能戴手套啦!妳怎么这么秀气啊?我们要抠猪肚内黏膜ㄟ,妳戴上手套根本抠不干净。」陈太太有点不耐烦。

猪肉摊另一头,金寒正在和一条猪前腿奋战,陈老板教他左手压住猪脚,右手要算准力道,抡起大骨刀,手举得高高的,从高处斩下,猪腿骨才会剁得漂亮。

「拿高一点!刀再举高一点,高一点砍下来,大骨才剁得断……」陈老板在金寒身边大声指挥着:「ㄟ,左手不可以离开,过来压住、压住!右手举高,举高,下刀,剁!」

宝铃在水槽前,用眼尾余光偷瞥一下金寒,浑身发颤,心里切切为他祷告,可千万不要剁到自己的手指啊!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陈老板叫金寒去卖便当的摊子买四个便当,宝铃小声地问:「我们想出去外面吃中饭,可以吗?」陈老板回答:「外面的东西都很贵ㄟ!而且走来走去很浪费时间。」

宝铃声音很小,可是态度很坚定:「我们还是出去吃好了,我不喜欢吃便当。」

陈老板看她很坚持的样子,只好答应让他们俩吃午饭。

「一点以前要回来喔!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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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寒和老妻手牵着手,从猪肉摊往ZS市场大门口走,沿途经过一排蔬果摊、鱼摊、盐水鸡摊……,引来许多人侧目,他俩慢慢走着,怎么看,都不像是ZS市场里面做小生意的。金寒一脸斯文,脸上一副黑框近视眼镜,书卷气十足。至于宝铃呢!是他们认定的宋美龄,就算不是蒋夫人吧!起码是个不折不扣的贵妇。偏偏他们已经交给猪肉摊陈老板三万块订金,正一步步朝猪肉摊接班人位子迈进,尽管,他们此时此刻正看似清闲的走出这一座逐渐没落的传统市场。

宝铃建议到一家窗明几净的商业午餐店吃午餐。金寒平时是节俭的,心里最排斥这一类华而不实的餐厅,吃他们店里那种中不中、西不西的商业午餐,是金寒这辈子最不屑的。他是北方人,大口吃肉,大口扒面,要他这么花拳绣腿一小口凉拌菜,一小口猪排,这种吃法着实是一种折磨。只因为今天一大清早,天没亮老妻就随着他出门,到猪肉摊受尽她生平最艰难的磨难,他很不忍心,想要补偿她一下,只好点头同意走进这一家餐厅。

金寒打开侍者送上来的菜单「哟!」了一声。接着压低声音对老妻说:「陈老板说的没错,这附近的东西好贵哟!」

宝铃看了金寒一眼,并没有说甚么,直接向侍者招手。

「我点鱼排,附餐热红茶。谢谢。」宝铃轻松迅速完成点菜的动作。

金寒面带不自然的微笑问:「小姐,请问这种……」「那—这种呢?……」「我不要红茶,只吃这盘炒饭是多少钱?」

「先生,附餐是随餐附赠的,您不要红茶,收费也一样喔!」

「是喔!呵呵!那—那就附吧!」金寒一脸别扭,似笑非笑,样子有点滑稽。

两个人对坐用餐,金寒三口两口就扒完一盘炒饭,接着就躁动不安,频频看手表。

「你这样,让我吃得很紧张耶!」宝铃说完这话,继续低着头,右手刀、左手叉优雅地吃鱼排。她吃东西是最慢的,每一口要嚼二、三十下,她一口好牙,一个健康的胃,或者该说她身体好、气色好,给人整体的感觉就是贵气。她是餐厅里所有客人之中最醒目的,坐姿优雅,切鱼排动作优雅,总之,是整体性的优雅。相对之下,金寒显得不够大器。

「宝铃,我们走回去要十分钟喔!妳要吃快点。」金寒催促着,又补上

一句:「刚才真不应该听妳的,走这么远来找餐厅。」

宝铃倒是沉得住气,慢慢吃到十二点五十分,结完帐,快步往回走。从走

出市场,到用餐,到现在回市场的路上,她和金寒绝口没提起一句关于猪肉摊的事,整个上午在猪肉摊上经历的、那些荒谬又折磨人的事。

回到猪肉摊上工,当然又忙了整整一下午……。

晚上,梳洗完毕,金寒与老妻上床之后,完全没有一点睡意,尽管白天折腾了一整天。此刻房间里有某种吊诡的气氛,好像很宁静,又让人隐约感觉到山雨欲来的紧绷。金寒仰躺傻瞅着天花板,宝铃侧卧着,背对金寒。他们两人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好久,时间好像停格了。

