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再度缓缓前行。
这一次,某位小官人骑着那匹毛色黑的发亮,神骏无比的大马,名正言顺,趾高气昂的走在车队的前方,活脱脱个走马长街的新郎官模样。
而他身后,刘管事正在恭敬的聆听肖野的教诲。
“唉,刘大哥,这都不是事儿,就说前年,我家小官人邀了冯临望,谢廷秋等江南出名的几位士子,一起上了扬州烟雨楼,与江南第一名妓苏晴川诗酒唱和。那日宴罢,小官人送给苏晴川的一支紫玉灵凤钗,按我估摸着,就值这几箱子的首饰,哼.”
肖野一边说着,一边摇摇头,跟在小官人身边,何时不是意气风发,到了哪里别人不是恭敬逢迎,又怎生试过近日这般,处处小心,时时在意,哎,估计小官人这回,是碰到对手了。
刘管事连连点头应是,心里说着,这就好,这就好,那江南第一名妓苏晴川自恃才高貌美,寻常富贵子弟,等闲都难见上她一面,叶小官人有这番体面,那自然是极好的。万一那送首饰的疯子真要打上门来,就算打不过,赔也总是赔得起的。
咦,好象有哪里不对?
肖野看着刘管事忽的瞪大眼,电光火石间,猛地省悟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看了前面似乎一无所觉的小官人一眼,赶忙又对刘管事说道:“清白的,清清白白的,小官人年纪还小,当时可是什么都没做..”
看了看前边小官人那目下无尘的样子,刘管事心说,苏晴川性子傲,只怕还傲不过这位爷去,肖野这话,却也可信,好罢,疑云暂且退散。
念头一转,刘管事又发起愁来,说起来,这苏晴川天资出众,才名和艳名远播,江南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般人物,都入不了小官人的法眼,那他,究竟看上自家小姐哪点啊?
呃,这可真是愁人啊..难不成,就象老话说的,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
那边厢,刘管事还在云里雾里,今夕何夕,这边厢,阿宁也在生着闷气。
“青玉,你说,他们是不是在有意瞒着我什么,怎么两次都忽然停下,也不让我下车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要是遇到什么难事,说不准他们还得靠我这智多星来出主意呢!”停车的时候,阿宁招呼另一辆车上的青玉下来,到前头看看何事,但青玉却被王护院好说歹说给拦了回来,说是“小官人交待的”。
青玉气哼哼的附和说道:“那些个臭男人都是这样,总觉得有事的话,他们自个儿解决就好,要是你给他出个主意,他反倒觉你多事,在瞎起哄,哼,真是狗眼看人低.”
呃,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秦嬷嬷沉下脸:“青玉!”
青玉连忙闭嘴,头低得深深的,想是要把自己的领子吃进去,尝尝滋味才好。
阿宁却是不以为意:“嬷嬷,青玉说得也有道理,哼,瞧不起我们女人,到时看我给他们露上一小手..”一边说着,还拍拍青玉,看她抬起头时,还故意眨眨眼睛。
秦嬷嬷弯起嘴角,温言软语的说道:“小姐也是要出嫁的人儿了,可不能任着性子来说话做事。就拿眼前的事来说,我看,倒是十有八九,小官人不愿让你忧心惊惧,所以宁愿以一己之力承担排解,若是你反倒因此而误会他的心意,那岂不是生生往他心上戳了一刀么?”
阿宁想了想,却也很可能就是如此,遂是扁了扁嘴,不再言语。
秦嬷嬷又接着说道:“无论如何,有刘管事在前面一起应对,势态应可掌控,小姐无须多虑,且安心就是。”
阿宁点点头,美目流转,只委屈答道:“嬷嬷,我.我还是有点担心他..他们..”
