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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暑假第一周课程上到最后一节时,久站的效果出现了:小腿肚子上的肉一跳一跳地收缩着,脚脖子热涨涨的——她低头瞧了一眼,的确是肿了。双手撑在桌子上,两脚悬空、缓缓地来回摆动,腿上压力感得到一些缓解。放松了不到一分钟,小宁做完题目、抬起头来了,轮到她讲解;她悄悄摆正姿态,双脚落地的刹那,感觉自己的脚落在地上就像树根扎进土里。上一次这样长久不动的站立发生在大一那年暑假,她参加了母校山东大学和哈尔滨工业大学的交换生项目,在徐州火车站坐上了徐州直达哈尔滨的T字头绿皮火车,途径江苏、山东、河北、天津、北京、辽宁、吉林,足足站了二十八个钟头;挨到长春站时终于等到空位,她的腿已经肿得失去了知觉。后来和人聊天,提及当年二十八个小时的辉煌“站”绩,得到的全是大惑不解:为什么不坐飞机呢?怎么撑下去的?名牌大学生啊,多花几百块就能坐飞机,为什么要把自己搞得像个农民工?”多年之后,面对着电脑屏幕想起这桩多少年前的旧事,她忽然心生不忿,暗暗骂道:名牌大学生,呵呵,真他妈娇贵!(如果老爷爷还在,知道她一个女孩子说出这种话,一定将她训得狗血淋头)。

当她用鼠标点下“结束课程”按钮,屏幕上画面一转,不再是课堂。她“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一个动作也不想多做,什么也懒得想。身体处于大雪地里冻到极致开始返暖的状态,极细微地震颤着、溅出麻木的热感。意识像被大风吹散了的烟。也不知缓了多久,她痉挛似的动了一下,环顾四周,墙壁、书、椅子、衣柜,一切都梦里意象似的不真实。她伸了个懒腰,走去客厅倒了一杯水回来。灼热感一下一下地蛰着手心,在耳中忽近忽远的杂鸣声里,神思逐渐回笼。突然,她神经质地挺身坐起来,意识到自己应该欢喜。为什么不呢?她有足够多的值得欢喜的理由啊:漫长的一周课程终于结束;银行卡里又多了几千块,可以买衣服、买书、给家里多寄一点;又可以心安理得地稍作喘息、看她想看的书而不必感到愧疚——多好的理由啊、难道不值得欢喜?

这样想着,心情逐渐明朗,枯木逢春般地焕发出惊人的快乐。要是有杯酒就好了。她想。酒是没有的,水倒是有。她咕嘟咕嘟地灌了半杯水,喝得酣畅淋漓。抱着杯子,傻子似的裂开嘴,对着窗外零落的灯火放肆大笑——当然,她只是做出了大笑的嘴型,并没有出声——大半夜的,要是笑出与此时嘴型相配的声音,一定会被人当成神经病!与被当成神经病相比,她更怕一旦笑出声来,自己那真实的、卑微的喜悦会被别人窥破了。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感觉到一片暗红的光暖暖地、缓缓地在眼皮上变换。喜悦的电流就跟那种红光一样,不甚清晰而又无比清晰地缓缓地流过全身。这样的喜悦瞬间,从小到大,不知经历了多少,隐秘、卑微,教她只敢独自默默品尝。

