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里有盒未开封的鲜牛奶。我撕开纸盒，倒了一杯喝下。冰凉的牛奶滑过喉咙，落进胃里，感觉并不舒服。然而身体内部仿佛有无数八爪鱼的触角在吸取它们，那些触角干瘪而疯狂，只在牛奶浸润它们的一瞬间变得丰满和安静，随即又舞动起来，催促我再喝一杯，再喝一杯。
九百八十毫升鲜奶灌进我的胃里。我站在冰箱前，肚子胀鼓鼓的，手脚冰凉，却仍然觉得饥渴。
出差回来第二天，我清理了一次冰箱，把那些已过保质期或者濒临过期的食物全给扔了，现在，冰箱里很空，只有一些鸡蛋和速冻水饺。空荡荡的冰箱加深了我的空虚感，我暗暗决定明天下班后去就超市采购，把冰箱塞满。
可是现在该怎么办呢？我想吃东西，尤其想吃甜食，越甜越好，蜜三刀、酥京果、绿豆糕、豆沙饼。
我忘了自己吃过晚餐。马克做的黑椒牛柳、蚝油生菜、圣女果牛油果沙拉，我做的罗宋汤。黑椒牛柳鲜美又下饭，我吃了两碗白米饭。滋味一般的罗宋汤，我喝了一碗半，余下的，马克捧场，全部喝光。我还吃了点生菜和大量的沙拉。
对厨师最大的赞美就是吃光他做的菜。
此刻是夜晚九点半，距离晚餐还不到两个钟头。正当我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出门买些食物回来时，餐桌上的两包东西映入眼帘。马克进出好几次，还是忘记把我送给他的点心带走。
一块接一块，我吃得从容不迫，甚至有些挑剔。不够甜，不够精致。直到纸盒里只剩饼屑儿，低头就看到被灰色毛衣下鼓胀的肚子，我才意识到，我吃得太多了。
十几岁时我对食物的索求无度，变成一个肥胖的少女。时间不能倒流，历史却将重演。我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仔细打量，脸颊饱满，低头时隐然可见双下巴。
我把食指伸进嘴里探向喉头，可厌可怕的干呕声响彻小小的卫生间。我的喉咙像被海水淹没，我不经意间又看了一眼镜子，里面那个面孔变形眼睛红通通、涕泪横流的女人，让人见而生厌。
我再次强迫自己呕吐，再次失败，反复三次，终于呕出来。
洗澡前我称了一次体重，指针指向五十三公斤。
再也不能这样了，我虚弱地发誓。明天，等到了明天再称称看吧。躺在床上时，我已筋疲力尽，很快沉入睡眠中。
清早醒来，再次踩上体重计时，我的心沉了下来。跟昨晚一样，指针指向五十三公斤，这是我二十二岁减肥成功后体重的最高峰。
早餐我只吃了一个白水煮蛋，午餐时我没去四楼食堂，在一家便利店里买了盒两只装的苹果，一口一口很珍惜地啃完。
同事从我座位边经过时，随口说：“减肥啊？当心得胃病哦。”
的确，单纯依赖节食的减肥，很容易造成营养不良和胃病。当年我把自己关进公寓里减肥，因为急于求成，每天我只吃一碗青菜蛋花汤，在头昏眼花和胃疼的煎熬中度过了最痛苦的第一周。到了第二周，我对食物的渴望不再疯狂，饿的感觉也不再强烈，体重计上减少的两公斤让我自以为赢得初步的胜利。一个月后，我成功减掉四公斤。随即带来的问题是：胃总是隐隐作痛。
第二个月，我的减肥食谱中增加了一片面包和一只苹果，不过，无论怎样细嚼慢咽，进食结束后必然胃疼半个小时。在整个减肥过程中，我多次更换食谱，胃疼的毛病却没有多大改善。减肥成功后我逐渐恢复比较正常的饮食分量，改用夜间暴走来消耗可能随时逆袭的脂肪。可是胃疼仍在每餐结束后发作，直到正常饮食半年后才好。
减肥对健康不利，反对减肥的人都这么说。然而肥胖对健康的负面影响更大，脂肪肝、高血脂之类的就不必说了，对心理健康的影响，隐而不现，旁人不易觉察，只有当事者和她身边最亲近的人才能体会到那种痛苦。