金寒终于忍不住先开口:「宝铃,宝铃—我看,妳明天不要去猪肉摊了。我一个人去就得了,一个小小猪肉摊挤四个人,真的不必要。」

宝铃没回应。

金寒又唤她:「宝铃,妳听到我说话吗?」伸手推一推她。

宝铃「嗯」了一声。继续安静侧卧着。

「宝铃,妳明天不要去猪肉摊了。我自己做的决定,应该由我一个人承担。」金寒声音带着某种男子气概。「我不想连累妳受苦。」他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是认真的。

宝铃仍然不回话。

「其实,我今天在猪肉摊上好几次偷偷看妳,妳站在大水槽边,那画面很不协调,看妳做得那么认真,我心里好难受。我真没想到,千金小姐出身的妳,屈身干这种活儿,手脚竟能这么麻利?看妳使劲挤猪心的血块、血水,陈太太又在旁边一直叨念妳,我觉得妳好委屈。尤其翻猪大肠,最恐怖。」停顿了一下,用很懊悔的语气吐出一句:「我不应该这么自私。我太坏了。」金寒越说越难过起来。

宝铃翻过身来,圆滚滚的眼睛看着金寒:「自私?」「你太坏?」「不懂。」

金寒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扭扭捏捏地说:「其实,我想顶这个猪肉摊,其实——其实是想为儿子搞个小事业,帮他打个基础。玉虎都二十八岁了,眼看他从大学毕业,服完替代役回来,找工作一直不顺遂,换了好几个工作,每个工作也都做不久。玉虎个性内向,不善于表达,不喜欢与同事互动……,我很操心他。他妈妈临终前,我亲口答应她会好好照顾儿子的,要她安心上天堂。」

房间里一片寂静,窗口的月光不知甚么时候溜进房里,大床上,金寒单脚跪在宝铃身边,头压得很低。他的影子投映在墙上,像一座蹲姿的狗儿雕像。宝铃直挺挺躺着,动也不动,这会儿换她瞅着天花板。她心里暗暗骂自己笨,怎么一点都没察觉枕边人的心思,原来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是儿子。这也自然,天底下哪有父亲不爱自己亲生儿子的道理?只是,只—是,他这心思竟也不和他自己二娶的妻子商量,竟然用骗的,说甚么他对文学失望?说甚么大半辈子写作没写出甚么名堂很沮丧?全都是谎言。我怎么这么傻?我真是个失败的妻子,是个失败的二妈!

宝铃心想,玉虎会愿意承接他父亲为他顶下的传统猪肉摊?才怪,一个二十八岁的大学资讯工程系毕业生,长得又高又帅,一表人才,这样的年轻人在商场上多抢手啊?怎么可能因为内向,不爱与人互动,就担心他一辈子找不到好工作?再说,玉虎他会愿意成天站在ZS市场传统猪肉摊上剁猪脚、卖猪肉?金寒也太离谱了。可回头又想,金寒难道不曾考虑过儿子对猪肉摊的接受度?不,他是个思虑周密的老作家,他一定想到过这个问题。那么,他决定顶下这个猪肉摊又是为何?……

宝铃脑子里翻来覆去的想……,心里像是明白了甚么,她开始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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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

宝铃凌晨三点就起床,她站在衣柜前发呆,脑子里浮现费兹杰罗的墓志铭:「在灵魂漆黑的漫漫长夜中,每一天都是凌晨三点钟;于是,我们继续往前挣扎,像逆流中的扁舟,被浪头不断地向后推入过去。」她正懊恼,为选不到一件象样的工作服觉得沮丧。然而,她终究没有完全沮丧,再次伸手从一排整齐的衣阵中取下一件奶油黄的套头毛衣,她怕吵醒金寒,没开灯,月光下,奶油黄的毛衣像可口的干酪蛋糕,撩人食欲,宝铃这才想起昨晚根本没吃东西。又看了一眼,把它挂回衣柜,轻轻拨弄了一下挂在它左右两边的衣服,两眼直愣愣看着整排衣服,又开始发呆。