待心情稍稍平复,她抬手从窗台上抽来《中国野史大全》,翻开,摊在桌子上,写得是老子西出函谷关的事:守关小吏尹喜看出骑在青牛上的老子仪容不凡、必是一位高人,于是恳请赐教道义,老子见这小吏心诚,又急着出关,随口说了一段,便是后来的千古奇书《道德经》;又写了另外一件事:老子有一弟子,名为赵甲,知道师傅要出关,而且一去怕是不再回来了,便想最后从师傅身上捞点好处,遂使出了龌龊阴险的伎俩。神仙一样的老子岂是好糊弄的么?当即识破了徒弟诡计,失望之余,念了几句咒语,赵甲应声化成一具枯骨——原来,昔年拜师之初,那赵甲身体状况特别糟糕,老子便大发善心送了他一张符咒,叫“上玄清心符”,凭着符咒,赵甲不仅恢复了健康,而且一活活了几百年,现在护身符不在了,过了几百年了,他的尸体自然只剩白骨——她拿来笔记,将这则小野史缩略地记下来,心想:上玄清心符啊,多好的东西,真傻!她一面为赵甲的利令智昏而唏嘘,一面又为自己获得新知而开心——她知道,知道这一点并不能让她吃喝更好、不能帮她挣钱、也不能让她的生活得到任何起色,反而占用脑容量,她明明知道,但是固执地不愿在意,反而渴望读更多、知道更多。呵——在许多事情上,她的想法、思考或者感慨都显得那样孩子气、那样流于表面啊!大千世界,那么多比钱财更值得花心思的存在等人去看、去探,可是为何偏偏又有那么多人甘愿被钱财束住手脚?真是想不开啊!思绪翻腾,带着她连日干枯的灵感之全也活了过来,

有一种人,不太在乎钱财,也不是说不在乎,只是没有那么看重——有钱当然高兴,没钱照样活得心安理得。爷爷就是这种人,他这一辈子,似乎只要有饭吃、有书看、有人听他讲故事,就足够了。然而,他生于贫穷的农民之家,成家之后又成了一大堆孩子的大大,贫穷的生活容不下他这种人。他安于贫穷、“不思进取”,那么生活只好像世界上最严厉的父亲那样亲手教训他。七十年代初期,他的老家也容不下他了,他只好带着一家老小举家迁往东北,并在那边过了几年背井离乡的生活。好了,这下子连千里之外的东北的某个小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杨守礼心肠善、好讲理,就是太懒了、不务正业——作为一个农民,他寻思着怎么把地种好,却喜欢说书讲故事、认生僻字和捣鼓乐器,不是不务正业是什么?他做着和身份严重不符的不合时宜的事。

不合时宜,不合时宜——吃了这么多苦头,怎么就是认不清现实呢?

呵——,爷爷将这种不切实际的浪漫主义者的色彩传递给了他的子孙们,包括她。她觉得,包括她。她以前就隐隐约约有所察觉了,只是那时还小,不懂自己身上那种别扭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现在她懂了,那是将遗传自爷爷的性格特征放进现实生活中时产生的无法契合而又不肯自我修改的冲突感。

真是想不开啊!所以你穷困,说不定日后也会潦倒。

她短促地叹出一口气,轻轻合上电脑。手机里山呼海啸似的,全是消息:微信、QQ、短信、APP推送,那么多条消息、那么多信息,同时叫嚣着要占用她的大脑和时间!她放下书,抽出一沓A4纸,一一解答学生问的题目,到完全写完,距落笔时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她退出微信账号,点开听书软件——

“严世藩认为大明王朝只有两个人可以与他匹敌,一个是前任锦衣卫指挥使陆柄,另一个军事天才杨博,陆柄已经死了,杨博被朝廷派到了边远地区,放眼望去,如今的朝堂上已经没有人是他严世藩的对手了。可是,他太自信了,自信到忽略了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真正可怕的敌人往往并不是明面上看到的那一个,真正的敌人像潜伏在草丛里的毒蛇,总在不经意之间狠狠地咬你一口,也是致命的一口,将你送上死亡之路。严世藩遇到的,恰恰就是这样的一个敌人,比毒蛇更可怕、更凶猛,大明王朝嘉靖年间最猛的猛人之一,徐阶……”

一面看《野史大全》,一面听《明朝那些事儿》,心潮两处澎湃;椅子上坐累了便爬到床上,床上坐累了就躺下来,也不知听了多久,累到眼睛无力挣开,便闭上眼睛听。故事里的纷乱无常叫她思绪翻滚、浮想联翩: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像她这样资质鲁钝的人都能想明白,为何那些人类之中最凌厉的头脑想不明白呢?陷在名利的泥潭里不可自拔,相互倾轧、斗得你死我活,站在巅峰上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人难道想不到么,再辉煌的时刻终将过去、再结实的大厦终将倾倒,有朝一日风云突变,自己会得到多么凄惨的下场!或许当面对幸与不幸,他们和普通人一样,都认为自己会成为例外。然而结果证明,认为自己例外的往往并不例外。