减肥之后，我的体重从一百五十斤降到一百斤。曾经紧紧包裹着身体的衣裳变得像麻袋般宽松，我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颊一点点消下来，眼睛变大，下巴变尖。紧紧挤压腋窝的两条胳膊看上去不再粗壮。以前走路时大腿根总会互相摩擦，一条长裤穿不了多久就会磨破，得在专门卖出口转内销服装的商店里再找一条大码长裤换上。现在，即便并拢双腿笔直地站着，两腿大腿内侧的皮肤也只是若即若离地碰触一下就分开。
至于容貌，对镜自赏，我觉得自己简直可以算得上一个小美女。
至今我都记得那一刻我的欣喜与悲伤。我终于变瘦，变得符合母亲对女儿的期望，然而母亲却看不到这些。
晚了，太晚了。在婚姻上，在母女相处中，母亲都是个失败的女人。我因她的失败而轻视她，抵触她，与她对立。我不再信任她、依赖她。
有那么一段时间，颜羽翠，颜阿姨，是我理想中的母亲形象。
现在回忆颜阿姨，我突然发现，除了高大、胖，颜阿姨跟我的母亲很像，她微笑时流露出的忧伤，沉默时的样子，没有一丝幸福的味道。除了高大、胖，除了一种没来由的亲近感，颜阿姨其实跟我母亲一样。
马克隔一天会打个电话问我要不要出去吃饭。他早已知道那两包点心被我吃掉，对我突如其来的贪食显得极其理解。
“心里胡思乱想静不下来就会这样，我知道，就像有些人要抽烟有些人要购物一样，就是一种减压习惯。”他说。
我挑衅地问道：“什么事让我有压力？”
马克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和我，齐轩和白雪。”
我不吭声了。
对于我的减肥大计，马克相当不支持。隔天约我一次就是明证。
盛情难却，我跟他出去，却吃得极少。马克无可奈何，只能埋头大嚼，把我那一份食物吃掉。
三周过后，我减掉了那三公斤，减肥暂告一段落，只要不乱吃，体重不会反弹。
礼拜四我拒绝了马克的邀约，回家后随便吃了点东西，开始整理衣橱，看看是否需要在新春促销活动中再买几件衣服。
马克的电话又来了。
再这样下去，我跟他的关系会越发暧昧不清吧？
“微雨，这礼拜不加班吧？”
听到我模棱两可的回答后，马克没有半点犹豫地说：“跟我去一趟常熟怎么样？”
突然之间接到这样的邀请，我很意外。
礼拜六清晨，我拎着小旅行袋下楼，看到马克从一辆黑色沃尔沃里钻出来。
“行吗？你的车技？”我以为马克是找朋友借的车。
上车后他给我看驾驶证和行驶证。驾龄六年，行驶证上的车主栏是马克的名字，购买时间迄今一年。
“写了我的名字，给我用，但是是我父亲的财产。”他发动汽车，开启导航仪。
“我不想开个比顶头上司座驾还好的车去公司招摇，又不想跟我爸说不要，正好有个朋友新开了公司，我就把车借给他，每月收点租金。”
马克扭头看看我，问道：“怎么样？我这办法好吧？还省了停车费呢。”
一月是这城市最寒冷的季节。车开出没多久，天空飘起细雨。车里的空调开得很暖，我刨根问底，马克有一句没一句的回答，我总算搞清楚这次常熟之行到底是怎么回事。
马克的父亲五十五岁了，在生意圈里，还有比他年长的人，但那些人精力充沛，以工作为乐。马克的父亲不一样，他早已萌生退意。后妻所生的儿子只有五岁，为了这个孩子，他也应该再拼两年。不过，前年他小中风过一次，虽然没什么大碍，几个月后又跟从前一样坐镇公司运筹帷幄，但他从那时起开始认真考虑公司的未来，专门跟马克谈了一次，希望他回去接管生意。
马克的继母对此并不赞成。尽管她已四十多岁，儿子又很小，但她不愿意把公司交给马克管理。首要原因自然是马克的身份，他是前任的儿子，跟自己毫无关系。还有一个重要的、也是很有说服力的理由，那就是马克从未涉足过电器生意，大学毕业后他也只是在上海从事技术方面的工作，完全不像商人的儿子。
