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朵回家已快九点。小区门口的物业公司里灯火通明,她想顺便把物业费交了,物业公司里不止她和工作人员。舒朵看到一个男人从另一间办公室里出来,手里捧着一个信封,连声道谢。温暖的男中音,敦厚挺拔的身形。
她走进缴费的那间办公室,透过玻璃窗,又看到了他。男人正从窗口走过。户外的夜色和窗口映出的亮光,使他的轮廓格外分明。
“地址报一下?几号几零几室?”收费阿姨奇怪地望着她,这个问题阿姨已是问第二遍。
这是舒朵第一次看到王劲松。
此后的几天,王劲松都没看到那个穿孔雀蓝裙子的女人。第二天是雨天,花坛旁除了他,再没有别人。第三天,雨虽然停了,冷飕飕的,在花坛边散步的人,几乎都披上了厚外套。
女人一定就在这幢大厦里上班。因为那天中午,他离开花坛回公司,从大厦裙楼走过时,他再次看到那女人。
女孩不是一个人。她坐在那儿,目光专注。顺着她的视线,他看到一个男孩。
美丽的女孩,身边总有护花使者。
那天回到办公室,他接到物业公司的电话。有他一封信,因为家里没人,门房间帮他代收了,请他下班后去取。
两年前,刚跟前女友分手时,他找了家慢递公司,给自己写了封信。收信时间正是这个晴朗的冬日,收信地址,他填写的是刚付首付还没交房的樱苑小区。
想把我唱给你听/趁现在年少如花/花儿尽情地开吧/装点你的岁月我的枝桠/谁能够代替你呐/趁年轻尽情地爱吧/最最亲爱的人啊/路途遥远我们在一起吧/
他已忘了这件事,忘了他为什么会抄录这样一首歌词,送给两年后的自己。
第二天一早,为了去赴相亲的约。舒朵提前半小时出门,她换上几天前穿过一次的那套孔雀蓝裙子,窗外有风,但阳光耀眼。她找了一只杏色的拎包配上,对镜自赏,感觉良好。
就在这时,阳台围栏上有东西落下来。软软薄薄的一床珊瑚绒毛毯,粉蓝底子,小熊维尼的图案。是从楼上掉下来的,太过大众的毛毯,她猜不出它的主人。
她把毛毯收进来,取出纸笔,正准备写个字条贴在门上通知失主领取时,门铃响了。
透过猫眼,舒朵看到一个男人的面孔是昨晚她在物业办公室里看到的男人。
她打开门后,一脸惊讶。男人似乎也很惊讶,微张着嘴巴。过了很久,当然,也许只是几秒钟,他终于说:“我的毛毯好像掉下来了。”
她慌慌张张转身,从沙发上取来那团毛绒绒软绵绵的织物。
这是舒朵和王劲松第一次面对面。
王劲松点头道谢,转身上楼。巨大的惊喜和巨大的忧愁在他胸中奔腾。他再一次看到了她!她就住在他楼下。
她是要出门的装束,脸上满是对爱情和幸福的期待。他无法控制地、留恋地回头,想再看一眼楼下这位芳邻。
“砰”。房门刚巧关上。声音巨大,不知是门锁或门页锈滞住了,还是房主人用力过猛。
这声门响让他感到天昏地暗。冬季的风从楼梯间的窗户刮进来,吹得他的脸如刀割般难受。他转身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不知道等了多久,当那扇门吱呀一声露出一条缝隙时,仿佛有股暖流从门内流淌出来。
他终于鼓起勇气,对她说:“你好!我叫王劲松。”
当孔雀蓝女孩告诉王劲松她叫舒朵时,王劲松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他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但这念头随即被他按下去。按照男女交往的惯例,王劲松问舒朵是否有空,他们可以去夫子庙逛逛,顺便在秦淮河边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舒朵接受了这个提议,但在出门前,她得给姑妈一个交代,找个借口取消今天的相亲。
打完电话,舒朵披上件厚外套,王劲松已收拾停当,站在她家门外。两人并肩下楼时,王劲松问:“你是康城人?”