取下另一件开襟紫色毛衣,看了一会儿,想了想,匆匆又挂回去。宝铃心想,她是素颜去市场猪肉摊工作,穿上紫色会把脸上的肤色衬得发黄,因为黄色和紫色是互补色。宝铃懂得太多,这时候反而是给自己添麻烦了。

宝铃乏了,打了个好深的哈欠。她根本一夜都没睡,起床后又站在衣柜前面,认真挑选今天要穿去猪肉摊的工作服,一站就是一个钟头。……

宝铃穿着整齐,餐桌上两只早餐杯里已泡了大燕麦,旁边有两小盘干果:核桃、杏仁、腰果、南瓜子,两小盘苹果切片,两个茂谷柑,另有两只小瓷碟子放了两片手工饼干,两片干酪。盛装食物的器皿,看起来都是精致典雅的欧洲名瓷。宝铃一向讲究生活品味。

走回卧房已经四点一刻:「寒,起床啰!早餐弄好了。」

「嗯!几点了?」金寒翻个身,继续睡。

宝铃催促着:「寒,快起来吃早餐!天这么冷,麦片粥要凉了。」

金寒慢慢吞吞磨蹭着离开温暖的被窝,仍然睡眼惺忪,拿手揉了揉眼睛,开始刷牙。他刷个牙总是会进出浴室三两次,满口牙膏泡沫,人就四处晃来晃去,晃到餐桌旁老妻面前,吓一跳:「哟!妳怎么又这么穿啊?今天穿这样去猪肉摊,会更像宋美龄。」

宝铃瞪着一双圆眼睛急急地问:「真的很像吗?」

「像像像!我说宝铃啊!妳干甚么选这么件中国式旗袍领的衣裳穿呢?妳这么穿,连我都觉得妳是宋美龄了。真是的……」金寒直摇头,说着,一坨牙膏泡沫掉落柚木地板上,宝铃赶忙去拿了抹布蹲下来仔细擦。宝铃是有洁癖的,金寒刷牙不能安安份份待在浴室里,他总喜欢手持牙刷满口泡沫,出来大厅乱逛,有时还指东道西,含糊不清地嘟哝些有的没的,牙膏泡沫掉满地,他才肯冲进浴室,完成他早晨最伟大的任务:刷牙。宝铃为了金寒这个不可理喻的坏习惯,不知道和他吵过多少次,可他就是依然故我。

宝铃擦完地板,金寒跟她说:「妳今天不要去市场了,如果非要去,那就得去换件衣服再出门。」

宝铃冷冷地说:「我是故意的。我今天特别选了这件,枣红色高级英国毛尼料,滚上银灰色缎质细滚边的中国服,搭配黑丝绒长裤,认真地假装成高贵的蒋夫人。我倒要看看,陈老板和陈太太,他们今天的反应怎么样?」

金寒很不以为然,板着脸说:「妳这是何必呢?干嘛糟蹋这么好的衣服?」

「看看妳昨天穿的那件淡粉色毛衣,成了甚么样了?我看了都很不忍心。血迹斑斑,袖子上喷得到处都是猪大便,这么一件漂亮的名牌毛衣算是毁了。唉!」

金寒在大厅来回踱步,停下来朝老妻嚷了一句:「妳从此不要去市场了。妳根本不是卖猪肉的料。」

宝铃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任他叨叨絮絮地念,不知心里头正想些甚么?

金寒快速吃完早餐,自个儿打点完毕,深蓝色套头毛衣配一条黑色西裤,准备出门。凭良心讲,金寒这个样子,其实比宝铃也高明不到哪儿去,横竖就是一副书生模样,这样能像个称头的猪肉摊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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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猪肉摊,陈老板正在磨刀,他抬起头,立刻问:「你太太怎么没来?做一天就逃跑喔?我昨天就说她不适合做猪肉摊生意,你还不信?」

金寒勇敢地回话:「是我叫她不要来的。」

「你叫她不要来?那你一个人怎么做生意?」「以后猪肚谁翻?猪心叫谁洗?」陈老板口气很凶,手上的大猪刀与磨刀杵哗哗价响,在清晨的ZS市场里格外慑人心魄。

金寒安静不语,一面穿围兜,眼睛不经意往水槽那边瞟了一眼,我的妈呀!四、五个猪肚,七、八颗猪心,猪肝、猪肺、千回百转的大肠小肠,堆成一座山,心里暗暗喊了一声:「好险!我这算是救了老妻一命!」

