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别墅里总是静悄悄的。
除了阿俏姐那一早一晚的两次打扫,和鸿运奎的两顿饭。
阿俏能够长期在洪运奎家工作,得益于她的细致和善解人意。她严格执行洪老板的所有要求,从未犯错。比如,洪老板要她每天上午11点准时到别墅,13点完成工作离开,晚上17点30准时到别墅,19点30完成工作离开。阿俏的误差从不会超过3秒钟。一天两次的服务,还有一天两次跟客厅里的壁钟对时间。
阿俏的任务非常简单,只是时间特别紧张。除了洪老板的卧室不能进,她要打扫别墅的每个角落。此外,她还要完成一人份的午餐或晚餐。这都要在两个小时内完成。每天如此,风雨无阻。
起初,每次来别墅,阿俏都能见到洪老板。她有一把钥匙,但她仍会礼貌的敲门。后来有几次阿俏敲门却没人应。这时她才会自己开门,默默开始工作。偶尔洪老板会突然从卧室里出来,说些‘睡过头了’或者‘我饿坏了’的话。再后来,她见到洪先生的次数越来越少。洪先生的指令也大多用便签来完成。
最近洪先生有些奇怪。第一次发生在一个晚上。阿俏一如既往的17点30到达别墅。她进门的第一项工作,是要将洪先生用过的餐具刷洗干净并且消毒收好。可那天她发现中午准备的食物洪先生一点都没动。阿俏顿时感觉惭愧、挫败和懊悔,她拿起食物尝了尝,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于是,她第一次主动给洪先生留了一张便签:‘如果我的饭菜有什么问题,请您告诉我,我会马上改进。’第二天中午,阿俏发现饭菜已经吃光,洪先生回复了一张便签:
‘你的厨艺非常棒。我只是胃口不好。抱歉,糟蹋了您的手艺!’
阿俏这才放心,于是又留了张字条‘您是不是不舒服,需不需要叫医生?’。晚上再来的时候,饭菜已经吃光,却没有新的便签。
这之后,阿俏继续勤奋的工作,但洪先生经常不吃饭,有时候两天才吃一顿。现在阿俏也已经忘记有多少天没见过洪老板了。
(2)
卧室的门里泛着幽幽的玫红色的光。马可脱下鞋踮着脚轻轻的走出书房,来到卧室的门前,探身往屋里看。马可被眼前的景象惊的呆了。若论奇特,那间装满标本的办公室比起这间卧室,简直就是小儿科。因为这里都是活的标本。
房间顶上悬挂了大量的植物生长灯,有的灭着有的亮着,那玫红色的灯光让人看着心慌。灯下孕育着满屋的植物,与其说是卧房,不如说是花房。植物中间摆放了一张单人床,床脚有一张不到一平米大的小书桌,书桌上堆着各种各样的药瓶、针剂,如果没有周围艳丽的植物,这看起来像是个瘾君子的据点。
马可走进去,在那些植物间摸了摸闻了闻,全都是活的枝叶和果子,只是样子有点奇怪。一丛丛阔叶下藏着一簇一簇的玻璃球大小的酒红色果实,一条枝上生一对果簇,每一簇上都有十几颗。果实饱满,新鲜欲滴。
马可从其中一簇中摘下一颗,端详了许久,突然他想起自己看到过的一串文字‘对生、球形浆果、胚珠多数、酒红色——’。洪老板笔记的最后一页,名字好像叫神肉果。‘洪老板整天不出房门,就是为了培植这些水果么?’马可这么想着,把手中的果实轻轻压扁、碾开,一些汁水顺着手背留了下来,果子里的果肉没有多少,但有个大大的果核,一颗猩红色的种子。马可越看越像,接着他确认,这就是洪先生曾经送给自己的那个种子。只不过那颗已经干瘪了,而这颗非常新鲜。
马可抬头看了看满屋的神肉果,邹然间想起了那个梦,在山谷中成片的猩红色的植物,薛医生,和如临其境的大火。一定是它,一定是它!马可将手中的果子连皮带肉慢慢的放在口中,果实在嘴里转了个圈。天啊!太难吃了!甜的像是有人在用螺丝刀刮你的嗓子。马可仍然坚持着,用后槽牙咬碎了果核,然后用力的吞到胃里。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一个声音在马可身后有气无力的喊道。
马可几乎忘了这栋别墅里还有一个人。马可猛的转回身,他瞥见到一个银色的东西朝他射来,噗的一声钉在了肩膀上。
洪运奎就站在门口,左手扶着门,右手举着一把枪。马可伸手去摸自己的肩膀,可胳膊抬起一半便再也抬不起来。马可开口解释:“洪先生,我——我——”
咕咚,马可倒在了果树中间,晕了过去。
(3)
