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攸宁正要叫住那满衣风尘的小娘子,却只见空中蓦地出现了许多槐花,在柳依依面前像雨般散落下来。
他撇下了薛霏霏,过去抓起了柳依依的手腕。
“别走园子里头迷了路,待会儿莺儿就来了。她和三妹妹长得真像,是吧薛妹妹?”
薛霏霏穿着绯锦的衫子,绣白花的短背子。用宝石片钩的锦缎系在双鬟髻上,衬着她晶莹剔透如同绯玉的肌肤白中透粉、吹弹可破。
一双泛着桃花的眼睛倒是与楚攸宇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加圆润可爱。她斜眼瞧着柳依依。
她当是与楚雅南见过面的,却又不满自个受了冷落便说道:
“我瞧那眼就和三妹妹不像。”
楚攸宁更是细细地打量了那双眼,频频点头说道:“果然还是薛妹妹明察秋毫。小娘子,尔叫什么名呀?”
“柳依依。”
“柳……依依,薛妹妹这尽不是巧的,她与你的名莫不是成对的。”
“这怎么说的。”薛霏霏一脸好奇,却又心中忿忿地说道。
“《诗三百》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薛霏霏果是恼了。
“攸宁哥好生奇怪,我本是薛府相公之女。怎可与沽卖的婢子相提并论。难不成我在你心里就是雨雪霏霏吗?”
说着不顾地走了,侍候在一旁的贴身婢女筱萸忙着跟了上去,还不忘没好气地说腔道:
“哥儿,尽说些有的没的,可是恼了我家娘子了。”
照着楚攸宁往日的性子定将是追出去的,而阿娘又叫自个照管柳依依,但更是因为他听不惯说婢子下贱的言语,便任性地不管了她,任她去了。
没过多久莺儿便来了,楚攸宁放下手中的孔明锁,说道:“莺儿,你过来,带着她去二哥的房里吧。”
又扭头过来对柳依依说道:“有什么不懂的问这个姐姐便是。”
柳依依点了点头,便随莺儿到了西厢房,素雅的屋里摆着冒着热气的浴斛。柳依依站在屋里不知所措,莺儿便上前替她更衣沐浴,又用皂角汤、澡豆为其细细清洗。
“这些我家中是从未用过的,阿娘总是用篦子蓖头,许久才会洗一次。”柳依依惊奇地看着莺儿,却又有些兴奋地说道。
莺儿见她如此没见识,不觉有些可笑,但又很喜欢她可爱的模样。
“你没见过也是自然的,这当时这户人家才用得起的。”
“赵娘子走了吗?”
“跟你来的那个妈子吗?已拿着票子高兴地走了。”
“可没说些什么吗?”
“却也没什么特别的。”
柳依依便没了话,莺儿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失落的小脸,便又安慰的说道。
“不过好像是托我给你说,叫你保重,万事听主人家吩咐。”
柳依依认真地听着。
“你也别难过,在国公府里当婢女自是和别家不同,东家固不会尖酸刻薄。月钱也是比外头的寻常人家富裕得多。”
谈话间便洗好了,正挑着穿的衣服。
“小娘子,自然是不合适太繁的花样,我看这淡绯花纹的便是好的。”
说着便给她穿衣,正穿半袖的背子呢,楚攸宇便闯了进来,愣住说不出话,慌乱了起来,用衣袖敷着面。
“我……听攸宁哥说,雅……柳妹妹在我屋里。”
“二哥儿,这边还未妥当,快些出去吧。”莺儿也觉不妥便催促道。
楚攸宇便用衣袖挡着,行着揖礼,缓缓退了出去。柳依依年纪尚小,自然还未顾及男女之事。但看着楚攸宇慌张的样子,不觉放下心大笑起来。倒不是嘲弄,只是感觉亲切罢了。
莺儿觉得太没了规矩,但也不觉笑了起来,又朝外嚷着:“二哥儿,你和我们哥儿先去正堂吧,食案大抵也都摆好了。可别叫娘子老太太的候着,先去吧。”
楚攸宇连声应下。
“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莺儿扯着柳依依前后打量着,“竟和三小娘子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也难怪楚娘子待你不同寻常了。鞋果真不换?”
