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是刘鑫第二次来王培忠府上。
前一次,是余杭前任知县陈珂带着刘鑫来的。当时的刘鑫只能在陈珂身后不不趋随;这一次,依旧是两个人,却是刘鑫带着林光远。
虽然是一样的上门,但上一次是王培忠请的陈珂,这次,是刘鑫主动登门。
刚一进门,刘鑫便看到一个熟悉面孔,“卢二爷。”
王培忠虽说在余杭是第一大户,可王培忠却是极少露面,一般事情都是卢俊出面处理。余杭大多数人可能没见过王培忠,但卢俊一定是见过的。虽说卢俊在王府是个仆人名分,但由此也可以看出卢俊在王府的分量。
“刘主簿。”卢俊上前,半笑不笑道,“刘主簿,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道理谁都懂,我也体谅你,可你也得替我家老爷想想啊。好民不与官斗,您这不是逼着他和县太爷作对嘛?”
刘鑫也是一笑,“按说老百姓都该怕当官的,可刘爷不一样啊,官怕他才对嘛。”
卢俊闻言也不接话,一笑带过,看着刘鑫身后的林光远,“这人是?”
“林光远。”说话间,刘鑫朝卢俊使了个眼色。
卢俊见状会意,立刻让旁人带着林光远到了其他地方,这才道,“您自己来就行了,带他来?”
刘鑫:“他可不是一般人,他是我送王大爷的见面礼。”
卢俊点头,旋即做了个请的姿势,“老爷知道您要来,一早在花园那边等呢。”
这是一座压水榭子,若是盛夏时候,亭外满池荷花毕业当然养眼,可现在仲秋时分,只有满池的残枝败叶,甚至因为时令缘故,池塘水位都比寻常浅了不少。水廖而池清,透过败叶间隙,甚至还能看到池塘底黝黑的淤泥。
到了池塘,里面却已经坐着一个人。
当然不是坐在亭心的石凳旁,而是靠边、背对入口。那人身边地上还有一只木桶,里面还有两尾青黑小鱼。
刘鑫刚想打招呼,莫约是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伸出左手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刘鑫两手已是停在半空,见状只得尴尬收回。
莫约过了半柱香,只听下方传来扑通一声,继而那人收杆——却是一尾八寸有余的大青鱼。
青鱼入桶,还在不安的挣扎,搅得桶中水花一阵四溅。
虽一阵扑通惹人心烦,可那人却是不甚在意,将鱼竿固定一边,这才转过身来——
此人莫约四十多岁,身高不过一米五六,在男人中算是矮的;一张椭圆脸又青又白,没有半分血色;嘴又小又尖,彻彻底底的猴子嘴,右侧还一连串长了七颗豆大的黑痣……
这一副模样,不管放在谁身上,都是破相的命,可刘鑫却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因为眼前这位正是王府真正的主人,王培忠。
如此有特色的一张脸,别说两年没见,就算十年不见,恐怕也不会有人忘记。刘鑫急忙一揖,“王大爷。”
王培忠示意刘鑫坐下,推了推桌上的茶壶,“没喝茶的习惯,主簿大人将就些,只能让您喝白开水了。”
“瞧您说的,茶,那是雅人才喝的东西。”刘鑫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替王培忠倒了一杯,“都说浙江的西湖龙井、开化龙顶,说什么这里好、那里好,我喝着和枯树叶子泡水也没区别。”
“雅人才喝茶。”王培忠闻言轻笑一声,反问道,“这么说,刘主簿是觉得王某是个俗人了?”
刘鑫也跟着一笑,“哪能呐。我这种俗人喝白水,那是没喝茶的雅量,您喝白水,那是返璞归真。”
也不管刘鑫这话是不是真心的,王培忠只笑一笑,“刘主簿,咱们两年没见吧?”
刘鑫:“是有两年了。上次还是跟陈珂陈大人一起来的。”
王培忠:“您和两年前一样,胡说八道的时候还是这么一本正经。”
刘鑫一怔,免不了的有些尴尬。
王培忠瞥了眼水杯,“卖油娘子水梳头,卖肉儿郎啃骨头……您瞧着王某家大业大,其实这里面能有多少是王某自己的?”说着,王培忠话锋一转,“还是说正事吧,刘主簿今天过来是为什么事?”