马可觉得自己肯定是完了。这可倒好,白白丢了性命。他这么想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等着什么人来把他带走,是死神还是阎王他不在乎,他只想来人能把他抬走,他一步也不想动了,太累了。
“别装啦,起来吧!”一个稚嫩的声音在他耳边叫着,还用小手拍他的脑袋。
恩?死神是个孩子,这可新鲜。马可抬起头,眼前蹲着一个小女孩,正在朝自己笑:“哈哈哈,你装的太差啦!快起来,我爸爸让我叫你过去。”
马可撑起自己的身体,改成坐在地上平视那个小女孩。这孩子真可爱啊,怎么会是死神?
“你是谁啊!”马可迷迷糊糊的问。
“哎呦!连你老婆都不认识了,你羞不羞啊!”
“我老婆?”他更糊涂了。
“哈哈哈!女孩跑开了,轻飘飘的像是飞走的。”马可赶紧追过去,刚跑了两步,就觉得有股力量拦着自己,怎么跑都跑不快。马可用尽浑身力气,最后终于放弃。他慢慢的向前走,这回反而轻飘飘的感觉很轻松。就这么轻飘飘的走,像那个孩子一样有飞起来的感觉。
孩子绕过门廊进了一扇半开半掩的门,门里射出万道刺眼的白光,马可用袖子挡在眼前,侧身进了那扇门。
“爸爸,我把他带来了!”
“诶,好!柯蓝乖!去玩吧。”
马可揉了揉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明亮的光线。一个人背着手在房间中央等他,四下里已经没有那个姑娘,但看不出从哪里跑出了房间。
屋子中间站着一个穿着暗红色西装的人。墙角那边坐着另一个人,身穿宝蓝色西服套装,马可看不清这两个人长什么样子。
“G先生你好!”房子中间那暗红西装在说话。
马可不确定是不是在说自己,马可应该是马可先生,但那个人此刻并没有对别人问好的可能。马可向前走了两步,仔细的看那个说话的人,那人身材魁梧,面带微笑。这——这是K啊——年轻的K。我回来了?我又在做梦了么?
马可走到房间的角落,对着那个坐着的人仔细看,再仔细看!这人长的这怎么这么像自己?这他娘的梦太怪了!“你是?”,那人霍的站起来,伸出手与自己相握:“你好G先生,我是G!”。马可下意识的往后躲,腿一软差点狼狈的坐到地上。好在宝蓝色套装在前面拉住他,年轻的K在着后面扶着他。
马可稳了稳,对那个仍握着的手的G先生二号说:“你是G?那我是谁?”。那人没有回答只是在那不怀好意的笑。这时从身后传来银铃般的笑声,笑的那么清脆。马可回头看,笑的正是刚刚的那个叫柯蓝的女孩。K和那个G先生二号望向柯蓝,也开始大声的笑。那笑声尖锐刺耳,马可听的烦躁,发毛。马可想甩开G先生二号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
突然,三个人全都不笑了,呆呆的看着自己。马可更用力的甩,可就是甩不开那只手。就在这时马可感到后腰一阵冰凉,有什么东西插到自己的身体,回手一摸,摸到个刀柄。马可刚要回头,面前的G先生二号拉了自己一把,将一件东西用力的插进自己的腹部。马可低头一看又是一柄刀,马可再也没有力气挣扎,软软的颓坐在地上“你们——你们——你——”,马可再也不动了。
“再见了G先生”K望着地上G的尸体。G先生二号拔出刀子擦着上面的血迹。
“请进!”又是柯蓝清脆的声音。另一侧的门外又进来一个G。
“你好G先生,请进,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G先生。”
两个G先生握手互相问好。G先生二号突然发难,刺出那把尖刀。G先生三号灵敏的躲过,伸手掐住G先生二号的脖子,将他按到墙上。终于二号不敌,三号获胜。G先生二号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瞪着的眼睛早已失去光彩,这叫死不瞑目。
从另一侧,柯蓝打开房门,G先生四号猫着腰进来,三号立即振作精神,与G先生四号对垒。没想到三号后背突然遭到一记重击,身体不由自主向前仆,死在了G先生四号的刀下。背后站着另一位G先生五号。
房间里已经有三具马可的尸体躺在地上。四周的房门仍在不停的进来新的G先生,尸体越堆越多,整个房间成了角斗场、屠宰场。地板染成了红色,接着又泛起了白色的泡沫。
马可挥舞双手,想要拨开这一片雾蒙蒙的白色,可是怎么也挥不开,急的满头是汗。突然一阵头痛,眼前的白变得异常刺眼。
(4)
第33天
“你醒了?”