我倏然一惊，悄悄看了看马克。他面色沉静，叫人放心。
我忽然想起苏美蓝第一次看到我时，她笑眯眯地对我父亲说：“董靖华，她一点儿都不像你，也不像她妈，像谁啊？”
那会儿我还没开始减肥，体型的确跟董靖华不太像。不过，自小我就知道，尽管我的眼睛、脸型都像母亲，但我的鼻子、嘴巴都跟父亲一模一样。
那时我看着父亲干笑着将身子背过去，我就明白了：苏美蓝不仅是说我胖，同时还在离间我与父亲的关系。
那时我已知道母亲影集里那半张照片的秘密。在长辈亲戚隐晦的议论中，在父母吵架、谈话时泄露的蛛丝马迹中，我知道了母亲曾有过一个丈夫，刚领结婚证，男人就因参与抢劫而锒铛入狱。母亲与他迅速离婚，又迅速嫁给我的父亲。具体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单从时间上计算，我与我母亲的前夫毫无关系，但这不妨碍苏美蓝离间我与父亲的关系。
马克不知我此刻所思所想，继续说着他家的事。
渐渐地，马克的父亲也不再提起要他回去接管生意的事。但不知是出于补偿还是别的原因，去年马克过生日时，收到了这辆沃尔沃。
而现在，情况又有了变化。市场大环境不好，父亲身体不佳不想太拼，再加上继母频繁插手公司后造成一些老员工的不满，几个重要的业务经理陆续辞职，公司的经营现状很不好。前些天马克的父亲天天晚上跟他通电话，意思是小儿子就要读小学了，他母亲想在儿子身上多花些时间，把孩子教育成才，不想再管公司的事，所以现在除了马克，他父亲没有任何人能指望上。
我耸耸肩，说：“那女人看情况不对，就想撂担子了。”
马克点点头，嘿嘿笑出声来，腾出手在我手背上拍了拍。
空调开得太暖了，我的脸红得发烫。
“我是不会接管的。我像我妈，只想跟心爱的人在一起，开个小店过过日子。赚钱多少，无所谓。”马克飞快地瞟了我一眼。
我见惯了胸怀壮志拼命钻营的同龄人，也见过不少灰心认命的中老年人。马克忽然露出老气横秋的样子，像自语，又像在跟我表白。雨越来越大，天色灰蒙蒙的，蓦然间，我对身边这个男人生起相依为命的怜惜。
车开到常熟市区时，下了一路的雨忽然停了。我问马克需要我做点什么，他说：“待会儿随便吃点东西，我带你去尚湖玩玩。无论晴天雨天，尚湖还是值得一看的。”
“晚上我要跟他们一起吃饭，你也来好不好？”
“是要我假装你女朋友吗？哈哈！”我笑得很大声，借以掩饰内心的紧张。
马克只是笑，半晌才说：“做我女朋友，需要假装吗？”
我的心突突乱跳，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臭美。”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车厢里静静的，只听到空调传送暖风的噪声。我的心脏也恢复了正常心率，沉稳、踏实。
真希望车不要停，他的手不要松开。
到了常熟，马克成了地主。说是中午随便吃点东西，车却停在一家门庭优雅的私房菜馆门前。
“这种地方都很贵哦。”
“想帮我省钱？”马克得意地笑起来，揽过我的肩。
我们就这样偎依着进了饭店，在一间雅致的看得见尚湖的大包间里坐下。服务员殷勤体贴，菜的名称和装饰胜过其滋味。席间马克接了两个长长的电话，用家乡话说的，我听不懂，也没注意听，见他神色认真而平静，我也就安下心来，埋头吃饭。
过会儿有个陌生男人走进来，跟马克打过招呼后，脸上带着会意的微笑朝我点头致意。看他与马克说话时的姿态和语气，我觉得他应该是马克父亲公司里的员工。
——那是一种分寸拿捏适度的恭敬。
他们站在那儿说了几分钟，男人扫了一眼我们吃得差不多的席面，问马克何时过去。马克看我一眼，想了想，说了个时间。接着，大概是为了让我听明白，他又补充说明了一句：“晚上六点我们过去吃饭，其他事明天上午再说。”