金寒趁陈老板磨完刀还未正式上场剁猪肉的小空档,问他:「陈老板,以后我自己经营,可以改卖别的甚么吃食吧?」「比如说,干货啊、冷冻水饺甚么的。可以吧?」

陈老板一脸不屑:「金先生你真的很外行咧!」「传统市场里的摊位是一开始就分区固定好的,卖鸡、卖鱼、卖菜,不管是卖甚么都有固定的位置。我们这一区是传统猪肉区,这个摊位是传统猪肉摊,就是规定要卖温体猪肉的,至于你想加减卖点冷冻水饺也是可以啦!我也兼卖自己腌的咸冬瓜。但是,温体猪肉是非卖不可。」「昨天我观察你太太一整天,觉得她很不简单,人长得那么漂亮,气质又高贵,但卷起袖子,做起事来,又聪明,手脚又快,以后应该会是这个猪肉摊的好帮手。但是,今天你却叫她不用来了,我倒要看你以后自己一个人怎么做?哼哼……。你要是做不下去,不继续缴顶让金的尾款,就是违约,你先前交的三万块订金,我就要没收了喔!哼哼……」说完,朝地上啐了一口甚么。转头干活儿。

陈老板的话像是一大桶冰水,在这样寒冷的冬日清晨,狠狠浇了金寒一头一脸,他醒了,梦碎了。「难道真要玉虎一辈子卖猪肉、剁猪脚?在刀口上讨生活?万一,万一剁断一根手指头,那——,玉虎一辈子就毁了,我这不是爱他,是害他啊!」金寒心里幽幽戚戚,冒出了几个大问号,还不断责怪自己。

「ㄟㄟㄟ—你烧猪脚毛烧到猪肉皮都臭火搭啊啦!你嘛帮帮忙……」陈老板一急就会转换闽南语频道,金寒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瓦斯鎗我还不太会控制……。」

陈太太从市场外头的冷冻库拖进来一大箩筐冷冻猪脚,见到金寒立刻问:「你太太怎么没来?做一天就逃跑喔?她也太娇了啦!枉费我昨天那么用心教她。」说完,气愤愤地把冷冻猪脚扔了一地。大声朝陈老板这头喊:「陈ㄟ,你叫这么多猪肚、猪心、猪肺、猪肠,要安怎?讲甚么伊头脑好,脚手紧,哼哼……,做一天就逃跑啦!」原来是陈老板看宝铃能力强、会干活儿,才拚老命叫这么多货。上个礼拜给三万块定金的时候,金寒同意这一个礼拜是实习,白白帮他们做工,替他们赚钱。要等学成、正式过户后,金寒猪肉摊才能全部自己做、自己赚。

「陈ㄟ—你讲啊!」陈太太继续嚷嚷。

陈老板不愧是猪场老将,他眼也不抬,回了一句:「先拖去冰库,这两天不叫货就是了。」转过头:「金先生,你过来,我教你抽猪脚筋。」金寒放下瓦斯鎗,丢下烧毛烧了一半的猪脚,赶快过去。

陈老板抓起一条金寒烧毛处理过的猪脚作示范,先拿刀在猪蹄上方砍一刀,用手指伸进去探探看,确定一下脚筋断开了没,再从腿胫骨中间用手指把筋膜挖开,找出那根半粗不细的筋,接着双手抓紧猪脚,用牙狠狠咬住那根筋,使劲把筋抽出来。陈老板成功示范了他的抽筋绝技,脸上难掩得意之色,嘴上叼着一根带血的脚筋,两颊喷了好几点血水,使得他看起来好狰狞。

「金先生,这一只脚筋换你来抽。」陈老板仍然叼着那根猪脚筋,歪着嘴,大声么喝着。

金寒颤颤巍巍蹭过来,抓起另一只猪脚,照着陈老板刚才示范的顺序,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做。……他把筋膜挖开,手指在里头来来回回的找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根筋,每一个动作都犹豫而笨拙。陈老板在他身边指指点点,让他十分紧张。终于来到最后关头,金寒停在那儿发楞,陈老板催促:「用牙咬啊!」金寒硬着头皮趴下去要咬,陈老板怒斥:「用手抓起来咬啦!趴到猪砧上要怎么咬?我刚才有趴下去吗?我在教的时候,你要看清楚嘛!」陈老板今天特别没耐性、特别凶,可能是因为他叫了一大堆货,宝铃却没来,他憋了一肚子气,才迁怒金寒的吧?或者,老作家在猪肉摊上的表现,看在他眼里根本是笨到一个爆?

