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午膳后,沈清欢坐在花园的摇椅上晒着太阳,一旁放着新鲜的雪梨和柑橘。
忍冬捧着衣物站在一旁,“神女,后日便是尾牙了,这是刚去内务府领来的衣物。”
“好,放屋里去吧。”沈清欢缓缓睁开眼,脑海中全是陌千决提醒自己小心的话,之前对庆典的期待,此刻只剩惶恐。
她稳了稳心神,拿起果盘里的柑橘,见忍冬微张了嘴,似有些欲言又止,疑惑道,“还有事?”
忍冬刚准备开口,抬眼便见青黛大步走来,摇摇头,行了个礼便低头退下了。
青黛见离去的忍冬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下有些奇怪,但想起还有要事便未多问,抬眼看向沈清欢,“神女,品诗会晚宴上端毒酒的侍女,今日清早借着采买出宫去了,苍术已经跟随。”
“苍术?”
“是,阁主命苍术跟随太后的采买车出宫,正好遇见,所以。。。”
“好,那我就放心了,既然狐狸尾巴都露出来了,我们就静观其变吧。”既然有苍术跟着,那找到幕后的人只是时间问题了。
沈清欢换了个姿势,开口时便多了些急切,“南无月回来了?”
“早些时候看见了阁主,但此刻许是外出了。”
“他若回来了告知我一声。”
“好。”
青黛看沈清欢又恢复成懒散的样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乌纥国的二王子今日给仙瑶殿送来了很多小玩意儿,我已经命人送到你房里了。”
“哦?你把那些小玩意儿送去东方那。”沈清欢瞬间坐起身,抬手自然地把剥好的柑橘放到青黛的手中,想了想,脑海里浮现出忍冬苦恼难言的样子,“先帮我把忍冬叫来。”
“好。”
炭火火红的泰和殿寝宫内,贵嬷嬷指挥着侍女给太后寝殿换上大红金丝棉被后,便让她们退下了,抬眼看了看认真修剪着黄杨盆景的太后,“已经吩咐刘坤跟着采买车出宫了。”
“好,一定要做得干净些。”
“是。”贵嬷嬷顿了顿,似思量了一番,“太后,今日看见莲华殿的大宫女濉河偷偷见了仙瑶殿的侍女。”
太后手微顿,放下枝剪,拿起一旁的细小木棒松着土,似漫不经心,“仙瑶殿的?”
“手下来报说是仙瑶殿新近的侍女,说是。。。”
“哀家已知晓,武娘的养女,哼,这武娘的亲戚可真多。”
太后微抬手,贵嬷嬷连忙唤人把盆栽搬去了前厅,服侍着太后净了手,继续说道,“可有一事却奇怪地很,她们密会的地方是内务府内院,不知该说她们大胆还是这侯总管本就知情。”
太后被贵嬷嬷扶着手坐下,揭开温热的茶盖拂了拂浮在茶水面上的龙井嫩叶,“侯春?”
“是。”贵嬷嬷见太后微眯着眼,神色不明地放下茶盏,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太后不问问董妃?”
“问她?她怕又会拿白纸来敷衍哀家,去找侯春来,我要亲自问问。”司马婺华冷哼一声,闭了闭眼,睁开时闪过一丝厉色,“等等!”
贵嬷嬷听闻连忙拱手转身,毕恭毕敬地问道,“太后还有和吩咐?”
“这事不急,先去司马府打听,那事准备得如何了。”
“太后放心,老奴这就去。”
太后点了点头,见嬷嬷出门的背影,心下涌起一丝激动,抬手拿起茶盏的手不自觉地颤抖着。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再抬眼时已盈满决然,嘴角牵起一丝诡异的幅度,随即似疯癫了一般笑出了声,
“等哀家大权在握,定将杀尽天下负我之人!”
寝殿外伺候的侍女还未进殿便已吓得手脚发麻,瞬间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冷汗涔涔。
傍晚,新月交辉,沈清欢坐在窗边,抬手支着下巴想着忍冬告诉她的事。
侍女被搭话本也没什么大惊小怪,可临近年终尾祭,想着陌千决告诫她的话,她便越想便越觉得不对劲,皱了皱眉头便起身走了出去。
忍冬整理着从内务府领来的一应物件,正准备去添炭,抬头只见少女大步跨出寝殿的背影,忙回头去拿披风。
沈清欢才跨出殿门,撞见了正巧来找自己的青黛,眼眸顿时明亮了起来,“青黛,南无月他。。。”
“阁主刚回来,此刻在藏书阁。”
“知道了,你让忍冬不用跟来。”
点了点头,青黛看着沈清欢如风一般瞬间消失在门口,一转头便看见手拿披风气喘吁吁跑来的忍冬,木然的转述了沈清欢的话,两人便大眼瞪小眼般哑口无言。
天阶夜色凉如水,藏书阁内却红烛摇曳,亮如白昼,洁白如玉的莲花香炉上立着苏和线香,烟如浩海,味道质感而醇厚。
房内万籁俱寂,只偶尔听到竹简划拨的声响。
一阵脚步声后,房门瞬间被人从外推开,巨大的声响后,夹带着的冷风便瞬间熄灭了几盏烛火,线香被无情折断,连窗外悄然滴落的积水都晃了晃,落地晕开一圈涟漪。
“可以聊聊吗?”
