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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澜在自己房间里呆坐了一下午。
她什么也没想,就像失去意识的人,大脑里是一片空白。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胸闷得厉害,去厨房冲了一杯生姜汁。姜汁辣辣的,眼泪开始一颗一颗往下掉。
天黑了下来,她这才察觉,她是一个人了。黑暗与孤独将她重重包围,她害怕极了,逃跑似地冲出门。
她打了个的,直奔大刘那儿,靠在他背上痛哭不止。
大刘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到了,“安澜,你,你,怎么了?”大刘猜测安澜可能又遭遇了挫折,便安慰她:“天塌不下来,安澜——你不是最勇敢的吗,没有事情能打倒你,你是打不死的程咬金……一切都会过去的。还记得我说过的吗,没有过不了的坎……”
可是,安澜哭得撕心裂肺,大刘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不知该怎么安慰这可怜的姑娘了,他为她多舛的命运深深同情。大刘也红了眼眶,他在想,他能为安澜做什么。“不要怕,还有我,无论你遭遇了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安澜听不到大刘说话,她只听到了自己的哭声。排山倒海般的痛苦席卷而来,她唯有哭泣,才能将其驱赶。她哭命运的不公,她哭人心的丑恶,她哭与白桦有缘无份……多年积累的委屈与忧郁,在这一刻统统释放出来,直到五脏六腑像是被掏空了似的——她再没力量抵挡任何伤害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在梦中,班主任老师羞辱她,她傻傻地站在那里,鼻涕快掉到课桌上,身旁一个穿白衬衣的小男孩,安慰她:你没做错就不要害怕。这个男孩是她的同桌。这个男孩似乎无所不能,捣鸟窝,捉蜜蜂,抓鳝鱼,还大摇大摆地带领他们偷西瓜,砍甘蔗。这个男孩是那么地善解人意,在大雨倾盆而她没带雨具时,默默守护在身边,只为护送她安全到家……
他对她太好了。当他们长大,他对她的好变成含蓄的柔情。她忘不了他提着两桶热水一路飞奔,她记得他在食堂窗口前为打两份饭挤得满头大汗,他为她吟诵,她替他改稿。他看她的眼神,有欣赏,有怜惜,有赞美,更多的是心心相印的喜悦。他们是那么相似,那么一致,他们有共同的追求与梦想。她再也找不到那么好的人,那么爱自己的人了。再也遇不到。他是唯一的……
安澜一觉醒来,发现躺在公司自己狭小的房间里。世界很安静,却也很陌生。这座城市,这个偏僻的山间,这个工作时间最长的公司,都跟她没什么关系了。失去了白桦,她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公司老总听说了安澜的一些事情,出于关心,问她愿不愿意去北京总部工作一段时间,安澜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第二天,她清理好所有的物品,送的送,丢的丢,拖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这座打拼了几年的城市。应该不会再回来了吧!安澜没有回头,把几年的酸甜苦辣抛却在背后。
列车轰隆隆一路向北,窗外的树木匆匆后退,四年过去了,她又要向一个陌生的城市进发,挑战未知的、多舛的命运。
可是,以前无论遇到什么事,还有一个人替她分担,她还有一个依靠,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一个人。原来,世间所有的东西,都有可能失去。流光溢彩的青葱岁月,一去不复返了。那个有着辉煌日出,灿烂晚霞,美丽河流的地方,已不再属于她。那个为她捉蜜蜂,一同看日落,站在篮球架下哭泣的少年,将永远地失去。
安澜靠着车窗,捧着脸哭起来。
有旅客从安澜身边走过,古怪地看着她。一对恋人小声说:“肯定是失恋了。”那女孩好心地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安澜,安慰道:“别难过了,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也失恋过,你看我现在不挺好的嘛。”女孩蹭蹭男友的肩,两人相视而笑。
安澜不好意思地接过纸巾,擦干泪水。
列车驶过一站又一站,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先是泼墨的绿,很快便是一团黝黑。前方出现一隧道,列车便陷入一片漆黑。想想这二十一年,几乎全是与他有关的记忆,命运突然将他从她这儿拿走,生命里便一片片空白——她与世界的联系没有了,他们一起走过的那些年月,也突然间隐匿了似的,看不见摸不着了。
夜越来越沉,车厢里安静下来,安澜的脑子却越来越清醒。路在不断延伸,生活还会继续,她还得勇敢地活下去。这二十一年,拥有过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最深刻的感受,就是明白了什么是人生无常。苍狗白衣,苍海桑田,今后的人生,只能靠她自己了——她该怎么活下去!
在北京公司总部,安澜把工作安排得满满的,她不容许自己有一丝丝空闲。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群,她常有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同事们是冷淡而礼貌的,大家都行色匆匆,没人关心她想什么,她经历了什么。安澜想起了大刘,想起在山城近四年时间里,这个最重要的朋友。他帮过她许多,也教会了她许多,没有他的扶持,她走不过来。那座城市她也许不会再去了,她还能再见到他吗?
虽然每天累得快虚脱,但她还是经常有梦境。梦里常有淙淙的流水声响起,那条熟悉的河流,一如既往地安详平静。一个清秀的少年,站在这一泓碧水前,吟诵他写下的诗句:“河水淙淙流淌,永远不知疲倦,似乎告诉我,永远不要放弃……”
这是白桦呀!安澜突然醒来,再也睡不着。她披起衣服,走到窗前。京城的灯火璀璨辉煌,街头车流如织,繁忙如昼。只是这繁华与她之间,隔了厚厚一层玻璃,她无法真实触摸到。“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写的就是她当下的心境了,她还将飘荡到何时?
来北京这么久了,一直没有他的电话,他像是从自己生活中完完全全消失了。如果他想找她,应该能找到的。为什么?他妥协了,屈服了,放弃了?也许在忙毕业的事吧。对了,他应该毕业了,分在哪儿了呢?
可是,他的事与自己没任何关系了。安澜自嘲地摇摇头。但转念又想,白桦不是薄情之人,他一定会记得自己的。安澜不禁又掉下泪来。想这些已没意义,她真真切切地失去他了。但不管怎样,她都应该感谢他,感谢他这么多年的陪伴,感谢他为她创造的流光溢彩的时光,感谢他给了她真诚而又珍贵的爱情……安澜眼窝里全是泪,她知道她有多么不舍,多么不甘,可她已没有力量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她爱他,永远不离开他。
今后的路,她要一个人走下去了。她完全没有准备,也没有信心。大刘说,人若有信念支撑,就无惧任何困难。这几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她是怎么走过来的?是亲人们的叮咛与鼓舞,是故乡的水土赋予了她精神。一如爸爸经常念叨的,故乡那条河流,从不停歇地流淌,永远没有终点。当它遇到阻挡,即使弯弯曲曲,也会继续向前……安澜擦干泪,是的,大雨湿透的天空,也总有放晴的一天。她现在需要做的,就是朝幽暗深处的自己,伸出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