金寒在陈老板的震撼教导下,更战战兢兢,双手紧抓着那只猪脚,不顾一切,奋勇用牙去咬那根筋。

陈老板在金寒身边大声指挥着:「用力。」看他使不上劲,抽不出猪脚筋,他发急了,用闽南语吼过来:「卡出力ㄟ。」「早起无吃饭是莫?」

只见金寒双眉紧锁,双手紧抱猪脚,咬着脚筋,呲牙咧嘴……。他无伦如何也抽不出那根顽固的猪脚筋。

金寒在陈老板的喝斥声中,很羞怯地告诉陈老板:「我牙口不好,没办法把猪脚筋抽出来。」「陈老板,对不起。」

老作家在这一场猪人激战之后,败下阵来。他输了。输得彻底,输得很孬,输得前景茫茫……。

他独自在街上游游荡荡,直到天黑。脑海中交替浮现他自己、玉虎、亡妻和宝铃四个人的种种影像。年轻的他弯着腰,拉着小玉虎的小手,快乐的爸爸陪着娃儿学步……;玉虎的母亲临终前,身着朱红色套装,在病榻上握着他的手,叮嘱着:「好好照顾玉虎。」他点头应允:「我会。我会好好照顾我们的儿子。」斗大的泪滴,成串成串蹦落在她的朱红套装上,画出一朵朵神秘的、黑褐色蔷薇……。宝铃站在大水槽前使劲挤猪心,血水喷了她一脸;宝铃低着头认真翻洗猪大肠……。

「我不应该这么自私。」金寒很气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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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天

凌晨两点多,金寒才回到家,蹑手蹑脚开了门,再小心翼翼关门,上锁,他不敢开灯,害怕惊醒老妻。中午前离开猪肉摊,一个人在大街小巷乱走乱窜到夜半,此时又饿又渴,很想去厨房找点甚么东西吃。正犹豫着,先摸进大厅旁的客用浴室洗把脸,再做打算,忽然发现镜台上立着一个信封「致:寒」,他心头一惊,抓着信,立刻冲出浴室,冲进卧房,往床上看,老妻蜷缩在厚厚的被褥里,像一座小丘。「谢天谢地,没事儿,没事儿。」金寒虚惊一场。暗暗责怪自己,到现在才回来,老妻向来胆小又怕冷,让她在清冷的冬夜独眠,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真可怜。走近看着老妻的脸,朦胧中好像在欣赏一件象牙雕像,静静地陈列在枕上,她有一副俄罗斯女子的轮廓,即使年逾花甲,仍然精致好看。金寒站在床边凝视着、一面猜着老妻此刻正梦着甚么?梦里头有没有他呢?

忽然想起手上的信封,金寒不敢使用卧房里的浴室,也许一开灯就会吵醒她。于是轻轻摸出卧房,再摸回客用浴室,读信。「寒,我想了一整天,决定告诉你,我想通了,也完全理解你为父的心。不管将来玉虎愿不愿意接下这个猪肉摊,或者,这个猪肉摊我俩能撑多久,都不重要。我只想让你知道,我弄懂了爱是甚么。爱使人盲目,使人失去理性,但爱也让人勇敢。你爱儿子,我爱你,都是真的。重要的就是一个『真』字,真最可贵。我愿意陪你勇敢去卖猪肉。祝福我们『真爱猪肉摊』生意兴隆。」

读完短笺,金寒觉得窝心,冲进房里去,俯身亲吻老妻。

「嗯—寒——,你起床啦?现在几点?」宝铃迷迷糊糊问。

金寒伸手摸摸老妻的脸颊:「三点」「老太爷我要继续睡到自然醒。今天不用去猪肉摊了!」

宝铃眨了眨惺忪的眼睛:「今天市场公休吗?」

「呵呵,不是啦!是我把自己开除了。」金寒说着俏皮话。

「开除?」宝铃循着金寒的话。

「等我自然醒,再慢慢告诉妳。」「宝铃,咱们继续睡,现在才三点。」

宝铃悠悠忽忽地喃喃自语:「在灵魂漆黑的漫漫长夜中」

「每一天都是凌晨三点钟」金寒接了下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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