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七月中旬,安澜去县档案局上班了。那天,鸟儿在枝头窃窃私语,欢呼雀跃,似乎在祝福她。农场有很多好心人送她到大门口,桂姨更是不停地揩眼泪,不停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安澜的心情明朗了许多,也许这是个好的开始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到了档案局,局长拍拍安澜的肩,慈祥地说:“好好干,安澜,虽然现在是临时工,但以后会有很多机会的。”
县档案局长是安振邦的老相识,所以对安澜很照顾。工作不累,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决,只是档案局人少,没有专门的家属院,安澜只能自己租房子住。
县供销社与档案局只一街之隔,安澜便在供销社院子里租了一个单间,上班近,而且有院子门卫,安全。在计划经济时代,县供销社可谓红极一时,随着市场经济的风生水起,供销社渐渐淡出历史舞台。县供销社的院子不大,水泥外墙的办公大楼颜色灰暗,如没落的贵族,骨架尚存,内心却恓惶无比。屋后几排绿植杂乱无章,使得身后那幢建于80年代,贴满马赛克的家属楼显得有些灰头土脸。再往后,时光便倒流至70年代——这便是安澜的住处了。灰混水泥的外墙部分脱落,裸露里面的红砖。楼梯间是长长的斜坡,中间有一个窗户,木格子镶嵌的玻璃早已残破不堪,突兀嶙峋的,像张牙舞爪的怪兽。风雨交加的日子,任性的雨柱就穿过那窗户往楼梯间灌。每层楼都有过道,黑黑的过道两边各有三扇门,是三个单间、三个厨房。过道里摆满了锅碗瓢盆、煤球及各种杂物,头顶悬挂的电灯泡白天黑夜都亮着,下面牵一道横绳上晾挂了各式衣服——也许能烤干些水分。厕所在厨房里面,很小,刚好可容一人猫下身,但好歹不是公用。安澜月薪500元,只能将就着租这种旧式单间,倒也不觉得难受。
一直没见到白桦,但县城里已见不到他了。高考结束了。不知他考得怎样,如果考不上,他有何打算?已经两月没见面了,安澜心里日益有种压迫感,都快透不过气来了。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安澜心无旁鹜地工作,一晃一月有余。一天,路过县一中,她突然心跳加快。放暑假了,县一中安安静静的,她却像遇见了鬼,飞快逃离。待走出好远,她才扶住膝盖大口大口喘气。那个黑暗的夜晚带给她的痛苦,也许是永久的。她被学校驱逐的经历,也将伴随她终生。她害怕那个地方,她恨那个地方。
周末回家,安澜在路上意外地遇见金枝,这是她退学后两人第一次碰面。金枝见是安澜,想掉头走掉,可安澜已经看见她了。安澜喊了一声:“阿姨好。”
金枝的嘴角牵动了下,鼻子“哼”了一声,算是作了回应。
安澜感觉脸火辣辣地烫。
金枝的心理很微妙。安澜小的时候,她还挺喜欢这小姑娘的,可这些年,发生了很多事,她不再对这小姑娘有好感。相反,她心里充满了怨恨,她恨他们家,恨农场,恨那里面的每一个人。她是不可能看着儿子和她走近的。更何况,这姑娘出了那种丑事,人人皆知,要她把这盆脏水纳进门,除非她疯了!安振邦,林月姣,你们也有今天,你们终于倒霉了吧!想到这里,金枝脸上的肌肉牵扯成块,眼里闪现一种复仇后的快意。
待金枝离去,安澜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已是夏天,安澜却背脊冰凉。这个自己从小熟悉的、尊敬的女人,如今已如此陌生,冰冷。他们曾经也有温馨和睦的过往,她曾给了自己母亲般的关心与爱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讨厌自己了,憎恶自己了?如果是别人,那倒没什么,可她是白桦的母亲,是白桦最重要的亲人。自己以后该怎,怎么办——
安澜开始焦躁不安。有时彻夜难眠,有时紧张得全身冒汗,有时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同事们很惊讶: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医生……
直到高考放榜,白桦才突然冒出来。他来县城找安澜了。
白桦瘦了很多,也晒黑了些。见到白桦的那一刻,安澜觉得自己瞬间活过来了。几个月的分离,几个月的牵肠挂肚,几个月的焦虑与不安,都在这一刻统统消融。两个年轻人久久拥抱在一起。
白桦考上了省外一所政法大学,国内著名政法大学之一。他说,安澜离校后,他左思右想,觉得唯一能帮到安澜的,改变他们的,就是考上大学。只有考上大学,他才有机会,有能力规划他们的未来。这几个月埋头苦读,拼尽全力冲剌高考,累得眼冒金星,反胃呕吐。放暑假后,金枝担心他去找安澜,找各种借口,要他帮她干活,喂猪,双抢、侍弄菜园子,白桦几乎没一天得闲。今天,他借口返校查档案,才得以走出金枝的视线,来找安澜。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在公园的长凳上,白桦目光炯炯,拉着安澜的手说:“这段日子,真是太难熬,太刻骨铭心了。我只有卯足了劲,才能看到一点点希望,我甚至不敢想,如果高考落榜,该怎么办。我不仅是替自己考,也是替你考,替我们的将来考——只有考上了,才有将来啊。”
安澜静静地听着,替白桦非常高兴。“以前从未听你说过要学法律,怎么会报这个学校,这个专业的?”