沈清欢手扶着门框,脸色涨红,鼻尖似还结着冰凌,未等端坐在文案后的男子回答,便快步走进了房间,毫无象形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一抬头望进了南无月沉静深邃的目光中,沈清欢连忙打起精神正襟危坐,轻咳一声,掩去有些微红的脸,自觉已整理好衣冠后便瞬间换上了一副淑女的样子。
不经意地抬眼,沈清欢却被南无月身后站着的一个黑衣男子吓得一哆嗦,装作娴静的脸瞬间龟裂。
男子一身黑色劲装,相貌普通却难掩满脸的杀气,如若不是走近,沈清欢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存在,神色如木偶一般,没有一丝人气。
“川穹,你先退下。”
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男子微点头,转身的瞬间微抬手,一道比寒风还凌冽的气息便关上了大开的房门,而几盏熄灭的烛火却颤颤巍巍地亮了起来,下一刻,男子便如苍鹰一般从窗户飞掠而出。
“高。。。高手啊。”沈清欢震惊地瞪大了双眼,看着此刻已紧闭的窗户咽了咽口水,如若不是有些微扬的纱帘,她都怀疑刚才是否真有人在此。
“何事?”
沈清欢圈起手放到唇边请了清嗓,不敢抬头直视南无月的眼睛,低垂着头,用自认为最温柔的声音回答,“忍冬说今日有个莲华殿的宫女找她,虽是日常寒暄但却神神秘秘地领着她去了内务府后院,也不知什么意思。”
“此事你不必多虑。”
“是吧,你也觉得奇怪吧。。。”沈清欢自顾自地说道,却瞬间反应过来,抬眼望进男子平淡无波的眼眸,“你。。。你知道?”
南无月微点头,下一刻便抬手收起软毫笔,翻阅起一旁堆积的竹简,讳莫如深。
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沈清欢咬了咬嘴唇,想搭话却不知该说什么,不禁搓了搓裙角,微抬眼瞅了瞅端坐的南无月,见他头都没抬,不动声色,心中不知为何涌出了阵阵不满。
明明曾经如此接近,醉酒时连抱都抱了,为何对自己还是如此冷淡,无论紧张还是悸动好像都是自己的事,沈清欢皱了皱眉,言语便参杂了些许愤懑,
“阁主怎会知晓?”
南无月微抬眼,见沈清欢突然正色的样子,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抬手放下手中的竹简看向她,眼如皓月,似在思索什么,“你本不喜打听这些。”
“我。。。我。。。”沈清欢在南无月如炬深邃的目光下,有些瑟缩,结结巴巴地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以前她的确抱着少知为妙的态度,可现在她渐渐对所有的事好奇起来,特别是。。。
“濉河是碧落阁的人。”
原本有些无措的沈清欢听闻,心下一怔,神色瞬间呆滞,不想南无月回答地如此直接。
“啊?谁?濉。。。濉河?”眨了眨眼,一个蓝衣侍女站在莲华殿门口向她盈盈行礼的画面突然出现在脑海里。
沈清欢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满脸不可置信地来回走了几圈,片刻后一拍手,言语有些激动,“我就说那日去董妃的莲华殿,她引路怎么正好就把我引到忍冬那去了,还一副了然淡定的样子,原来如此。”
南无月看着沈清欢满脸激悦的样子,微眯了眼,“你。。。”
“不对,你怎知我会临时起意去莲华殿?那忍冬也是你的人?”沈清欢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到南无月对面,两眼放光地看着他,低头的瞬间似想到了什么。
知道自己要去莲华殿,那必然知道武娘的事,语气便突然带了些沉闷,“你知道武娘被抓?”
