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已是语无伦次,陈兴估计是问不出什么了。因转身对众人道,“咱们一块出去看看?”
众人正犹豫间,刘鑫却是起身,两手插在袖子里,慢悠悠道,“既然原告和被告都来了,县尊大人自然是要升堂的。既然如此,该干嘛的干嘛去,各有各的差事,大人还是自己去看吧。”
说罢,刘鑫却是带头朝大堂走去。
有了刘鑫带头,杨云峰立刻招呼四周衙役,“别磨蹭了,准备升堂了,快着点!”
衙门众人早知道陈兴、罗宏俊和刘鑫、杨云峰不对付,但两方都不敢得罪。如今知县大人又没一定要众人去看,便顺着刘鑫和杨云峰的意思,逐一向陈兴、罗宏俊行了礼,这才向大堂走去。
“你们不看,我自己去看。”陈兴嘟囔一声,旋即招呼罗宏俊,“走,我倒要看看,到底什么东西,把老李头吓得这模样。”
罗宏俊手里抓了把瓜子,跟着陈兴就朝仪门走去。
仪门外
所谓仪门,乃明清官署、邸宅大门内的第二重正门,这里的‘仪’字,乃是威仪之意。
但就是这象征县衙威仪的地方,此时却密密麻麻围满了百姓。
都说击鼓鸣冤,自胡汉二击鼓,百姓就知道县衙要审案子了,可左等右等不见升堂,便散去了不少。人虽少了,但随着‘林光远’老爷前来,却吸引了黑压压一大群百姓。
远远就看到一大堆百姓,陈兴皱着眉道:“这个林光远真那么有名?”
罗宏俊摇头,表示不知道。
二人虽然来余杭也有几天了,前来拜访的大户也不少,但两人着实对这个林家没什么影响。
老李头闻言道,“回大老爷的话,咱余杭虽然只是个县,但距离杭州近的很,不少杭州大户也在本县买宅子置地,所以余杭这大门大户实在有些多,一般人还真不能认全。小人之前也没听说过这个林家。”
陈兴:“现在说话利索了?刚才怎么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老李头笑道,“刚才不是吓得嘛,县尊大人,您要是看到了,保证也吓得说不出话。”
罗宏俊:“除非他拉来一车尸体,不然我还真不信什么能把我吓着。”
说话功夫,两人已经到了仪门口。两个看守的衙役也吆喝道,“都让开、让开,县尊老爷和二老爷来了。”
两个衙役一阵吆喝,围了一圈的百姓终于让了个可容一人通过的窄道。
道虽窄,可周围围观百姓却是一阵一阵的骚动议论。
“什么玩意儿?”说着,陈兴便挤了进去。
人群正中是一个年约七十的老头,穿着酱色绸缎衫子,腰虽佝偻,却拄着一根嵌了象牙的拐杖。其他的,腰上挂的、手上戴的,要么翠的,要么深红……陈兴之前可是搞假古董的,对于蜜蜡、南红、翡翠这些当然是不陌生的,一眼看去,便知这绝对是个腰缠万贯的老头子。
这老爷子身旁是个穿着月白衫子、腰悬汉玉坠儿麝香袋的富家少爷,只这富家少爷手里却拿着个小瓶。
那老爷子莫约是等得久了,喉咙似乎有些不舒服,略咳嗽一声,这时,那富家少爷立刻将小瓶放在老爷子嘴下。只听那老爷子咳嗽一声,接着呸的一声,应是吐痰。
罗宏俊:“那是什么玩意儿?”
陈兴得意一笑,“不知道了吧?那叫口盂,有钱人专门用来吐痰用的,瞧见没,青花的。搁现代,得六位数、甚至七位数起。”
但随着两人逐渐走近,陈兴就笑不出来了……
那老头一左一右、一前一后,地上是四个扁担、八个筐——扁担是寻常力夫扛东西的扁担,筐也是平日装豆子稻谷的筐,但筐里的东西不寻常——虽然搁得乱七八糟,但谁都认得出,那是银子。
夕阳下,这么几大筐银子折射着令人心动的光芒。陈兴现在可算知道老李头为什么说眼睛快被晃瞎了,见状不由眯着眼道,“你就是林光远?”
那老头从袖里拿块米黄帕子擦了擦嘴角,微一颔首,“正是。”
陈兴一指地上的四根扁担,“这是?”
林光远:“老朽身为余杭乡绅,按理县尊上任该来拜访一二,这些嘛,就当是送给县尊的见面礼了。”
陈兴可是深受各种古装剧荼毒的,对于贿赂官员这种事情自然是见怪不怪,但陈忠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老头竟然敢这么光天化日的行贿!
电视剧里各种贿赂,不都是应该大半夜秘密拜见,两人在密室里好一阵勾搭,然后桌子底下悄悄塞银票吗?就算是现银,那也是装箱子趁夜偷偷抬到当官的家里。
可这个老头……四个扁担八个筐,光天化日、大庭广众,就让人抬着银子过来!
周围百姓一阵指指点点,虽然说的低声,可架不住人多啊,那声音一阵一阵乱嗡嗡,就像是一群苍蝇在耳边不断回旋。银子本该是白的,可现在夕阳时候,阳光照射,那银子却折射一种暗红色的光芒。
不知怎的,陈兴看那些银子竟像是一团团殷红凝固的血。
天,不算热,可就那么一瞬,陈兴突然感觉全身都传来针刺般的燥热,那血,腾地就冲上了天灵,一阵一阵,冲得自己头晕欲眩。
陈兴舔了舔嘴唇,“这里是多少?”
