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乱十二载,朝中终于放出了好消息,敌国有意言和,边关现在已经休战。听到这个消息后,池水激动的,几天夜里都不能安睡。白天也不再去药铺帮忙,日日守在城外,盼着远征的将士凯旋归来。
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数月后的某天,终于让池水盼来了,久别的军队。军队归来的人数,相比离去时少了很多。池水在军队里,不断寻找着,可直找到队尾,都没能找到崔嵩鸣的身影。
焦急的她,忙向身边的士兵打听,希望能在这些人口中,得到崔嵩鸣的消息。然而,他们都冲着自己摇头,告诉自己不认识不知道。为了打消心中的失落,池水不停的劝解着自己“或许,他没有随着军队回来,或许是他有其他事耽搁了,过两天,会随着其他的军队归来。一定是这样!他一定会回来!”
消沉的走在回家的路上,临近家门时,池水被邻居大嫂唤住:“嵩鸣媳妇,你这是去哪了?我刚瞧见,有个穿兵服的人进了你家院子,你快回家看看,是不是你相公回来了。”
心中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池水立即奔回家中。当她走进院子,一眼就看到,一个身着兵服的人,正背对着自己。
多年不见,他的背影宽厚了许多,池水激动的说不出话来,鼻子一酸,眼泪就模糊了视线。深呼一口气,颤抖的嘴唇终于唤出一声:“相公。”
眼前的人转过身,池水看到他的脸时,失望极了,面前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并不是她日思夜想崔嵩鸣。
呆滞了一下,池水看了看公婆的脸色,察觉到些异样,心中冲进不详的预感。颤音说道:“爹,娘,是嵩鸣回来了吗?他是不是进屋了,我去屋里找他。”
面前陌生的士兵,把池水拦了下来,说道:“你就崔嵩鸣的媳妇吧,他没回来,这是他托我,给你们带回来的东西。”士兵递给池水一个包裹,继续说道:“崔嵩鸣已经在六年前的一场战役中,战死了,这是他的遗物,转交给你们我也了心事了。”
“遗物”听到这两个字后,池水的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般,动弹不得,僵硬的抱着怀里的包裹,默默无声。
士兵不忍心,看她难过的表情,转头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崔嵩鸣也不希望你们为他难过。我走了,今后你们多保重。”
见他要走,崔嵩鸣的父亲立即拉住他,说道:“后生,我知道你归家心切,可你能不能多待一会,再多说一些,关于我小儿子的事?”
士兵顿了顿,开口说道:“五年前,我们的军队,途经降峡关一带时,突然遭遇敌军偷袭。那天的天气很差,狂风卷起漫天的沙子,对于不熟悉地形的我们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在风沙中和敌军奋战一夜,直到第二天援军赶到,我们才突出重围。崔嵩鸣就是在那场战争中受的伤,当时他的伤势很重,没有多久,就因为伤口感染而丧了性命。”
崔嵩鸣的父亲,一脸的疑惑的说道:“不对啊,我儿是个郎中,不是说让他去救护伤兵吗?他怎么会跑去打仗了呢?”
士兵回道:“身在战场,管你是郎中还是书生,就算是王孙公子在那里,也一样要上阵杀敌。崔嵩鸣是个好人,他曾经救过我,若不是他,我早就命归黄土了。只可惜,医者终不能自医,能救别人救不了自己。那个包裹,是他在弥留之际,托我带给他妻子的遗物,现在我帮他把东西带回来,也算是对他有了交代。这回我真的要走了,耽搁太久,家中父母妻儿,怕是要胡思乱想了,你们多多珍重!”
崔嵩鸣的父亲,不舍的追到院门外,可又没有理由再拦着他,只能眼望士兵越走越远。崔母难过的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崔洪鸣站在一旁,看着父母左右为难,也不知该先去劝谁。
用力迈开僵硬的腿,池水不死心的找遍家里所有的房间,可都没有找到崔嵩鸣的身影,最终,不得不接受残酷的现实。
缓缓打开士兵交给她的包裹,里面装的竟是十二年前,她为崔嵩鸣做的衣裳。衣料有些褪色,却也可以看出它还是件新衣,原来,这么多年这件衣服,他都没舍得穿过。
衣服里夹着,两人当年定情时,池水送给崔嵩鸣的手帕。雪白的手帕,已被血染成了暗灰色,上面那只她亲手绣的蓝色蝴蝶,也褪去了当年的色彩,恹恹的趴在那里,没了昔日的生气。
轻轻将手帕托在手中,就像当年崔嵩鸣那般,仔细的瞧着。“我信了你的话,苦苦等了十二载,可这只蝴蝶回来了,你却没有!你说过,让我等你,我等了,我没有食言。你说过,你会回来,可你没有,你骗了我。”
紧抱着崔嵩鸣留下的遗物,池水伤心的哭到晕厥,心爱的人已经离世,他们之前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现在全部成为泡影。从今以后,就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这没有向往的生活了。