“忍冬不是我的人,武娘之事亦是从品诗会归来时知晓的。”南无月言语淡淡,但还是一一回答了沈清欢的问题。
武娘迟早会死,可他确实不知何时会死,因为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他从不在意,也不会多想。
沈清欢点点头,心中却五味杂陈,武娘本就是下属,南无月也没有责任为她的死负责,况且此事他也并未比她早知道多久。
现在,让她最心惊的却是南无月对自己的了解,竟然连她会冲动去莲华殿都推测得一清二楚,还提早布了人等候。
沈清欢稳了稳心神,才想起回归正题,“那你让濉河找忍冬有何事?”
“想要太后与董妃彻底决裂,你做的还不够。”南无月见沈清欢神色有些异样,言语间不禁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什么?”沈清欢抬头看向沉默的南无月,见他专注地盯着她,像是等她自己意会。
对坐的男子目光澄澈纯粹,让沈清欢的心不自觉地冷静下来,挠了挠头,顿了半响,言语试探,“你的意思是让太后知晓莲华殿和仙瑶殿私下联系,可我。。。”
“内务府,侯春。”
沈清欢听南无月淡淡地补充道,脑海里闪过一丝精光,下一刻便拍案而起,言语急迫道,“你。。。你把忍冬暴露了?!”
是了,太后如今本就对董妃心存芥蒂,如今若知晓忍冬原本就是莲华殿的宫女,她便会把之前所有的事实都扭曲成自己与董妃演了一出戏,就是为了安插个亲信到仙瑶殿。
若这个侍女又是自己默许甚至亲自从内务府救出来的,那太后定会认为董妃与自己早有勾结,相互制约取信对方,她们之间的信任一击既溃。
沈清欢的心咚咚地跳得飞快,对南无月识人布局的能力有些胆寒,她虽早就知道作为碧落阁的阁主定然不简单,但如今真正触及鳞角,才觉南无月智计无双。
曾经自认为观看宫斗剧所得的经验,在他面前只是渣渣灰。他的睹始知终、择时而发让沈清欢由衷敬佩的同时又有些心惊肉跳。
自己又被安置在棋局何处呢?想到此处,沈清欢再开口时,言语便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那。。。那忍冬不会有事吧。”
“尾牙将近,太后如今分身乏术亦无暇顾及仙瑶殿。”
“那就好。”沈清欢失魂落魄地坐下,想起年终尾祭,焦躁地搓着手,还是斟酌着问出了口,“你。。。为何这样做?”
南无月见她问得很是小心,不禁皱了皱眉头,“既触逆鳞便要斩尽杀绝,不留余地,物尽其用而已。”
神色一顿,沈清欢眼神晃动,看着一脸淡然的南无月,不可置信道,“太后和你有仇?”
“她曾夺走了本属于我的东西。”
沈清欢眨了眨眼,虽不知太后到底做了什么让南无月记恨到今天,但见他如此毫不避讳的话语,心中似得到了一丝鼓励,“年终尾祭上。。。”
语气微顿,虽早已知道她只是棋子,但不知不觉便有了期待和妄想,还未过脑便问出了口,“物尽其用,那我呢?”
她若没了利用价值,南无月会丢弃自己吗?从此以后就是陌生人,生死不顾,再也不会有人为自己挡去杀手的利剑,打掉手中的毒酒,守在自己床边,思绪混乱中只听见男子醇厚的声音,
“你不会有事。”
沈清欢身形一顿,似梦中的声音,惊诧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什。。。什么?”
“我会护你。”南无月云淡风轻,却又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吐露出如此暧昧的话语。
沈清欢的不安防备瞬间烟消云散,脸色涨红,心跳如小鹿乱撞一般。一直畅所欲言、冲动行事的她第一次不知如何是好,有很多话想要问出口,嗓子却似被堵上了一般,脑海一片空白再也不敢抬头看一眼端坐的南无月。
月如金波银汉,照亮弥弥原野,苍穹中透着隐隐层霄,窗外寒风凌冽,屋内却温暖沁心,潋滟无际。
沈清欢渐渐回过神来,下一刻便手忙脚乱地起身,“咳。。。我。。。我先走了,你继。。。继续。。。”
冲出门的瞬间,一丝懊恼自从心底升起。
大好机会,有些话为什么就没问出口呢,说好的新时代女性呢,说好义无反顾的勇气呢,只南无月一句话便溃不成军。
年终尾祭依旧让她心下惶恐,可有了南无月的承诺,危险与否,安然与否,似乎都不重要了,他说会护着自己。
拍了拍炽热的脸,沈清欢皱眉跺了跺脚,怅然若失地往寝殿走去,抬手折下路旁的一支寒梅。
近君情怯,怕相思,已相思,轮到相思没处辞,眉间露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