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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新年伊始,安澜“终于”被淘汰了。那段时间她情绪不稳,写出来的东西差强人意,频频遭遇退稿,于是在1996年最后一月排名最末。经理对她的离开表示非常遗憾,说她本来很有潜力,很有前途,如果能多坚持一段,说不定能升职,成为合同雇员。
安澜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她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她打理好行装,准备回家过年了。明年,也许不会过来,谁知道呢,走一步看一步吧。
临走前,安澜向大刘道别。不知为何,每次见到大刘,她都感觉特别亲切。大刘在小餐馆炒了几个菜,一个劲地招呼安澜吃菜,“趁热吃,趁热吃,我现在不是什么大富翁,只能请你在这种小餐馆吃。但这家店味道正宗,价格又实惠,其实很不错的。”
安澜才不会计较餐馆的档次呢,大刘有这份心,她已经很感动了。“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回家了,回家过年。”
“哦——”大刘愣了愣,但也没多想,“什么时候过来?”
“唔——我被淘汰了。”安澜笑非所问。
大刘抬头看了看她,勉强笑了下,又埋头吃菜。安澜那工作,他是知道的,淘汰很正常,她在那里呆了那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见安澜一脸落寞,大刘安慰道:“这没什么,你又不是第一次被淘汰——”
大刘哈哈大笑,安澜仍愁眉苦脸。
“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不会因为这事想不开吧,你很在意这个工作吗?”
安澜不吱声。见大刘呼啦呼啦大口吃菜,样子实在好笑,忍不住感叹:“你真是头牛,一头大牛。”
“牛不好吗,憨厚,真诚,吃苦耐劳,脚踏实地。很多国家视牛为圣物呢,容不得半点亵渎的。譬如印度。”
安澜真不知该说什么了。大刘是个善良而又乐观的人,仿佛任何事都难不倒他,打不垮他。不仅如此,他还古道热肠,来山城这一年,多亏他帮忙,不然,她都不知成什么样了。“有你真好!”安澜发自内心地感激。
“你今天怎么啦?感觉怪怪的。你不就是回去过年吗,又不是生离死别。呃——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时候过来。”
“也许不过来了。”
大刘这下呆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有点累了。”
“你,你——怎能这样呢。一点点困难,挫折,就把你打倒了?人生原本就是遍布荆棘,千沟万壑的。鲁迅先生不是说过么‘即使艰难,也还要做。愈艰难,就愈要做。’知道吗,你越退让,越无路可走……”大刘张口结舌,语无伦次了。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安澜说不再回山城,他会如此着急,也许潜意识里,他害怕安澜从此消失。这个女孩,正一天天增加在他心里的份量。他喜欢她,欣赏她,虽然明知她对他无意。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他能经常看到她,知道她过得好,每天平安快乐,这就足够了。
安澜不想解释,说:“无论如何,我会和你联系的。”
“安澜——”大刘像是在做“垂死挣扎”,“你听我说,千万不要轻易放弃,没有人是一帆风顺的。只要你有信心,有信念,就没人能打垮你。这世一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坎。你要相信你自己,你就是那打不死的‘程咬金’。”
“哈哈哈,”安澜笑了,“怎么什么事到了你嘴里,就变得滑稽可笑了呢。”
两人说说笑笑,时间很快溜走了。安澜挥手告别。大刘望着安澜离去的背影,有种说不出的惆怅。他还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他不明白,这个女孩为何如此牵动他的心。因为她的外表?坎坷的经历?像是,但又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他并非浅薄之人,看人只看外表。安澜与他,其实很相似——他们属于同一类人,就是人们常说的“草根”,但他们不是那种任人践踏,自生自灭的“草根”,他们是顽强的,有血性有韧劲的“草根”。他们不会屈服于任何阻碍与风浪。他们也许卑微,但他们扎根坚实的大地,汲取丰沛的生长的力量。
白桦也放寒假了,他与安澜即将各回各家。在校园里,白桦紧紧拥抱安澜,心思沉沉,依依不舍。“千万别气馁,年后就过来,好吗,我会想办法帮你找好点的工作。你这次回去,我极不放心,总感觉像是放虎归山——”白桦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他知道安澜最近情绪低落,安澜这次回家,很有可能在父母的劝阻下不再返回山城。来山城一年,安澜发展不顺,她心里已经开始摇摆。亲情的温暖,安逸的环境,她极有可能妥协。白桦不是不相信安澜对他的感情,只是分隔两地,又有阳刚的前车之鉴,他不希望他们之间再生变故。
