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进入母亲的世界
云儿醒了,久久不语。躺在床上还在想,原来我的亲生母亲也这么爱我,原来我们一家人这么相亲相爱,她好想感受一下啊。从小在继母的打骂下成长起来的云儿一直渴望着真正的母爱。母爱,是什么呢?好像那清风拂在身上,却似乎少了份浓烈;好像那骄阳照在身上,却似乎少了份柔和;好像那海洋包围住身体,却似乎少了点温度;好像抱住一整个云朵,轻柔又暖和。谢谢你,给予她母爱的母亲,如果梦中能够穿梭,那么就由她来记录,生下她而她没有什么印象的生母吧。拿出了日记本,在开头郑重写下了:我的第一个母亲——生母。
听姥姥从小就对她说过,母亲姓籍,小名莲花。出生在寒食节,姥姥怕别人叫她“鬼孩儿”,怕这个日子出生的娃儿有什么意外,活不长久,偷偷将十月初一的出生日期改成了十月初二。可没想到母亲打小白白胖胖,身体强壮,脾气顶天,气势如牛。在村里更是出了名的孝顺,只要俩位老人不开心、不顺心、不同意,立马磕头认错,等老人顺了气才和他们说原因讲道理,即使觉得老人的决定不对,但只要她们坚持,她都会听从。两位老人知道她的脾气秉性,知道她有主意、有见识,基本事事都会征询她的意见。在她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对她心服口服,在她的影响下对老人更是事事恭谨,因为不服就打服。整个家庭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晨昏定省、姐友弟妹恭”,而她本人更是“爱老慈幼”的代表。
及至成人,母亲已出落得肤白莹玉,粉颊天成,玉树挺立,袅袅婷婷,十里八村也是头一号美人。那时候劳动布衣服人人一套,偏她穿得远看爽利干练,近看身段分明,勾得小伙子们未打招呼脸先红,待人走了才用眼偷偷在背后描绘身段脸蛋。这样的女子在会走路时就已经帮着父母下地干活,干起活来,一个壮劳力都自愧不如。用扁担挑水,一担、两担不在话下,十来担水挑下来都没事。在学习上更是顶呱呱,是全村第一个上了中专,有文化、有本事的女娃,到了十八岁已被大队强制指定为妇联主任。而她天生善良心软又侠义心肠,做事公平、公正,办事“快、准、狠”,待人接物却如沐春风,连年被县里评为“优秀妇联会主任”。可是这样的女子性子也烈,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大开大合,情真意切,浓烈的似一团朝阳,那万丈霞光晕染了周边的一切,却忘记了这一切都是以燃烧自己的身体与生命为代价。在如日中天的年龄,却像那落日坠入了地平线,光明柔软,温度绵绵,霞光依旧,却转瞬如烟一般消散,让亲人朋友痛不欲生,追思怀念。
云儿对母亲是没有记忆的,那时候太小了。可是她的二姨日日心痛,想念了姐姐想了十年,精神影响着身体,天天病病殃殃的,想不通像家姐这么好的人怎么会那么快离去,直到有了宗教信仰,抛开了俗世,身体才逐渐好转;姥姥痛彻心扉,恨不该在寒食节生下她,哪怕前挪后错都行啊,可天不遂人愿,恨不该嫁这个如意郎君,如果没那么多机缘巧合伤了身体根本,也许就不会那么快离去;姥爷是一个多么硬朗的汉子,一听到母亲去世的消息,“哇”的一声就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日日低哀夜夜悲,从此落下了气喘的毛病。但终归是人死灯灭,日夜泪流也换不来孝顺的好女儿啊。
云儿记得姥姥有一段时间日日流泪,抱着她日日亲,夜夜哭。反复的一遍遍告诉她母亲的名字,不管换什么衣服都要在她胳膊上带上黑袖章,上面一个红色的桃心,用别针别好。嘱咐她:你母亲过世了,但你还有姥姥姥爷,你不是苦命的孩子。如果不认识的孩子问你给谁戴孝,别告诉他们,因为有些孩子没礼貌,说话太伤人了。
云儿记得,只要一提到母亲或想母亲了,家人就会带着好吃的,领着她走好远好远的路,路过小溪和柳树,越过土埂和田地,中途休息好几次去上坟。有时是姥姥带着她,有时是姥爷带着她,有时舅舅、姨姨、姥姥、姥爷一起去,还带着其他的表姐、表弟、表妹,有时是爸爸和哥哥们来了一起去。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往复,上坟的脚步没有停歇。春天,惊蛰过后姥姥就会带着她前去给母亲磕头。把好吃的各式点心、水果、小吃,每一样都放些到篮子里,还有母亲最爱的红酒和酒杯,再拿上香、火柴和纸钱,用干净的白布盖住,挎在胳膊上,一路颠颠簸簸。好吃的要等到给母亲上完坟拿回来的才能吃。到了清明,更是老小出动,浩浩荡荡地组团去看望母亲。夏天,是上坟最多的时候。云儿清晰的记得有一次,姥爷穿着姥姥做的棉白布背心汗衫,圆领,前后各两片布,肋下两侧长长的简盘扣把两片布连接起来,风从左边的肋下穿过,从右边的盘扣空档出去,将胸前的布片吹得鼓鼓的。上完坟回来坐在柳树荫下歇脚,姥爷摘下戴在头上的草帽默默抹泪,唉声叹气,就见嘴唇上和下巴上的白胡子颤颤巍巍,颤颤巍巍的抖动。到八月十五了,到寒食节了,更不必说,落叶瑟瑟,人心戚戚。冬天了,过年了,还要一起去坟上放炮,让母亲也热闹热闹。那时候云儿不懂那种浓烈的怀念,为什么只要家中有了好吃的就要上坟稍过去,看着大人们坐在墓碑前和土堆唠嗑,看着他们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看着他们在回去的路上抹泪叹气,看着他们的悲戚,不懂。现在姥姥去世了,才明白:世界上最痛苦的,不是“失败”,是我“本可以”。也许大人们当时也有这种感触,或许事情换一个方向,人是不是还可能活着?或许当时换一个选择,人是不是还可以多活几年?或许多关心一下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妻子,是不是人依旧在?
云儿想进入梦中,去母亲的世界看看,看看这个把她带到这个世界的女人,一个爱着她,她却没记忆的人。从哪里开始呢,她在日记本上写到:从父母的相遇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