要是能穿越回去,一定要去明朝看看那些猛人、牛人:王守仁、徐阶、张居正、严嵩、徐渭、唐伯虎……也要去函谷关,正好碰到老子要出关,厚着脸皮求他带自己云游去吧!还有鬼谷子——如果确存在,穿越到他面前,看看这个造就了商鞅、韩非、苏秦、张仪等等牛人的牛人中的牛人到底什么样?莫非他也是一个time traveler?自未来而来,比二十一世纪、比现代人脑中可以预见的未来还要超前的未来?如果有幸拜入鬼谷门下——不,她肯定不够格、差得太远太远了,能一睹真容也顶顶满足了!到时候就可以拿来跟袁华吹牛,呵呵——你看,她就这点小出息……可是,连穿越时空都不可能啊!

前两天新闻上说美国科学家研究发现时空隧道有可能真有,更劲爆的发现不是还说世界有可能真的只是形而上的而非物质的么?所有物体,包括人,可能只是某种臆想的产物。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的、消息到底可不可靠?由于各种原因,现在的假新闻实在太多了!如果世界真是臆想的产物,那么臆想着是谁呢?只不过是上帝做的一场荒唐梦?世界和人类的法则只不过是梦里那种毫无头尾可言的乱序?这个梦也未免太长久、太细微、太富于逻辑了吧!

然而,人类的逻辑是真正的逻辑么?在《西部世界》那个人类造出来供自己游戏的乐园里,时间不是随时可以被叫停、死掉的人不是可以随时被复活么?谁知道现在这个世界是不是“西部世界”或者楚门的世界甚至是苏菲的世界?未知的主宰看着人类在他亲手设置的规则里尔虞我诈、奋力挣扎,也会像人类观看动物因求偶、争地盘而使尽花招、出尽洋相时一样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吧!说不定,雷声、风声、雨声,那些被人类形容为“天籁之音”的大自然之声,全都是嘲讽的笑!他嘲笑人类,同时让人类发自肺腑地将他嘲讽的笑形容为“天籁之音”……真是混乱不堪!

她并非不可知论者或者阴谋论者,她只觉得自己渺小。面对历史与未知,她只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存在,是瀚海之中的一点水星,是无边荒漠里的一颗砂砾;她的视野那样狭窄,带着个人的局限、物种的局限、时代的局限、时空维度的局限,以及种种她甚至连想都想不到的局限,像一只小蚂蚁企图望穿苍天,在一个云影斑斓的夜晚从草丛里抬起头来,却发现自己的视线连遮挡在头顶上的那片草叶都无法逾越……

她舍不得睡觉。这样好的一个夜晚!思绪滥觞而无需刻意控制、读想读的书而不用担心读了有没有用,这样的良夜!很小的时候,每天放学后都会去找春芳、春娇姐妹玩,在六姐妹家大门口的黄泥地上跳房子,跳到太阳下山,奶奶喊她回家吃饭,叫她不走,就拖着她的胳膊往外拉,她那条小身板都快贴到地面上了、两只脚仍然顽强地扎在格子里;每天晚上睡觉前她们姐弟三个最喜欢用衣裤打架了:西里间,两张木床靠墙摆成倒“L”形,三人站在各自床头,手里拎着一撮裤褂,隔空互相摔打,战况激烈、又叫又笑,惊动了东屋里看电视的父母,听见母亲的怒喝声:你三人要拆屋啊!小孩子真是眷恋时间啊,随便一玩便投入得不想回家、不想吃饭、不想天黑、不想睡觉!此时此刻,她就像小时候的那个她,任性地一心只想眷恋听书、看书与遐思的时间,甚至想耍赖皮了、只为多得片刻此时光阴。可是困意是一只强大的猛兽,飞扑而来,咬紧她的神识硬生生地往某个黑漆漆的洞穴里拖——涣散了,目光与神思……