林光远咳嗽两声,帕子捂了嘴,旋即四指握了帕子,单伸出一根手指,“一万两。”
林光远声音不大,可这数字一出,周围立刻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听着那倒吸气的声音,林光远淡淡一笑,“听闻县尊大人要审老朽的案子,老朽当即开了藏银的地窖,刚取出来的。”
林光远说罢,就那么看着陈兴。
就在众人诧异时候,洪秀全却突然道,“大哥,这一万两银子得花多久才能花完啊。”
这些天陈兴、罗宏俊和洪秀全三个人,一直吃吃喝喝,一共才花了不到二两银子,如今这一万两银子放在面前……换言之,有了这些银子,能这么吃了睡、睡了吃的过一辈子。
“住口!”罗宏俊怒喝一声,打断了洪秀全,也将所有围观之人拉回现实。
罗宏俊转而对陈兴道,“大人,该升堂了。”
银子,自然是让人另行抬下去的;大堂,自然是要照常升的;百姓,自然是一窝蜂跟着要去看的。
陈兴、罗宏俊、洪秀全在前,差役两侧中间夹着林光远在后,一大群百姓再在后面……一群人分为这么明显的三截朝大堂的方向走去。
八卦消息传的永远是最快的,虽然胡汉二没在这里,但已经有知道内情的人混在人群里将今日原委说了个大概。
“胡家老头是这么死的?我还以为是……”
“你以为什么?现在知道了?被人砸死的!我看胡汉二家的这个案子怕是要不了了之了。”
“一万两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银子,换了我,我也得……看来胡家老头子真是要白死了。”
“前些时候看这位县太爷处置马瑞卿和刘鑫的时候,我还真以为是个好官,结果竟然……”
“好官?你不知道那天王大爷府上的卢二上了大堂?早就勾搭在一起了。我看那天整刘主簿和马瑞卿,八成只是新官上任杀刘主簿的威风。”
“哎,还看什么看啊,这银子都往后衙方向抬了,这什么结果还用想吗?”
……
官场有个规矩,王不见王。
知县、县丞、主簿,分别是县里的一二三把手,一般县的这三位是不会公开场合一块露面的。陈兴、罗宏俊不用说,‘没羞没臊’,压根没那个忌讳,陈兴审案,罗宏俊抓了把瓜子,就坐在旁边,俨然一副陪审的架势;刘主簿倒是恪守这个准则,两手插在袖子里,却是倚着大堂侧边签押房的柱子看热闹。
陈兴一言不发的坐在大案之后,大案下面,躺着一个,跪着一个,站着一个。
躺着的,自然是胡汉二他爹的尸体,上面铺着一层白布,看不到容貌;
跪着的,自然就是胡汉二,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站着的,是林光远。
林光远就那么站着,右手拄着拐杖撑在身前,左手搭在右手上。随意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哭着的胡汉二。
许久,不见陈兴说话,林光远咳嗽一声。
之前跟着林光远过来的年轻人立刻捧着口盂走近,只那年轻人刚要过来,林光远却是摆手制止了。
林光远抬头看向陈兴,花白的胡子一抖一颤,“县尊大人,这案子还要审吗?”
陈兴还没说话,外面围观的百姓已经骚动起来,一个个神情气愤,几乎要暴动。
看守的衙役急道,“拦住了!”
或是百姓的骚动让陈兴清醒过来,陈兴粗重的喘了口气,用低沉的声音道,“审。”
说罢,一拍惊堂木,对胡汉二道,“胡汉二,你有什么冤屈,当着本官和百姓的面,说吧。”
胡汉二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过程中甚至几次想要起身去掐林光远的脖子,可都被两边的衙役及时拦住了。至于林光远,从头到尾就那么站着,除偶尔哼哈两声,再没有其他任何话。
待胡汉二说话,陈兴道,“林光远,胡汉二所说,可是实情?”
林光远乜了眼跪在地上胡汉二,“是。”
陈兴:“是你请了风水师,说胡汉二家的石屋阻了你的气运?”
林光远:“是。”
陈兴:“是你带人强拆的胡家石屋?”
林光远:“是。”
陈兴:“胡汉二他爹,是强拆过程中,被屋顶坠落石块砸死的?”
林光远:“是。”
似乎嫌陈兴问得烦了,跟着林光远一块来的那年轻人不耐烦道,“刚才这胡汉二说的都对,没一件假的。”
这话一出,大堂外挤着看的百姓已是一片哗然,一个个骚动不已,拦着百姓的衙役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还有什么要问的?这天也不早了,咱家老爷子还得回家吃晚饭呢。”说着,那年轻人对林光远笑道,“爹,知道您喜欢吃淮扬菜,专程从淮安请的厨子,本来想给您个惊喜”说着,又看了眼跪在一旁的胡汉二,不满道,“结果出了这档子事,今儿一天全搅合了……”
林光远点头,旋即看向案上坐着的陈兴,“县太爷没别的事了吧?没别的事,老朽要先走了,这菜啊,就吃那刚出锅的热乎劲儿。”
说罢,林光远一个转身,却是从袖子里掏出一把碎银子,继而将手摆在胡汉二头顶上方一尺处,手就那么一张……
哗啦啦……
那碎银子自胡汉二头顶就那么砸了下来,继而滚了一地。
胡汉二满脸通红,憋不住的直喘粗气,不料林光远却是变本加厉,竟是举起拐棍在胡汉二脑袋上敲了敲,“为了你家那石屋,林某前前后后花了一万多两银子,你说说,我花了那么多钱,怎么就没这一把碎银子花的舒坦呢?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