午后已是大晴天，被雨水洗过的空气非常清新。我的心情从未像现在这样好过，一边跟马克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一边欣赏尚湖的风景。
冬季不是适合观湖的季节，放眼看去，无论湖水还是岸边的树木，都带着萧索的味道。
不过，对于正沉浸在甜蜜中的我来说，跟马克在一起，反而是这样的景物更好。他和我走在游客稀少的湖畔，偶尔互相凝望对方，唇边漾起一朵微笑，说什么，不说什么，都很美好。
气候寒冷，然而到底是江南温暖的水乡，不时有水鸟从湖面掠过，湖中常见成群的野鸭在悠闲地游弋。
马克问我：“冷吗？”
没等我回答，马克就将我冻得冰凉的手握住，揣进他的衣袋里。
几小时前，我对可能会跟马克的父亲以及其他家人的见面没什么感觉，最多会有点好奇，而现在，我的好奇变成了紧张。
我拉开旅行袋，取出小化妆包，照镜子、补妆。马克故意问我要不要先去商场换套新衣服。
他请我尽管随意，他敢打包票，无论我怎么打扮，或是不打扮，他父亲都会对我印象深刻。
“为什么？”
“因为……”
汽车放慢速度，开进了一家花园酒店。马克专心泊车，下车，替我打开车门，让我挽住他的胳膊。
“这是我第一次带女孩回家。”
马克的父亲看见我时果然愣了一下，嘴巴微微张着，看上去相当受惊。我有些尴尬，移开目光，先冲马克的继母点头致意，还摆出个幼稚的招手姿势，跟马克同父异母的弟弟打招呼。
马克的继母远比我想象中漂亮——对于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而言，她保养得非常好，身材苗条，肤色白皙，要不是颈纹、法令纹、下垂的眼睑，完全可以当她只有三十五岁。
她朝我礼貌的微笑，又让儿子叫我姐姐。
直到落座，马克的父亲还没跟我说上一句话。
但他就坐我正对面，我抬头就看到他，他也正看着我。
他终于笑起来，一团和气地问我：“董小姐从上海过来，对常熟印象还好吧？”
我赶紧客气地说了些好话。马克的父亲看了眼马克，目光再次转向我时，忽然问出一句让我大吃一惊的话。
“你是康城人？”
非但我大吃一惊，马克也吃了一惊，几乎与我异口同声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
马克的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出来的。董小姐说话的尾音带一点点康城的口音。”
我有些惭愧，一向自诩普通话说得标准，想不到口音这么重。
“马叔叔到底是全国各地到处跑的老江湖，眼力着实过人。”
我已决定把这次见面当做一次商务宴会，当马克的家人是需要应酬的客户，所以，我像在工作应酬饭局上一样，恭维话、套话，顺顺溜溜地从我嘴里说出来。
一直在听我们谈话的马克的继母这时忽然开口了。
“他啊，全国这么多城市，大的小的，也就是对康城这个小地方特别敏感，至于其他地方，比方说四川话和贵州话区别很大，你叫他分辨，我保管他分不出来。”
她是带着玩笑的口吻说的，但我因为听说了一些事，知道这句话里另有含义。
我笑着低头，借喝水掩饰尴尬。马克的父亲也笑着端起茶杯。马克气定神闲地边翻菜谱边说：“何止我爸，还有我，对康城的感情都很特别啊。”
他的语气非常沉闷，包房里的空气顿时凝滞了。
我头一次感到随和的马克身上有种很强悍的东西。
因我而引发的康城话题，对马克家来说，不会是很愉快的回忆吧。但我无能为力，只好四处环顾，假装欣赏这家酒店的装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