半夜里迷迷糊糊地被头顶灯光照醒,耳机里徐阶已经走到末路,书散在枕头边。她抚平乱折的书页,将书纳入枕下,蓬头乱脑地下床关灯。“啪嗒”一声,明光消失,小房间陷入混沌。感受着枕头下面书壳子坚硬的质感,她晕乎乎地摸了摸脑袋——她感觉自己似乎伸了手、又似乎没有,脑中飘过一个念头:后脑勺已经这么平了,扎辫子不好看呀!“伸手把书抽出来”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肉体却不肯做出反应——她已经睡着了。

这夜的做得乱糟糟的,现实的、虚幻的,一截又一截,接连不断。梦到了骑青牛的老子,她跑啊跑,想追上去亲自问一问“道可道非常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老子没追到,还跑到了一个莫名奇妙的地方;见到了一个黑衣男子,身上脸上一团模糊,但是她心里十分肯定那人就是王尔德,殷殷切切地向她传授考公务员的秘诀——我又不考公务员啊,跟我说这些干嘛?她莫名其妙地想;又不知怎的进到一座大山里,瞧见缥缈的白色云雾后隐约坐着一个人,她心里清楚得跟明镜似的,知道那人就是鬼谷子,而且他竟然也跟她说话,说了好久,似乎是某种至关重要的秘诀,她拼命点头,心想,不愧是牛人中的牛人,说的话可真他妈有道理!她拼命点头,想把听到的话全部记下来……她预感到自己要醒了,屏住呼吸拼命回想。眼皮一开,天光透亮,耳边只剩声声远去的回音:你应该看看《XX》这本书,你应该看看《XX》这本书……梦去无痕,明明醒来之前的那一刻还记得清朗朗的,眼皮张开,《XX》是什么书,半点印象也没有。

她拧着眉头,徒劳回忆了一阵子,仍然一无所获,不由吐出一口气。口腔里憋了一夜的口气带着熬夜上火之后特有的异味笼在鼻端,整个人霎时完全清醒过来,翻身避开那片无形的污染,目光落在倚墙而立的尤克里里上,耳边响起写给爷爷的旋律,心里升起脉脉温情。慢腾腾地爬去床尾,伸手捞过尤克里里,盘腿坐在床沿上弹起来。她弹着音节,音调变得几乎辨不出原来的旋律了,仍然弹出了情绪,严重变形的一串音化为一只神奇的手,缓缓地在心底撩拨出起伏的潮,她感觉自己变成一只在师大小池塘边看到的那种白色蒙蒙虫,在情绪的潮水里、在变调的乐音中,极为放松地漂。一直弹到天色由淡白转为金黄、热气逐渐在周围酝酿,她放下琴,做了几组常规锻炼——卷腹、深蹲、俯卧撑、平板支撑,然后洗澡、换衣、烧水、淘豆淘米;饭闷在高压锅里烧,她去师大校园里跑了五圈;回来的时候,八点零几分,饭已经熟了,吃饭的时候哼起一首歌,心里盘算着这日的计划:出门找书、看书、写作。

她的书有两种,一种是有备而买的,另外一种是偶然买的。有备而买就是慕名求购:在各种地方看到了书名和大致内容,觉得很和胃口,便抄下书名和作者把书攒起来;攒到三四五六本的时候,选一个好日子——天气晴朗、而她又无事要做的某天,通常是周一,背上那只陪了她将近两年的绿色大双肩包、骑上共享单车,按照事先计划好的路线行进。图书馆、新书店、二手书店都是她的目的地,不过一般情况下先去二手书店,除非某本书她实在想要、而走遍了常去的几家二手书店又实在找不到,不得不去新书店里找——于娟的《此生未完成》就是这样在潮流书店里买到的:买下那本书的前两天,她刚好读完了葛兰西的《狱中书简》,知道了一个人可以凭乐观的心态与持续投入的学习新知识经受住来自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摧折,在长年累月的禁闭与孤独里越发坚强,惊叹之余,不由生出另外一个疑问:如果人知道自己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又会怎么想怎么做呢?恰在此时,她常看的某个公众号推送的文章里提到了《此生未完成》。