秦嬷嬷叹口气,轻轻把阿宁的纤手握在自己手心里。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这十来日紧赶慢赶,才是刚出了顺天府的地界,沿着官道南下,眼见着,就到了保定府的边上了。
保定,号称是北控三关,南达九省,地连四部,雄冠中州,自古以来就是南北货商云集的通衢之地,故而官道经由此地,是自然之事。
这一日午后,刚刚在官道旁歇歇脚,用过干粮吃食,车队重新启程。走了没多远,就经过一处人烟稀少的所在,名唤宋家坡。而过了此处,再有数十里地,也就真正进了保定城的地界了。
一到此处,眼见官道两旁高树林立,郁郁葱葱,此际又不见人迹,小官人沉吟片刻,和刘管事说了几句话之后,唤来肖野和冯战,让他们提醒一下车夫和方家护卫,俱都打点起精神来,所有女眷,放下车帘子,不得随意现身张望。
可肖野和冯战刚把话传下去,只听得一声唿哨,一支响箭闪电般由密林中飞出,直奔肖野面门而来,肖野的马就傍着小官人,不能躲避,只见他一声低喝,腰间大刀已是出鞘,刀光森森闪过处,已将那支响箭斩落马下。
看来,来的是劫道响马。
小官人目光一凝,立时反手取下背上的雕花开元弓和箭矢。不待他吩咐,肖野和冯战已是策马分别回援方宁欢的马车两侧,三人呈品字形护卫着车队。
马车里,阿宁听得肖野和冯战传话,心中一时抽紧,这如临大敌的样子,怕是当真有何非常事干。
她抿抿唇,刚要起身下马车,却已被秦嬷嬷和青玉二人死死拉住,她也不好用强,最后只得稍稍拉起车帘子,小心观看外边动静。
马蹄声密集传来,很快,前后共数十骑人马,已经将车队包围起来。
阿宁心中一时间砰砰直跳,再怎么没有江湖经验,她也知晓,定然是碰上了剪径强贼了。而且对方这么多人手,看去又恶形恶状,只怕这番是难以善罢甘休了。
别提青玉已是吓得面色惨白,秦嬷嬷死死抱住阿宁,但那双手也在微微颤抖,就连车外方府的护院和家丁也是腿软,这当真是泼天的祸事了,这许多强盗,算下来就是他们几个打自己这边一个了,这可算是泼天祸事了,别提保护小姐女眷,只怕自己的性命都悬乎一线。
刘管事在江湖上闯荡多年,但如此凶险的场面却也没遇过几回,他强自按捺心中畏怯,清清嗓子,待要开口时,看看身边神色如常,毫无惧色的小官人,却不知怎的,心中顿时安定了不少,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小官人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着实有些犯难,自己这边,连着肖野和冯战,还有那两名护院,能用的人不过是五人,对方却有数十个劫匪,无论其武艺高低,对方有弓箭在手,这就是万分棘手的事,自保不成问题,说不准甚而可将对手全歼,但如何保证跟着自己的这些人毫发无损?
那些个响马策马站定,随后,看似为首的一个黑皮肤彪形大汉清了清嗓子,待要开口说话时,小官人一挽弓,三支箭矢已如流星一般,同时离弦而去。
那大汉此时刚说了“我乃”两个字,只见小官人一抬手,眨眼功夫,噗噗噗的三声响,自己头顶上发髻,已是多了三枚箭形“发簪”。
那为首大汉原也大惊失色,手中虎头刀已经挥舞起来,却哪里封挡得住这来势如电的飞箭?他心中郁怒,但却是将那三支箭矢用力扯下,发髻立时散开,配着他铁青面色,胆小的人看了,都会立退三步。
那群劫匪见状,晓得厉害的,当即噤声,没有眼色的那些,还在鼓噪叫嚷,挥舞着兵刃就要杀上前去。
那大汉正要将手中短箭掷出,却面色一变,拿起箭矢仔细验看,数息之后,倒抽一口冷气,抬头看向小官人时,眼中却隐隐有几分惧色。
小官人左手持弓,右手一伸,手中又是三支箭矢,却只放在身前,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劫道响马。看去虽是年纪轻轻的俊朗公子,但这手功夫一露出来,别人看他的眼神就不一样了。至少看着小官人渊渟岳峙的气度,一旁的刘管事打抖的双腿慢慢定了下来。
那领头的黑皮响马此刻心下着慌,何况他也并非蠢笨之人,心知对方已是手下容情,否则,适才这三支箭,就已经插上了自己的喉咙!
