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依依在楚攸宇的劝说下,终是没去,只在后院里悄悄替宋庭之烧了盆纸钱。夜里静悄悄的,已过了宵禁。
盆中嗑血般的火焰,四处喷溅,“噼里啪啦”地炸裂着,就像宋庭之的鬼魂禁锢在了火中。
“你说……人死后能忘掉生前的苦楚吗?”柳依依问道。
“死了,不就一了百了、生前的苦难也就随着一抔白骨烟消云散了。”
二人不再说话,静耳听着火焰燃尽的声音。楚攸宇先开了口。
“今日阿爷同我商量婚事。”
柳依依停下手里的活儿。
“你的婚事?可大哥哥不都还未成家吗。”
“阿爷说我是楚家的嫡子,先了也无妨。”
“谁家的娘子?”
“薛家的。”
“薛家的,”柳依依冷笑道:“总算是如了你的意了,那我就先恭贺二郎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替你高兴了。”柳依依强颜欢笑着。
“看却不像,我知你对薛小娘子始终颇有成见,但我同她青梅竹马,自是知道她的为人。”
“你纵然是知道她的,却不知她家里如何会耍手段,背地里干了多少见不到人的勾当。”
“你休再说些混账话!我已写好了通婚书,待过几日备好了聘礼,便要托人送了去。”
“我自是管不了你的,各顾各的,从此就撩开了手。”
“既你都这么说了,那就此便撩开手,互不相干。”
说毕楚攸宇便拂袖而去,望着楚攸宇决绝的背影,柳依依把手里最后一摞纸钱,扔入了火盆,漫天飘起了沾着火星的灰烬。
自那天起,二人便不大说话了,平日梳洗楚攸宇也叫玲珑、司音等人服侍。楚老太君亲自操持着楚攸宇的婚事,不过几日,就备好了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一干纳采的物件。
又托了韦应天去送聘,本该是楚家长子去送的,但楚攸宁还未中举,因着这韦应天模样端正,又在圣上身边作了三卫郎,这才请了他当函使。
纳采的当日,虽两家同在一坊,楚家也是备足了礼数,骏马四驾、锣鼓喧天,函车、五色彩、锦缎丝绸、钱车、猪羊、须面、野味、果子、油盐、酱醋、椒姜葱蒜皆倚列在外,宅门大开。
半个长安城都知道了这门亲事。
薛之问头戴七旒冕,衣绣五章纹,佩金饰剑,威风八面,站于西边,问道:“敢请事?”
韦应天下马答道:“某奉制纳采。”
“臣某之女若如人,既蒙制访,臣某不该辞。”薛之问应说道。
韦应天将红绸缎绑好的白雁一只,委给了薛家的,又与了薛霏霏两仪三才八节十二时的楠木礼函。
薛霏霏拿刀子开启了礼函,当着父老亲族的面诵读了通婚书。
“楚家长男楚攸宇顿首顿首:阔叙既久,倾嘱良深,伏惟薛家三女薛霏霏动止万福,愿馆舍清休。即此某蒙推免,展拜未由,但增翘轸。谨奉状不宣,谨状。洛阳楚攸宇顿首顿首。”
读毕,薛霏霏对着薛之问和沈夫人轻哭了三声,一一受下了聘礼,又奉制问名、占卜了凶吉。并招呼了韦应天一行吃了顿便饭,这才了事。
薛菲菲刚及笄又是洛阳五姓女,薛之问并不着急把她嫁出去,只是宋庭之的事儿已闹得满城风雨,这时同楚家的联姻。
一来是世交,两家的孩子从小玩在一块,楚攸宇又是陛下的近侍,仕途明朗。二来给外人唱台戏,好将这场风波平息下来。
待国公府的走了,业已黄昏,薛霏霏尽显倦态。她自小本是倾慕于楚攸宁的才华,与楚攸宇显得亲密些,也是碍于女儿家的脸面,不好同心仪之人吐露真心。
阿爷告诉她,前几日吴国公楚如海同他谈及儿女们的婚事,二人说得正兴,就把她婚事定下来了。”
谈话间,薛霏霏以为是同楚攸宁定下了婚约,平日她就极力制造二人相处的机遇,自然欣喜了许久,可今日当念通婚书时,她的心像沉了下去般,飘荡在无尽的深海之中。
可楚家的仪仗队伍已到了门口,她却不好扫了两家的脸面的,当众人散去她才质问薛之问,说道:“阿爷,今日通婚书上怎写的是楚家二郎。不是同我说的是楚家长子吗?”