话题由此而起,他们交换了彼此的籍贯、年龄、就读的大学和专业。等到两人漫步在秦淮河畔时,舒朵知道了王劲松毕业于理工大,以及所在系别、所学专业和毕业年份,不由沉默了。
她想起一段往事,人和事情,都模糊了,但她依然记得当时内心复杂的滋味。
王劲松也已确认,眼前这位令他怦然心动的女孩,正是大学时期他室友喜欢的那个人。他没有继续这些话题,而是和舒朵聊起了南京的风物,聊起他们居住的小区,聊起这些年他们各自去过的城市。他已感到舒朵眼界开阔,谈吐举止潇洒随意,绝不矫揉造作,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在认真倾听,偶尔接上一句话,或是评论一番,都让他觉得恰到好处,心情愉悦。
他唯一吃不准的是,不知舒朵是天生情商高,懂得与人相处的艺术,对谁都是这样,还是与他特别投缘。
一顿饭吃完,舍不得与舒朵分开。王劲松提议去看场电影,舒朵也同意了。两人在一起消磨了大半天,直到从影城出来,舒朵接到同事的电话,约好在新街口碰头一起逛街,他们才轻声道别。
“注意安全。需要我去接你,尽管打电话来。暂时我还没买车,但可以充当保镖,保证你的安全。”
大概是电影院的空调太热,舒朵脸色绯红,嫣然一笑。
“嗯。今天可能不需要,以后就难说了。”
才刚认识,才在一起说了好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还没分别,两人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直到这时,王劲松还没敢问舒朵是否单身——虽然看上去她心无旁骛。还有一件事,他也没敢提,怕破坏两人在一起的快乐,影响舒朵的心情。
独自回到樱苑小区,王劲松给老同学常波打了个电话,胡吹海扯了一通,知道他还是老样子,在老家考进一家国企上班后,生活趋向稳定。电话中虽有牢骚,但听得出来,常波对目前的境况还算满意。
“还没找对象吗?”
“有,最近谈了个女孩,还不错,是幼儿园老师,刚刚二十一岁。”
“你小子,就喜欢老牛吃嫩草,大学时我就看出来了。”
舒朵的名字就在嘴边,王劲松没提,常波也没提,却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自嘲道:“往事不堪回首,尤其是大学时的那点破事。”
他们换个话题聊了几句,结束了这通电话。大学毕业后,王劲松继续读了硕士,之后才到南京工作。他和常波只在前年的理工大校庆时见过一面,当初挺拔英俊的帅哥常波,容貌未改,神情中多了木讷和沉闷,魅力值削减不少。
大学时代的常波很受女生青睐,大三时,邻校英文系系花成了常波的固定女友,经常到理工大找他玩。那年暑假之前,常波做家教认识了一名初三女生,成天在宿舍里提起那女生如何美丽可爱,如何纯净明媚。不到一个月,连王劲松都听熟了舒朵的名字,但他没想到,常波移情别恋,迷上了那名十六岁少女。
王劲松记得大四开学那天常波的样子:瘦削,疲倦,眼睛充血,活像整个暑假都没睡过觉。
连着几个夜晚,王劲松半夜醒来,听到常波辗转反侧的声音。
“怎么了?跟女朋友闹翻了?”
周末,宿舍里只有他俩。王劲松看到常波愁眉深锁呆坐床头,随口问了一句。
回想起来,那时的常波大概已积郁多时,极其需要一吐为快。于是王劲松听说了七月末发生在舒朵生日宴上的事情,听说了系花送给常波的蛋糕,以及蛋糕上的“装饰物”。
“后来我脑子才转过来。五月份我跟她就分手了。分手时她没说怀了孕,之后也没跟我说过,突然之间发生这种事,疑点太多,我必须问个明白。
当时,我顾不上舒朵不辞而别,即便追上她,也不知怎么解释。从必胜客出来后,我就去找了缇娜。她看上去很憔悴,态度却非常平静。
她说这是为了拯救舒朵,以免那女孩像她一样受罪。
我又气又恨,知道缇娜是在报复我。
我问她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毕竟我们分手两三个月了,中间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缇娜说,没错,后来她又跟其他人上过床,可她知道,这是我造的孽。
‘那些血团,它们会说话。它们告诉我,是你造的孽。’缇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看上去像个疯子。”
常波说到这里,声音紧张起来。
“后来我就没法睡觉,闭上眼睛就是那团东西,是缇娜的声音:它们会说话。劲松,我很坏吗?我是那种不肯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男人吗?为什么我要遇到这种事?”
王劲松拍拍室友的肩膀,从床底翻出四瓶啤酒。他不懂如何安慰人,也许喝点酒,常波可以好好睡一会儿。
“那个女孩呢?舒朵。”
“我去找过她,想告诉她那件事跟我无关,我也是受害者。可她没给我机会,不接电话,不露面。”
王劲松无话可说。常波首先想到的是替自己辩解,而不是安抚那女孩。如此,不见也罢。
两个月后,王劲松却换了想法。他希望舒朵能跟常波见一面,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两个月来,常波的情况越来越糟。毕业论文勉强通过,找工作不顺,加上长期失眠,精神状态很差。
有时候他睡着了,半夜三更,全宿舍会被他的梦话吵醒。常波的梦呓,清晰、重复,在梦里,他呼喊的是一个人的名字:舒朵。
那天,他一边使劲儿按着MP3的一个按键,一边跟王劲松说:“怎么回事?我明明设置的第九首歌是《Rain and tears》,怎么播出的是《My heart will go on》?