至于宁娜,则完全不在他思虑范围。他对宁娜只有同学之谊,甚至连好感都谈不上。他和安澜的感情,是青梅竹马年年月月堆积而成,是历经坎坷患难与共的血脉深情。他们心意相通,志趣相投,没人能够替代。他不可能辜负她,他发誓要给她幸福,照顾她一辈子的。
安澜回到了市里的新家。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房子。市农委给安振邦分了一套旧房子,三室一厅,月姣将房子重新装修了,也还温馨舒适。
果不其然,安澜这次回家,爸妈并没对她过多地责骂,而是轮番劝她留在家里。月姣因为被金枝羞辱,提起就来气:“他妈妈那个人,你是了解的,横蛮不讲理,即使你们感情好,以后也不会幸福的……”“你不知道,我们搬家那天,她还教训我,说要你别缠着她儿子。什么德性,考上大学就了不起了?他儿子就是皇帝老子,我们也不希罕……”
安振邦是最通情达理的,也极力劝安澜留在家里。“留在我们身边多好啊,爸爸妈妈还可以照顾你。你先读书,工作的事慢慢来,何必出去打工受罪呢。在外面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又看不到,帮不着。这段时间你什么都别想,就安安心心在家看书,学习,再作打算。”
安澜很惶恐。不去山城她可以做到,但要放弃白桦,那怎么可能!金枝对她有偏见,她是知道的,但没想到,成见居然那么深。她和白桦未来的路,注定了是困难重重,荆棘丛生的。她有没有勇气在这条可以预见的,充满了艰险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白桦在家的日子,比安澜更难过。金枝要么哭哭啼啼,要么捶胸顿足,要儿子写保证书,与安澜一刀两断。安澜去山城这一年,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好觉,总觉夜长梦多,担心他们生米煮成熟饭。她恨不能跑到山城,当面喝斥安澜,将她从儿子身边赶走。只可惜,山高路远,来去一趟盘缠花费不小,家里的活也丢不开。现在儿子放假回家,她得抓紧时机,无论如何都要得到儿子的保证。金枝威逼利诱儿子:“如果你不答应跟她分手,过了年我就和你一起去学校,我亲自跟她说。”
白桦心里烦死了,冲妈妈嚷嚷道:“好啦,好啦,我会分的,不劳你大驾了。”
白桦只是想早点摆脱妈妈的胡搅蛮缠。安澜是他认定了的恋人,他不会因母亲的偏见而轻易改变。他不是小孩子了,而是有知识有文化的大学生,他会独立思考,懂得甄别与判断,他知道安澜才是他理想的人生伴侣。这样的人,不会有第二个。
春节过后,白桦重返学校,安澜在家闭门读书,她的大专自考只有最后几科了,她想一鼓作气全部考过,早点拿到文凭。白桦很不放心,一封封信寄过来,劝她不要轻易放弃,早日重返山城。
安澜埋首苦读,一晃一月有余。阳春三月,大地回暖,窗外杨柳吐绿,鸟语花香,她忍不住想出去走走。隔壁的阿姨也正准备出门,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惊讶得张大了嘴,“你是——老安家的——”
安澜笑了,“是的,我是安澜。”
“哎呀,我只知道老安有个女儿,今天才见到,原来是这般标致,大美人啊!”
安澜不习惯听这种浮夸的语言,不禁皱了皱眉。
隔壁阿姨还没完没了,“哎呀,月姣可真会生啊,生个女儿天仙似的,这要是被谁家娶了去,还不得整天供着……”
那以后,隔壁阿姨便经常在她家出现了。即使和安澜爸妈说着话,眼睛也老拿安澜瞧着。安澜见她也不像有什么事,不知她打什么鬼主意。
一天,隔壁阿姨带了个小伙子过来,进门便大声说:“我们家小伟在外省在大学,难得回来一趟,我说,安伯伯家搬来都快一年了,还没去拜访过呢,这孩子就嚷嚷要过来拜见长辈。”
安振邦夫妇连声招呼他们进来:“快进来,快进来,不要太客气了……”
他们提了很多水果,几大袋子,像走亲戚似的。“安澜呢,安澜不在啊——”隔壁阿姨四处张望,寻找安澜。
“在呢,”月姣喊女儿出来,“安澜,有客人呢——”
安澜无法,只得从房间出来,冲客人礼貌地笑了笑。
“安澜,这是我们家小伟,读大三了,你们年轻人,有共同话题,肯定聊得来。”隔壁阿姨笑咪咪地。
那小伙子戴着厚厚的眼镜,安澜看不到他真实的目光——她也没仔细看,总觉得他那镜片下面,掩盖着躲闪的、叵测的眼神。安澜瞬间感觉一股寒意。
那天,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她只记得母子俩走后,月姣说,这用意也太明显了,我不太看好呢。安振邦叹息说,毕竟是邻居,又在一个单位,要妥善处理。
安澜想起在农场时,郑阿姨也曾出现在她家里。这一幕居然重又上演!安澜只觉掉入冰窟,瑟瑟发抖起来。
四月份考试,五月份出成绩,安澜全部通过。她不顾父母劝阻,拿到文凭就匆匆赶赴山城了。她想,她再也不要犹豫彷徨,再也不要和白桦分开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