“楚攸宇是楚家嫡子,当为长男,况楚攸宁不过是个婢产子,确是配不上你的身份的。”
薛霏霏还想着说些什么,不想薛之问却打断了她:
“莫再多言,你今日已读了礼函,受下了聘礼。现长安城的谁不知薛家的女儿同国公府结了亲家,若现毁了约,你我便是要挨板子,我却是丢不起这个人的。”
薛霏霏不再争辩,拖着疲惫的躯体出了正堂,歇在了庭内,只见一轮皓月的浮影在池水中晃晃悠悠、上下浮沉。
楚家的人都还在正堂中候着,些许时候,韦应天终于捧着女方家的答婚书,到堂上拜见。
“禀告外祖母、舅舅,已得了薛家的回函,问了卜者。下月初夏宜婚嫁,为吉。”
“这回儿你宇兄弟的事儿可真有劳你了。”楚老太君乐呵地说着。
“却不是什么值得提的,到是我反倒在薛家讨了几杯好酒吃。”
柳依依在榻边,吟诵着宋庭之的诗作:
杨柳送行人,青青西入秦。
谁家采桑女,楼上不胜春。
盈盈灞水曲,步步春芳绿。
红脸耀明珠,绛唇含白玉。
回首渭桥东,遥怜春色同。
青丝娇落日,缃绮弄春风。
携笼长叹息,逶迟恋春色。
看花若有情,倚树疑无力。
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头。
相逢不相识,归去梦青楼。
窗外头灯火通明,柳依依不禁流下泪水,她不知是因为宋庭之的死,还是为了外头的万家灯火。
突然,堂内静了下来,柳依依觉着奇怪,就出了屋子,倚在垂花门边上,听着正堂屋里没了声响,就光一人说着什么:
“朕闻圣人畏天命,帝者奉天时……小勃律为我大唐藩属数年,岁修职贡,今拜臣西戎,西北二十余国皆臣吐蕃,安西都护三讨之无功……楚家长子楚攸宇为殿前千牛备刀……赤胆忠心、足智多谋,今封其为行营节度使,帅步骑一万远征小勃律,翌日即刻启程……”
没过多久,出来了几个宫里的,楚老太君、楚如海一行人一同好生送了出去。柳依依看见楚攸宇的身影,立马又躲到了门后头,却又不止地朝外张望,竖耳听着。
妇人们不止地啜泣起来。
“祖母,莫要哭了,孙儿定平安凯旋。”
“二郎呀!怎么就撞到了你婚事儿的档口了?我这么把年纪了,送了你祖父、阿爷上了沙场,不想今日又要送了你去。”
楚老太君不禁掩面哭泣起来。
这时楚攸宇伏身于地,说道:
“孙儿不孝,令祖母担忧。然今虽天下太平,而有居心叵测之徒窥探大唐疆土。现圣上拜孙儿为将,定谨遵圣命击溃边夷,匡扶正统。只是劳烦阿爷,替孩儿向薛家的表明某的心意,待某凯旋,定三书六礼娶薛三娘为正妻。”
紧接着楚攸宇三拜,“烦请小娘替孩儿备好弓一张、箭三十、胡禄一个、横刀一把、火石、解结锥、毡帽、毡衣、绑腿、炒干饭九斗、米二斗。明日辰时便要启程,便不同诸位闲话,告辞。”
楚攸宇起身退了出去,哭泣声、议论声又交杂起来,他过了跨过了正堂。
“等等……”
“吓我一哆嗦,你躲这儿干嘛?”
“你……是要……”
楚攸宇愣了一下,温柔地笑着说道:“你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柳依依眼里噙满了泪水,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却又怕泪水淌了出来。
“呜嗯嗯……嗯……”柳依依用白玉般的手臂擦着滚滚流下来的泪水。
楚攸宇凑上前去,抚摸着柳依依的头发,把她揽到了怀里。
“呜……呜呜呜……”柳依依那天哭了许久,直到哭湿了楚攸宇云纹白缎的衫子。
那夜,柳依依屋里的灯直直亮到翌日天明。辰时,天还未彻亮,白雾弥漫,隐胧着朝日。
楚攸宇备好了行囊,腰挂飞云鎏金横刀,骑着三花马,同家里人一一辞别,准备往军府应点,只是一早不见柳依依的身影。
楚攸宇心中正有些落寞,想是她还生自个儿的气。正当他准备勒马,只听柳依依从侧门慌忙地跑了出来,“二哥、二哥,先莫慌走。”
他二人悄声说着什么,接着柳依依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定当日日为你诵经祈福,愿你平安归来。”
“自然!”
说毕,便一勒马,扬尘而去,众人立在正门外,目送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楚攸宇骑于马上疾驰,阳光缓缓露出个尖尖儿。他打开手心原是个双蝶的荷包,不禁大笑起来,一路到了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