“其实这个想法由来已久。爸爸走后,家里很困难,我帮不上忙——个人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了。国家好像也没有帮过我们,反正我不懂。不过我想,如果我长大后能利用所学,帮助到像我家那样的穷人,是很有意义很有成就感的事。上高中后,我发现只有法律能最终帮助到老百姓,帮助到穷人,想法才渐渐成形。”
安澜对白桦充满了钦佩,眼睛晶晶亮亮,不过,很快又黯淡下来。
白桦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你也可以有自己的理想、目标,并朝这个目标去努力。”
“我——”安澜不自信地笑笑,羞惭地低下了头。
“别这样,安澜,”白桦的声音忽然轻柔了,“不要因一时的打击丧失勇气,丧失希望,知道吗?一切都有我,不要怕。”
安澜还是高兴不起来。
白桦急了,抓住安澜的手,“你要怎样才相信。等我毕业,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听到“结婚”这两个字,安澜愣住了,继而大笑起来。这话从白桦嘴里说出来,为什么那么好笑呢。
白桦考上大学成为当地轰动一时的大事,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人们也把真诚的祝福送给这家人。“你们家白桦真有出息啊,都是你教育得好呢……”“这可是鲤鱼跳农门,日后肯定飞黄腾达,全是好日子了……”“金枝啊,你苦了一辈子,终于熬出头了……”“养鱼养猪养鸡养鸭,都不如养个好儿子划得来,哈哈哈……”
金枝笑得牙龈全露了出来,说话的调门也特别高。“那是,我们家白桦从小就听话,会读书,如果发挥得还好点,清华北大也是考得上的。”
人们理解她苦尽甘来的得意,并不反驳她,只一味地夸赞,祝贺。金枝倾其所有,大办宴席,亲戚朋友都通知了,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阵势。白家前坪支了两口大锅,长条木桌摆上两头刚宰的猪,帮厨的乡亲忙得团团转。厨房里热气腾腾,几个女人分别负责烧茶,煮饭,切菜,炒菜。那天中午,金枝摆了两趟流水宴,每趟十来桌,远亲近邻的,都来表了意,当然,都是带着红包来的。
农场里又有了新的议论。白寡妇的儿子考上大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们啧啧感叹:“这人生啊,就像变戏法似的,你看他和安澜,以前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现在呢,一个前程似锦,一个寸步难行。你们看白寡妇那神气样,我估计,她不会同意安澜……”“安澜也可怜,长得天仙似的,要是不出那事,还会看上他们家?说不定也考上大学了……”“还不知安澜以后找个什么人家,安书记是个好人,怎么这么不走运……”“唉,前世的冤孽,有缘无份……”
安澜回家听到这些话,把自己闷在屋里不出来。她心里很难受,同时也很矛盾。短短几个月时间,她与白桦的命运发生翻天覆地改变,白桦成为前途光明的天之骄子,她却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卑微的临时工。人们祝贺他,恭维他,却同情她、鄙视她。她与白桦之间,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她不知道,将来,他们能否跨越。
金凤和元满也赶回来了,他们难得回来一趟,却不见安澜。白桦的金榜题名宴,按理,安澜应该出席的——他们不知道安澜的心思。两人找到安澜家,才知近来发生这么多事,不禁唏嘘。金凤安慰安澜道:“想那么多干嘛,走一步看一步。我们初中毕业都能混口饱饭,你好歹高中毕业,还会饿死不成。现在的社会不像以前了,只要你勤劳,肯吃苦,饿不死的。再说了,你这么年轻,很多事情可以从头开始。”
到底是在沿海打工,思维开阔些。安澜想想也是,便不再愁眉苦脸了。
白桦启程那天,安澜没有送他。白桦从农场坐船到省城,再坐火车到他求学的城市。安澜远远地站在河堤下的杨树林,看着白桦在送行队伍的簇拥下走向码头。临上船,白桦回头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金枝催促着,站在甲板上接过白桦手中的行李。汽笛响了,轮船也在催促,船上还有一船乘客呢。白桦恋恋不舍地上船,站在甲板上久久不愿进舱。可是,轮船很快就掉转头,白桦的身影看不见了。船尾冒出一股清泉,渐渐地,也不见了。
安澜的心像被突然抽走了似的,“哇”地一声哭出来。白桦走了,也许一去不复返了。那个为她捉蜜蜂、系鞋带,坐在篮球架下哭泣的男孩,再了不会回来了。那个从小陪伴她、照顾她、爱护她的人,她将永远地失去了!
安澜越哭越伤心,她美丽的眼睛很快被泪水淹没了。她靠着树干却不断地往下溜,终于跌在地上。他远走高飞,把她丢弃在原地——她一无所有了。短短的时间,她曾经拥有的珍贵的东西,被一件一件地拿走了。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她,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