没有崔嵩鸣的尸骨,池水就用丈夫生前穿过的衣服,在两人亲手种下的相思树旁,为他修了一个衣冠冢。崔洪鸣可怜弟媳孤苦,便和家人商议后,将丫头过继给了池水。丫头年幼时,崔嵩鸣最疼爱她了,若是让崔嵩鸣知道,丫头成了他和池水的孩子,一定会很高兴的。
岁月匆匆,又是一年。崔母在这年的冬季,得了风寒,大病一场后撒手离世。崔父在第二年初春的某天夜里,也一觉不醒,随崔母西去了。
池水的脸上,再没了笑容,就连悲伤的情绪,也很少出现了。整日痴痴傻傻的坐在院子里发呆,或是突然冲出家门,跑到城门外相思林里发愣。
没人来寻她,她就会独自一人,站在相思林里直到天明。视线始终不离,远处高山脚下,崔嵩鸣背影最终消失的地方。
池水,悄悄的疯了,崔洪鸣不得不让丫头整日的跟着她。池家知道后,也会不定时的派人来照看。
偶尔,她也会有清醒的时候,可清醒的世界太痛苦,不似痴傻时,惦记的只有远方。而惦记着什么,惦记着谁?都已记不清了。“我忘了你的名字,忘了你的样子,忘了曾经,所有欢乐痛苦相聚别离,却记得清,必须要在这里等着。等待已成了我一世的执念,一生的归宿。”
一天又一天,一年再一年,青丝染霜朱颜不在,世事早已变迁。只剩城外这片相思林,又像往年一样,结了满树的荚果。此时,成熟的荚果已经开裂,露出艳红的种子,点缀在每棵树的枝头,伴随着微风哗哗作响。
站在树下,池水静静的看着丫头,拿着长杆敲打着相思树上的荚果。荚果炸开相思豆落地,丫头便蹲在地上,一颗颗将相思豆拾起,放进了布袋里。
“丫头,你在做什么呢?”远处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迎着傍晚的夕阳,朝两人慢慢靠近。丫头站身冲他嫣然一笑,说道:“我想摘些红豆,有用。”说完,弯身想要去拿身旁的长杆。少年上前先她一步拿到,开口说道:“我来敲,你在地上拾就好。”
少年是池水二姐的儿子,因常常陪着母亲来看姨母,便和崔家丫头,渐渐互生情愫。心思瞒不过家人,还好两家都没有人反对,默认了两人的关系,只等着选个好日子,请媒人上崔家提亲。
把布袋里所以的红豆,全部倒了出来,丫头低着头,一颗颗认真挑选着。然后将挑好的红豆,装进一个荷包内,递到少年面前,说道:“送你的,做工不是很好,可也费了我不少心思,你不能嫌弃!”
接过丫头递来的荷包,少年欣喜的说道:“你做的,我怎么会嫌弃?我很喜欢!”两个人浅笑着,凝望着彼此,双双都羞红了脸颊。
这一幕似曾相识,池水步履蹒跚的走到丫头面前,轻轻的捧起她的脸说道:“丫头,你都长这么大了,你笑的真好看,像极了你的叔父。”
丫头心中一喜,忙道:“婶娘,你认得我了?你清醒了吗?”池水点了点头,说道:“认得了。这些年,我一直痴傻疯癫,苦了你了。”站的太久,脚下开始发软无力,池水向后一倾,还好被身后的少年扶住,搀着她慢慢坐在了地上。
仔细的看了看少年的脸,池水又道:“颀儿,你是颀儿吧?你娘她还好吗?回家时,帮我给她带个好。”颀儿道:“姨娘,我母亲她很好,就是一直担心你。现在你清醒了,我们这就回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池水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恐怕是回不去了,我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再没力气回去见她了。”丫头急道:“婶娘,我们现在就背你回去找郎中,你会没事的,你明天就会好起来的。”
遥望着远处的高山,池水轻道:“没用的,我的病是你叔父临走那天,在我心里种下的。这十多年里,他已将我的心血熬尽,无人能医。你不要难过,你要为婶娘高兴才是,婶娘终于得以解脱,不必再受这相思之苦。我很快就能与你叔父团聚了,只是有些遗憾,等不到你们成亲的那一天。”
夕阳已西下,大地一片暗灰,视线已经模糊,却还努力的遥望着远方的山脉,山的那一边,曾有过她所有的希望。
不顾池水的反对,颀儿急忙背起她,同丫头向城中跑去。靠在颀儿的肩膀上,池水断断续续的说道:“你答应我,将来和丫头成了亲,莫,莫要让她终日等你归家。等待的滋味太苦,太苦,姨娘已经苦了一世,你别再让她也伤透了心,好吗?。”
颀儿边跑边回道:“我答应你,我定不会让丫头伤心的,姨娘你放心。”
听到颀儿的答允,池水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我忆起了你的名字,你的样子,还有你温柔的浅笑。也忆起了你说过的“等我”岁月中有多少希望,淹没在无尽的等待里,褪成了绝望,徒留了一世的遗憾。
轻轻合上双目,让时光把我带回到十七前,你我凉亭初遇那天,你着一身暗色蓝衫,在凉亭中缓缓转过身来,冲我莞尔一笑。我不顾一切的朝你奔了过去,与你紧紧相拥在一起。
从此,与你碧落黄泉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