王劲松接过MP3,戴上耳机。千真万确,里面流淌出的音乐,正是爱神之子的《Rain and tears》。
常波已出现了幻听症状。
大学最后一个寒假,常波被诊断患有抑郁症,开始接受药物治疗。
十年后,王劲松邂逅这个名叫舒朵的女孩。他知道两人若是交往下去,那段旧事早晚得提起。可他想再等一段时间,等他确认重提旧事时,舒朵不会反应过激。
天气越来越冷。住在楼上的王劲松,住在楼下的舒朵,他们和从前一样,工作时间错开,很少在公寓里碰上。但他们每天都会给彼此打几个电话,每个周末都在一起度过,做饭,看影碟,逛街,谈天说地。
舒朵要去上海和深圳两地出趟长差。王劲松新买了辆宝来,主动申请当车夫,送舒朵去火车站。
路上,他的手机响起来。响了很久,专心开车的王劲松没有去接。
“帮我看看谁找我。”
舒朵取过他的手机,看了看来电显示。
“不会吧?这么巧,常波是你同学?”
王劲松用眼角余光瞥了舒朵一眼,知道这件事无需回避。不过,因为时间仓促,他们在火车站前匆匆告别,说好待舒朵出差回来后,再讨论这个话题。
那是他们第一次话不投机。
“你觉得我该对常波的抑郁症负责?”
“你应该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难道你不觉得我更倒霉,更无辜?”
“当然。”
想到假如跟王劲松继续交往,将来也许会跟那个影响自己好几年的男人重见,那件曾令她产生心理生理双重不适的旧事,不得不再三触及,舒朵就忧心忡忡。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都算得上称心如意。父母忙归忙,对她还算关心。除了跟常波的那一段,以及大学时期稍显混乱的情人名单,舒朵对自己的人生没太多遗憾。
让她添堵的人和事,绕过去,不是很好吗?
偏偏她对王劲松深有好感。难道因为一段陈年往事,一个不该自己负责的错误,放弃一段刚刚开始、感觉良好的感情?
她看看王劲松,问:“你在想什么?”
王劲松告诉她,在舒朵家门口相遇前,他就见过她。他说得很细很细,细到舒朵修锁的声音,细到他在梦里惆怅的情绪,细到那天他仰望天空,看到热气球时的雀跃心情。
最后他说,无论她的名字叫舒朵还是别的,他都希望能做她的男朋友。十年前他就听说过她的名字,十年后他们以巧合加巧合的方式认识,不是为了认识后再分别,而是为了,他和她,一起面对这个世界。
这就是舒朵和王劲松的故事。
有她在,我待在康城的日子才变得轻松愉快。尽管她身边还有个王劲松,但这不影响我们在一起东游西荡,去母校康城一中走走,去康城剧院看场电影。
我还没让舒朵欣赏我替他们做的PPT。我想尽善尽美,修改得更好些再给她看。
马克每天打来电话随便聊两句。听得出他真的很忙。马克没再提及要来康城的事。
舒朵对我的男友从齐轩变成马克深感欣慰。她还不知道颜羽翠和马克的母子关系,因而无法理解我患得患失的心态,动不动就抛出一句话:缘分天注定,想那么多干吗,爱情来时,你只需接受。
舒朵说她遇到过很多男人,也喜欢过很多人,但是结婚的感觉,却是遇到王劲松之后才有。这是她想安定下来时遇到的男人,一个爱她的人,一个她爱的人。
她继续周旋在其他追求者之间,一个个了结掉与他们的联系。然后,她坐在乐美酒楼的餐椅上,告诉我,她想嫁给王劲松。
很多年前,萧伯纳曾经说过这样一段话:
此时此刻在地球上,约有两万人适合当你的人生伴侣,就看你先遇到哪一个。如果在第二个理想伴侣出现之前,你已经跟前一个人发展出相知相惜、互相信赖的深层关系,那后者就会变成你的好朋友。但是,若你跟前一个人没有培养出深层关系,感情就容易动摇、变心,直到你与这些理想伴侣候选人的其中一位拥有稳固的深情,才是幸福的开始,漂泊的结束。
舒朵说:“那样的人出现之前,你是飘忽不定的。但当他出现,不要犹豫。接受爱情是件非常简单的事,能走多远,是两个人一起努力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