柳依依坚定地点了点头,后便领着到了正堂。
只见堂内一人一案,席地而坐,案上摆着各式瓷器碗碟。
有生鱼脍、羊肉羹、半碗米饭、一旁还有樱桃毕罗、白瓷碗里则是冰过的樱桃酥酪。
柳依依入席,直愣愣地盯着食案,咽了咽唾沫。她坐在最末席,旁的便是楚攸宁和伍娘子。在榻上坐着的是老太太和楚夫人,楚攸宇也在跟前,只是还有一个案是空的。
柳依依觉着她一到,众人的目光就聚集在了她身上。她不禁觉得不是滋味,便又窸窸窣窣地站了起来。
楚老太君一见,就慈蔼地说道:“无需拘束,安生坐下吧。就把她的案子摆到我边上来吧。”
伍娘子面露难色,可楚娘子却说道:“她本是买来的婢子,自不该和主人家一同食饭的。更何况与老夫人同席?”
楚老太君点了点头,说道:“你就顺遂了我的意愿吧,我看她模样是好的,很是喜欢。”
楚娘子也就不再多言。
这时楚如海褪了紫袍鱼袋,换了便服,众人都在等着他入席。他朝着楚老太君施礼,说道:“今日孩儿因公事所累,不慎惶恐,想必阿娘已候多时。”
楚老太君笑着说道:“快入席吧,看得老婆子我都馋嘴咯!”引得众人一番说笑。
楚如海没过多久就察觉比平时多了个不认识的小女孩,谈笑着,不由得总是朝她的方向瞥视。
楚老太君见他这副模样,便云淡风轻地提到:“这儿是你夫人今个刚要的婢子,你看着如何?”
楚如海囫囵的食着饭,敷衍的应下。带着不解和疑惑,回到了房里。伍娘子正伺候着梳洗。
“刚榻上坐的,你知道吗?”
伍娘子稍放慢了手上的活,娇媚地抬头反问:“阿郎不觉得那个女娃娃看着眼熟?”
“我先觉着眼熟的,还当是同攸宇要好的薛家的小娘子,但定眼一看分明是两个人。”
“阿郎,不觉着和咱家三小娘子有些相似吗?“
楚如海严肃起来,正经说道:“倒是有几分相像,但万不能将雅南同她搞混的。”
“今个夫人见这小妮子就觉得异常亲切,老夫人都愣愣地吃了一惊呢,花瓶都滑出了手。”
楚如海这时反来了脾气,没好气地说道:“雅南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血,任是谁人都替代不了的。你可明白了?”
伍娘子也不再多言,哄着楚如海,又扯到其他事儿上去了。
今日的月十分胧明,静悄悄地藏在槐树后头。柳依依今个就睡在西厢房雅南的床上。
她看见风吹得木牖“咯咯吱吱”的响着,外头蝉,了无止境地叫着,叫得人辗转反侧,难以安睡。突然,隔壁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柳依依觉着是听恍惚了耳,但心脏还是止不住地跳动。
蹭起身子四处张望,接着便有人影从面前晃过,吓得柳依依不禁出了声:
“谁!”
来者似乎也受了一惊,拿食指比着嘴,做出赔罪的样子。门外守夜的丫头鸳儿反转了身子,哼哼了两声,便又没了动静。
“柳妹妹是我,”在月光下,这时楚攸宇的样貌才明朗起来,“蝉叫得我实在睡不着,好妹妹,让我坐到你床上说会儿话吧。”
柳依依便挪了个位置给他。
沉默了一会儿,二人盯着面前空落落的书柜,不知道聊些什么。
楚攸宇说道:
“你好像不太说话,是吗?我还以为女孩子都喜欢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呢。薛妹妹就是那样,你知道她吗?”
柳依依摇着头。
“我在她家里的私塾上学,她模样言谈都是好的,对他人都是知书达理的模样,就是对我越发尖酸刻薄起来。每天上学少不了她的数落,我要是反句嘴,那整日我都得给她赔罪了。”
他见柳依依没搭理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时柳依依反倒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知道的吧,我不是你真的妹妹。”
楚攸宇在夜里,看着柳依依泛着月光的眼睛。
默默了许久,说道:“那是自然,可不管怎么说家里似乎又像原来一样了。”
柳依依冷笑道:“不过都是假的。”
楚攸宇笑了起来。
“真真假假假亦真,你若是骗我一辈子,我既被你骗一辈子又有何妨。”
这时柳依依反倒“扑哧”笑出了声来。“果真是个呆子,早时你闯进来,就可真笑坏我了。”
“你总算说些话了,尽管不是什么中听的。”接着便佯装睡下,柳依依推了推见没有反应,便也卧下了。
没一会儿,楚攸宇转过身去,悄悄在她耳边说道:“你若骗我一日,我便保你一日安康。”
那夜,男孩所说的一字一句同蝉鸣久久萦绕在柳依依心头,难以挥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