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乘风知道，作为一名世家贵女，光是与自家书童交换身份一事就足以为她惹来无数非议。
当然，此事尚可轻轻揭过，毕竟修士从来都不受世俗规矩所约束，而贺方坚又是明乘风的侍从，难以违抗她的命令。
然而，作为一名侍女被送给一位郡守，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如果堂叔知道此事，想必会把我视为明氏之耻罢。”明乘风想道，“不过，我有意帮助卢氏与朝廷对抗，就已是对明氏的背叛了。”
为了实现那个愿望，她甘愿牺牲一切，即使要与昔日的族人兵戈相见也在所不惜，而区区虚名又算得了什么呢？再说，明乘风又不打算真正地成为卢景驰的“侍女”。
“大人意下如何？”明乘风嘴角噙着一丝微笑，看向了面露诧异之色的卢景驰，心中却难免有些忐忑。
有如实质般的沉默在二人之间渐渐弥散了开来，在黯淡的烛光的映照之下，明乘风看见面前的郡守大人抿了抿唇，似乎有些紧张。
“不可。”片刻之后，卢景驰开口说道。他垂下了眸子，避开了那双在烛光中显得熠熠生辉的杏眼。“你是明卿的侍女——”他欲言又止，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沉，“此事……不太合适。”
见这位郡守表现得窘迫不已，明乘风反倒放松了一些。她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开口说道：“您是在担心，接受明大人的‘赠与’会损害到您的名声吗？如果您能真正地成为卢家的家主，将整个清霄郡掌握在手中，那么根本就没有人敢对您说三道四。
“况且，您也说，我是明大人的侍女。”为了说服对方，明乘风搬出了自己的名头，“明大人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因此，在明大人他除掉那只威胁您性命的妖邪之前，请允许我暂且待在您的身边。”
她顿了一顿，然后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明大人早有与您结盟的打算，也对妖邪作乱之事略有耳闻。我今晚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就是因为大人他吩咐我勘查内城，寻找妖邪的踪迹。”
骤闻此言，芳於城的主人猛地看向了面前的女子，手中的烛台随他的动作微微摇晃，一星烛焰落入了那双有如深潭的眸子，在其中无声地燃烧。
“对妖邪作乱略有耳闻？”他重复了一遍，脸上的窘迫之色早已不见了踪影，“难道朝廷早就知道——”
明乘风轻轻颔首，考虑着自己究竟要告诉这位郡守多少事情。最终，她还是有所保留地开口说道：“郡守大人，在明大人接受司夜使一职的任命时，上头曾告诉大人，您的兄长景曜大人或许是被妖邪所害。”
“什么？！”卢景驰攥紧了手中的烛台，低呼出声。之后，他下意识地反驳道：“这不可能！据我所知，羊卿从前一直都在内城坐镇，而大哥他在离世之前早已卧病多日，怎么会与妖邪扯上关系呢？”
明乘风犹豫了片刻，还是把那个骇人的消息说了出来：“不仅如此，朝廷还怀疑，令尊生前曾在豢养某种邪物。”
“这不可能。”芳於城的主人退后了一步，低声喃喃道，“你在说谎，父亲大人不可能——”
望着面前的女子清澈得近乎残酷的眼神，卢景驰没有再说下去。
“这听起来的确是父亲大人会做的事情。”一个念头在此时闪过了他的脑海。寄人篱下多年，卢景驰早已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在回到芳於之后，从见到卢啸的那一刻开始，卢景驰就看出了自己的父亲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卢啸将自己冷酷无情的内心掩藏在和颜悦色的外表之下，他能在接风宴上对阔别已阔别已久的次子嘘寒问暖，却又着意将他安排到了一个偏僻的院落，以安抚对家主之位觊觎已久的卢家旁系。
即使卢景驰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那个一心想要讨好父亲的小小孩童，却还是不免为卢啸的凉薄而心寒不已。
如果自己的长兄当真是为妖邪所害，如果自己的父亲当真豢养了妖邪，那么，一切都将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
卢景驰闭了闭眼睛，想到了那位闭门不出的前司夜使，怀疑与愤怒同时涌上了他的心头。
“羊卿担任司夜使一职已有十数年之久。”他睁开了眼睛，对面前的明氏侍女平静地陈述了这个事实。接着，不等明乘风开口，卢景驰就转换了话题：“我答应明卿的提议。”
眼见目的已经达成，明乘风恭敬地低下了头。“那么，我这就去禀告明大人。不过——”她抬起了头，向前走了几步，看向了被灯火照亮的楼梯，“——郡守大人，我能上楼看看吗？那只邪物似乎在楼上留下了它的气息。”
卢景驰微微颔首，同意了她的请求。
在郡守大人的指引下，明乘风登上了楼梯，穿过了一条铺着杉木地板的走廊，来到了一间书房的门口。
卢景驰在门前停住了脚步，举起了手中的烛台，让摇曳不定的烛光照亮了那扇大敞的四抹隔扇门，也使明乘风得以看清室内的部分景象。
首先映入她的眼帘的是一张宽大的花梨木书桌，清冷的月光透过同样是敞开着的窗户洒进了室内，笼罩了桌上放着的那个玉质的五峰形笔架与几枝被随意地搁置在桌上的羊毫。
书桌背后则是一座四层高的红木书架，架上则搁着成捆的纸卷与数个精巧的瓷瓶。
正对着这张书桌的是一座足有一人高的屏风，上有宏伟的山峦、奔腾的江河与搏击长空的鹰隼，令人不由为之屏息。
“就是这里了。”芳於城的新主人轻声开口，似乎在担心会惊扰到某个可能在此地徘徊不去的亡魂。
然而，那个在靠近窗口的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白玉盆景却稍稍破坏了室内的雅致情调。
同样煞风景的还有一把静静地躺在白玉盆景的残骸之上的三尺青锋。
从那条绑在剑柄上的红色剑穗来看，这似乎就是先前在接见新任司夜使时卢景驰所携的那把长剑。
明乘风跨过了门槛，进入了室内。她小心翼翼绕开了满地的白玉碎片，走到了敞开的窗边。
晚风将一缕从远方飘来的玉兰香气送入了她的鼻端，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穹之上，一切似乎都是那么祥和。
然而，当明乘风催动灵力，包裹住整个窗框时，一丝有如毒蛇吐息般冰冷的邪异气息便出现在了她的感知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