此番真是贪字变成贫了,对方有这般高手在,哪怕自己最后真的得手,人手也会折损得极惨,何况这小子弓箭出手极快,只怕没一个人能躲得过去,就算是自己,也是无从招架。
何况,这箭矢短小精悍,入手却是很沉,来速亦是极快,看那箭上花纹,很象是某个传说中的老家伙的兵刃,要是得罪了此人,可真正是自招杀身之祸了。
想到此处,这响马心里已经敲起了退堂鼓,他是粗中有细之人,知道何时该勇进,何时该急退,否则,也不会在离保定城不远处盘踞了数年之久了。
只是,若是这般收手,该当怎样给兄弟们个交代呢?
此时,不断喊打喊杀的人也已发现不对,受了这三箭,当家的怎么一直不说话,只是一直盯着那放箭的小子看呢?
场中一时已是静了下来,除了马匹喷着响鼻,轻声嘶叫,尥尥蹄子,场中竟是安静得可怕。
这边厢,下台的梯子,小官人已经备好。
他一直在紧紧看着这为首的黑皮响马,看他面上铁板一块,但眼中神色畏缩动摇,小官人立时朗声说道:“这位大哥请了。在下借道此处,没有向各位兄弟提前打声招呼,原是不妥,还望各位兄弟大量海涵。”
眼见得那响马面皮略微松弛,小官人晒然一笑,又说道:“在下和北六省的绿林领袖张时迁张大哥原有些香火情,倘若各位今日能给小弟一个面子,改日小弟定当设宴,请张大哥作陪,与各位好朋友痛快的醉他一醉。”
这番话扔出来,分量着实不轻,张时迁号称“浮屠神龙”,一身武艺出神入化,在北六省绿林道成名数十载,登高一呼,应者云从,这小子胆敢与其兄弟相称,要敢说设宴并请其作陪,这面子可不是一般二般的大了。
黑皮大汉闻听此言,立时落定心中猜想,立时打了个哈哈:“哈哈,好说好说,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了,原来小兄弟竟然跟张爷有旧,那怎么不早说啊,来来来,小兄弟,我们到寨子里去喝上两盅。”一边说着,一边打马过来。倘若这小子此言非虚,张迁又哪里是自己惹得起的人物,开罪了他,而且眼前此人身份定是尊贵异常,人多口杂,还是不宜叫破其身份。
小官人利落的收好弓箭,一边策马迎了上去,一边自腰间的锦囊掏出两枚大金锭,笑道:“大哥也忒客气了,既然是自己人,这些许银子,还请大哥不要嫌弃,拿去让兄弟们买些酒水喝喝,既是出手,理应不能空回啊..”
那黑皮大汉又是一个哈哈,随即正色说道:“这如何使得?”说话间,二马已是并辔,黑皮大汉眼尖,却见那金锭之上,各有数个指印殷然,一时心中愣怔,小官人已是强行将两枚金锭塞到他手中。
黑皮大汉愣了片刻,随即收好金锭,抱拳说道:“小兄弟性子直爽,武功高强,西门宇佩服不已。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这个朋友,我是一定要结交的。”
小官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那黑皮大汉面色一惊,却是立时点头,不再言语。
如是这番,一场危机险险化解过去。
临别前,西门宇甩了甩手中马鞭,踌躇片刻,终又说道:“兄弟,这一路前行,财物还是次要,这人,可得看紧了啊。”
小官人勒住马头,回首深深看了西门宇一眼,复又抱拳:“多谢大哥提点。”
拱手作别,此后是山长水远,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