有个声音在旁边轻轻的说。
“好像是个噩梦啊。”
马可猛的起身,可是身体只抬高了不到一公分,坚持了一秒钟便颓然倒下。他不仅头痛欲裂,而且身体不怎么听使唤。用尽力气只能将手臂微微的抬起一点点。
“别着急,一会儿就能恢复。”
马可将眼睛转向声音的一边,一个枯瘦的身影坐在小书桌的旁边给一株植物修剪着的枝叶。是洪运奎。马可又试着抬了抬胳膊,已经能举起来了,恢复的很快。马可试了试自己的舌头,尝试能不能清楚的说话:
“我怎么了?”
“是混合药物”
洪先生站起来拖着脚走到房间的另一边。
“氟哌啶醇、双氢埃托啡——等等吧,几种药的混合,我其实也搞不太清。”
洪运奎在墙上按着开关,房间从白色变成黄色又变成玫红色
“这是生长灯,催促果实成熟的,不介意吧?”
马可又试了试腿,感觉已经能动了。他霍的坐了起来,动动胳膊伸伸腿,已经没有什么阻滞。“我昏迷了多久?”
“有两个小时吧,这种麻醉剂来的快去的也快。”洪运奎坐回到椅子上“很抱歉,我以为你是小偷,情急就扣动了扳机,好在只是麻醉枪。”洪运奎边说边摆弄着那些植物。
马可有些羞愧:“洪先生,请您原谅我偷偷进来,我实在找不到其他方法。”
洪运奎扶着书桌,低头想了一会儿:“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不告诉我真相我就不走。”
“真相?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我想知道?”马可来之前脑子里千头万绪。然而眼前的一切才最让他困惑。
“您这是怎么了,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我么?我怎么了?”
“你看起来很不健康。”
“健康有什么用?健康,只能更加漫长和煎熬。”
“是因为那些果子么?”
洪运奎猛的回头,盯着马可“你吃了,对吧?”洪运奎站起来却没站稳,扑倒在床上。他立即挣扎着爬起来掐着马可的肩膀用力晃动:“你吃了?那颗种子。你吃了?”
马可肩膀有伤,被他掐的很痛。
“是!我吃了,还有你这房间里的果子,我也吃了。他们应该是同一种东西。”
“哈哈哈哈哈,”洪运奎撑着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你放心,这水果本身不会影响健康,而且很有营养,你想知道这水果有什么用么?”
“我体会到了!吃了之后,要睡觉。睡着后去到另一个世界。”
洪运奎摇摇头。
“你的体验太浅了。这水果的奇特之处,在于它的果浆和果核中含有几种奇特的生物碱。当你吃掉它,这些混合成分对你的肌肉和神经产生一系列作用,使你产生幻觉。不是普通的那种幻觉。”
马可回忆第一次吃下种子的情形:“可我并没有感到幻觉啊?”