见王培忠直接,刘鑫便直接道,“也不知道您听说了没有,那普刘氏今日拦了县太爷的马,递了状子。”
王培忠目光一闪,“继续。”
刘鑫:“还是普凌的案子……咱们现在的这位县太爷可跟陈大人不一样。”
王培忠颔首,呷了口水,“这案子很早之前就该了了,那普刘氏闹了两年,打得家徒四壁,早该绝了继续告状的心思。”
王培忠看了眼刘鑫,明知故问道,“安分了大半年,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又翻了出来?”
刘鑫一笑,“或是听说新来知县的清官名声吧,所以才又动了心思。”
王培忠摆手,起身,“明人不说暗话,刘主簿,你还是不实诚啊。”
见刘鑫不说话,王培忠走到栏杆边,看着水桶里的鱼,“这人,就和鱼一样,有人天生就是海里、江里的,还有人是河里、溪里的,还有的,只配被人养在鱼缸里。”
刘鑫也趋近王培忠身旁,“您这话说的透彻。”
王培忠没有接话,继续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看这鱼,本来在池子里呆的好好地,可它偏偏贪心这鱼钩上的饵儿,想他不该想的,所以啊,就到了这桶里。”
王培忠明面上说的是鱼,可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话,刘鑫哪里听不明白?因笑道,“这话说的对,可我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王培忠抬了眼皮,“哪里不对?”
刘鑫指了指鱼竿,“如果没有吃饵儿的鱼,怎么还会有钓鱼的人呢?如果没有这些吃饵儿的鱼,您会在这钓吗?说句不好听的,要是这些鱼不吃饵儿,您这鱼钓得也不高兴啊。这些鱼让您钓了,让您高兴了,到头来还落得您的不是,可不是不对劲嘛。您想的是钓鱼,这些鱼想的是吃饵儿,各有所想,各有所求,其实并不妨碍嘛。”
王培忠闻言扑哧一笑,嘴角上的七颗大黑痣一抖一抖,“刘主簿不愧是读过书的人,这讲起道理来,王某一介粗人还真不是对手。”
王培忠重新坐回石凳上,“刘主簿的意思我也明白,您想当这个官。可话说回来,这个官又不是王某说了算,您这么逼着王某,何苦呢。我主动给饵儿,钓上鱼来,我当然高兴;可我要是不愿意给饵儿,别人是偷我的饵儿撒出去钓鱼,我最后就算拿到了鱼,我也高兴不起来啊。”
刘鑫早料到王培忠会不高兴,因道,“那怎么才能让您高兴呢?”
王培忠一笑,反问道,“主簿大人事情都做了,这时候才想起这个问题吗?”
……
待刘鑫离开,卢俊回到压水亭榭,“刘鑫走了。”说着,一看桌上两杯水,靠近王培忠的那杯没有喝完,还剩了大半,“看来大哥和刘鑫谈的不开心啊。”
“怎么开心?”王培忠朝刘鑫离开的方向瞥了一眼,露出极度的不耐烦,起身,却是拎起地上的木桶,接着将桶里的鱼全部倒回池子里。
将桶放回地上,擦了擦手,“牛不喝水强按头,从来只有我这么对别人,这刘鑫反倒逼起我来了,他还真把他自己当个人物。”
卢俊也是一笑,“那这事?”
王培忠:“你去请一趟那个新来的县太爷……记得刚来第一天,因为马瑞卿那泼皮碰瓷的事,咱们这位县太爷就把马瑞卿和刘鑫一块打了?还亲自动的手?”
卢俊笑着点头,“是啊,咱们这位县太爷一心要打,县丞还在一边试着劝。说起来,这个知县和县丞简直就是异性兄弟,就是性子不同,一个喜感情用事,一个偏带了理智。如果光凭意气用事也是好事,毕竟这性子禁不住时间熬。时间一长,这案子也就淡了;可……”卢俊笑了笑,没继续说下去。
只卢俊不说,王培忠如何不明白?因道,“咱们兄弟一起滚刀子过来的,还有什么话不能说?你是想说,就怕那个县丞钻牛角尖,影响了这位县太爷吧?那就都请来吧。这个刘鑫一心向往上爬,我倒要看看,这两位心里想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