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了,着了。”
“烧得好!”
围观的人们大声喝彩,竟无一个惊慌躲避的。
以专放高利贷的杨氏交子铺为中心,以济仁堂和一家叫荷香园的青楼为两翼,再辅以粮店、布店、客栈、酒楼,杨氏的铺子都集中在一起,又全是木制,火势一起,便迅速蔓延,火光直冲天空,连城外都看得见。
远处匆匆赶来的宗知府面色一变,忍不住叫出声来:“糟了。”
他身后是大队公人,钱手分紧跟着宗知府,一边吩咐公人赶紧通知军巡铺,让潜火队疾速救火,一边宽慰宗知府道:“杨氏店铺自高身份,不与其他店铺、房舍相接——当初还为此强行拆除了不少房屋——所以最多烧毁杨氏店铺,不会引起全城大火。”
宗知府面色阴郁:“起火只是小事,民变方为大患。唉,明明已经努力预防,怎得还会生变呢?”
与此同时,不知有多少人都抬头望向天空,万知县一时扼腕暗叫糟糕,一时又喜形于色。身边幕僚深知其意,说道:“民变已成,官家必定震怒。烧的又是杨氏铺子,杨太傅岂能放过。到时候济州府必定得有人承担罪过——县尊,他宗某人既是本府最高官员,又行填沟灭蚊的荒唐之策,以致疾疫横行、民不聊生,最终激发民变——这顶罪的,舍宗某人其谁啊!”
万知县击掌称是:“此言大善!我当立刻修书上报,痛陈其罪,还当联络郓城等三县共击之!”
幕僚拱手道:“某虽不才,愿为县尊奔走。”
万知县大喜,抚其手曰:“我与先生相知甚契,多赖先生出谋划策,今又辛苦先生奔波,实在亏欠先生良多——若此番扳倒宗老汉,富贵当与先生共之。天地同鉴,绝不敢负!”
幕僚感激涕零,躬身施礼:“学生何德何能,竟蒙县尊如此倚重,定当尽心竭力辅佐县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万知县赶紧将他扶起,两个雄心壮志又惺惺相惜的男儿执手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另一处不起眼的民房外,一个男子负手望着火光,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身后两名男子毕恭毕敬地站着,其中一人问道:“刘掌司,民变无疑,是否上报?”
刘掌司沉声道:“民变一等一的大事,立刻快马飞报,路上不得丝毫耽搁。”
那人大声应是,回身牵了匹马,不一会就消失在夜色中。
“走吧,过去看看。我们皇城司屡遭司马光等人攻击,沉寂久矣,如今天下有纷乱之兆,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刘掌司大步往失火处而来,唯一的下属兴奋地跟着。
皇城司在太祖时既监察诸军,本身更拥百战精兵数万,是太祖亲自掌握的心腹力量。之后虽逐渐减少兵额,监察之权却无限放大,朝野上下,各行各业无所不查,一时间威势赫赫,他们这样的小角色也风光无限。
可惜最近这些年屡遭攻击,官家继位后又醉心花鸟山石,弄不好连皇城司这个机构都忘了,他们这些人自然过得凄凉。今天济州大乱,连杨太傅家的铺子都烧了,可以预见皇城司必将再次被重用,而他们这些人也必将再次风光,怎不令人欣喜。
而城东离火头不远处,有连绵屋宇数十间,中央一所华丽的大屋外,几个锦衣人惊慌失措,其中一人失声道:“烧的好像是太傅家的济仁堂,这是要造fan啊。这帮反贼无法无天,下一步会不会,会不会来咱们西城所?”
另几人均自悚然,有人战战兢兢问道:“咱们要不要逃?李提点,李提点?”
“李提点逃啦!”
大屋内,一个小宦官站在窗边,指着屋后大叫。众人呼啦一下冲进屋内,又一起冲向后门,在门口撞作一团,推搡叫骂片刻,才得以出门。
出门后,果然见到一个男子仓惶奔逃的背影,若非不远处的济仁堂火光冲天,早就看不到他了。众人大呼:“李提点!”“提点老爷!”蜂拥追赶。
众人身后,又有更多的小宦官、公人跟随。大变之时,这些平时鼻孔朝天之辈全都乱了心神,本能地跟着上官逃命。
李提点体虚,又背着一个装满金银的沉重小包,虽然先跑,还是很快被追上。见一干手下眼巴巴地瞧着自己,他气喘吁吁地作揖道:“诸位,乱民马上就要来了,求求诸位放过我,各自逃命去吧。”
众人意动,却有一人问道:“乱民必定恨我等入骨,连禁军也未必可靠。开封远在五百里外,就算逃跑,又能逃到哪去呢?”
此人正是当日带队去石碣村的锦衣男子,此问一出,李提点等人都变了脸色。
“我等若聚众不散,就是堂堂西城所职官,李提点更是宫中派驻的掌印贵人,为官家清丈田亩、收取租税,辖下官吏、兵丁、帮闲数百,谁敢轻侮?”
李提点连连点头,连被沉重小包压弯的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但若我等各自散去,形单影只,手无缚鸡之力,便是一个无赖闲汉也能辱我欺我,岂非自废武力?岂非自寻死路?”
众人齐声称赞:“说得太对了!杨司簿到底是读过书的,难怪连杨太傅都夸奖。”
又纷纷道:“不能逃。我们要召集所有人手,死守西城所,看哪个刁民胆敢冒犯!”
“对,让禁军赶紧派兵过来,该死的暴民,来一个杀一个,通通杀光!”
“杀光不听话的刁民,咱们清丈公田就更容易了。到时候,咱们为官家赚的钱必定是各地西城所第一,官家一高兴,大伙儿就都发达啦!”
火光照耀下,众人慷慨激昂,意气纷发,恨不得马上就让刁民们知道自己的厉害。
济仁堂方向的嘈杂声忽地有些变化,随即一个小吏带着几个帮闲连滚带爬地跑过来,老远就大叫:“不好啦,乱民朝这边来啦!”
呼啦一下,斗志满满的人们四散奔逃,只留下杨司簿一个人大叫:“别跑啊,怕什么,分开了就是死路一条啊!”
叫了两声,杨司簿转转眼珠,悄无声息地溜向一条小巷。跑进小巷后,看四处无人,立刻甩去身上锦衣,再看看依旧华贵的里衣,一咬牙,赤膊穿条短裤就跑。
几位长官都跑了,小吏、兵丁、帮闲们一哄而散。
然而巨野县虽是济州州治所在,却并不大,根本没有多少可供藏身的地方。加上四面八方都有后续参与的乱民涌来,李提点等人不久就乖乖地躲回西城所,有几个反应慢的,连西城所都没来得及逃回,就在大街上被无数拳脚痛殴。
唯有杨司簿一看就是最穷的贫民,家里只有一套衣服,两个人出门就得有一个打赤膊的那种,加上他又不胖,竟然无人拦他。
宋毅赶到时,乱民大部队已经包围了西城所,正在破门。见是一队公人到来,附近的乱民一阵骚动,有人叫道:“狗官差来啦,大伙儿上啊,打死这帮狗ri的贼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