“如果只是致幻那就没什么特别了。过去我尝试过各种奇异的水果,有几次差点被毒死,致幻的也遇到过一些,无非看到喝醉酒的柑橘,或是不管看什么东西都大了几倍。比较奇特的一种是你能看见一群绿色的小人跑过来跟你决斗。”洪运奎说着,想起了以前的有趣经历,开朗的笑了两声。
“绿色小人?难以想象。”
“这就是你体验浅薄的问题所在,缺乏想象力。”洪运奎环视四周“那些致幻剂都没法跟眼前的这些神肉果比。”他像是在检阅这卧房中自己的杰作。
“对!是叫这个名字,神的什么肉,我在您笔记上见过。”
“是神肉果,这名字有点土,是当地的土著给起的名字。它还有一个优雅的名字。”
“哦?”
“叫做,灵魂的美酒!”
“灵魂的美酒——”
“你还不知道它能做什么。一开始我也不清楚。”洪运奎浑浊的眼睛放出了光芒,看着前方,好像看穿了卧房的墙壁,看到了别墅外的远方。
“马可先生,我可以告诉你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但是首先你得体会到我所体会到的。这可能要付出代价。”
“像你一样?”
“也许吧。”
马可点点头。
“这样可不行,只是点点头?可不行!”洪运奎说。
马可想了想说:“也许你想知道。我的身体,包括脑子有些特别。我几乎不记得自己从哪来,而且无从查起。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时间,我的身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发生剧烈的变化,变的年轻,然后失忆。我现在每天都在记录自己经历的一切。”马可又想了想,想不出别的了,“关于我就是这些了。我记得你第一眼见到我时的眼神。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
洪运奎抬起手示意马可不用说了。他似乎已经知道马可是谁。
“好吧!我们从头再来一次。”
“你相信我刚才说的?”马可觉得不可思议。
洪运奎点点头:“没什么不能相信的,在你体验了这些之后”他从身后的一棵植物上扣下两粒圆果,“听着,”他说,“这个果子的作用只能发生在你睡着的时候。”说着将其中一粒放进嘴里,咬了两口咽下去,并将另外一颗递给马可。“你要咬开果子,咬开果核,一起吞下去。”
“好!”马可接过果子扔到嘴里,咬了两下咽下去,“至少我前半部分做的都对。”
“嗯!下面你需要睡觉,等你睡着你会开始做梦。你会做梦么?”
“我每次睡觉都做梦,但是那感觉一点都不好。”马可皱着眉。
“问题就在这里。你压根不会做梦!”
“哦?”
“听着,你需要控制你的梦境,你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洪运奎瞪着马可,“如果你控制不了梦境,任由它蹂躏,不论有没有吃过灵魂的美酒,在梦里你都是被动的。”马可点点头,洪老板继续说:“你的心情是愉快的,你的梦境就是愉快的。在你的浅睡眠状态,大脑活动仍然频繁但没有规律。但当你吃了灵魂的美酒,你在梦中,但能体会到真实的感官。你能进入另个一同样真实的世界,这有时会让你分不清。”
“我有过这样的体验,可是控制梦境?”
“你要努力的控制它,要不断的练习控制它,你会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并控制梦境,但那梦境又极其真实。然后,你就是那里的神,那个世界全来自你的记忆和想象力。你的想象力多大你的世界就有多大。”
马可想有些气馁,他的记忆就剩下那么一点点。但想象力可以试试。
洪运奎看到了马可的表情,他说:“对你来说确实更加困难些,就你那个脑子而言。”
洪运奎接着说:“做到了,那个世界就是你的,做不到的话,那里就仍然是诸神的。果子能将你的灵魂引向天堂,但只是引导,你要自己努力前往天堂,并掌控一切。”
说完,洪运奎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半截小指大小的无针注射器,抵在自己的肩头一按,药物透过皮肤打进体内。洪运奎将注射器扔进垃圾桶,躺在了马可的身侧:“现在睡觉,然后做梦。”
“我也要注射那个么?”
“那是帮助睡眠的,丙泊酚,你能自己睡着就不需要,需要我也舍不得给你,你要是睡不着,就再给自己一枪。”
马可躺下。两个人就这么并排躺在单人床上,闭着眼睛,等待梦境。
然后他们成功的睡去,到宇宙的另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