“偶然买的书”,就是字面的意思了。原本要买甲,突然在书架上见到乙,偶然一翻,欲罢不能,不得不拾到怀里、藏进包里,和甲一起带回家;买到甲是目标达成,买到乙则是意外之喜,而意外之喜往往更令人惊喜——这也是她喜欢逛二手书店的原因之一。走进一间装满旧书的屋子,也就走进了一个神秘的藏宝地,不知道会在看上去乱糟糟的书堆里挖到什么样的宝贝。《婉约词》是在去年的某个周一下午她在朝天巷里的那家古籍书店里买到的,一起带回来的还有那本蓝皮的英文原版《简爱》;Stumbling Happiness 购于周五晚七点不到,当时她刚出地铁站、打算骑小黄车回出租屋,路过南大广州路门旁边那家品雨斋,忍不住停车走进去,原本只想进去看一看,结果出来的时候多出三本书,一本正SH,另外两本分别是《枕草子》和《大唐西域记》;《一生的读书计划》则是去维故书店买《蒙田随笔》时发现的;《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么,那天她不知为何毫无斗志,什么事也不想做、话也不想说,漫无目的地在小区周围的巷子里瞎转悠,走着走着就走到维故了,都到这儿了,再不进去也太不像话了,这样想着她便走了进去,在里面呆了一下午,出来时书包里多出了一摞卡尔维诺的书……

她的书里有备而买的书和偶然而买的书数量差不多,不,偶然买的书要稍微多一丢丢。皆因她一走进书店就像爱美的女郎(虽然她也是女郎,也爱美)走进商场,在原定要买的那样之外一定会再挑一堆。她看着书这本也好、那本也好,挑着挑着臂弯里的书由一本变为两本、三本、甚至更多。有时预算紧张,按理说在买书上应当节制,她明明知道。可是她有一样法宝可以让她在囊中羞涩之时仍然理直气壮地将书带回去:比较。一块蛋糕十五块钱、一顿外卖二十块钱,这两样无论哪一种,少吃一顿省出来的钱就够买一本好书。于是不知不觉间她便少吃了不少物质食粮而在精神食粮上加了餐。

她匆匆吃完早饭,擦好防晒霜、带上一顶宽檐帽,背上她的绿色大双肩包出门。一出单元防盗门,顿时被湿扑扑的热浪扑了满面,呼吸为之一滞。看来要坐地铁了!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推门走出小区。目光落到门口停着的几辆共享单车上,想起袁华的告诫:要想增肥就得少做有氧运动,呐,骑车就不行!袁华说出那话之后,她咬牙坚持了大概两周没有骑车。此时此刻,她看到那些车,感觉两眼放绿光,决定还是骑车。她推着小黄车走出巷子、在三元巷的拐角处坐到车座上,一脚点地,一脚掌控着踏板转到最高处,弓着身子“吭”地一踩,自行车载着她破开了南京城七月份的绵稠热浪,在梧桐树浓密的树荫里飞快前行。

在海宁路上一路下南,不久便出了满身汗;骑过师大大门,穿过梧桐荫蔽的阴阳营街,碾过五台山体育馆数层楼高的大台阶前白花花的太阳地转到广州路上,带着一身蒸腾的汗臭路过潮流书店—在那儿,她原本打算稍作停留,然而目光刚一落到店密匝匝的一片乌黑人头上,脑中生成一幅画面:人贴着人烘烤、汗气绞着汗气发酵,从结实的人堆中挤过,擦过一具又一具黏腻带汗的皮肉……光这么一想,鼻端就已经闻到了汗臭味,胃里泛起恶心,赶紧从前锋书店门口骑过去。

向东再下南。向东是平路,下南却是一条弯来曲去的长坡。只蹬了几圈,她就不得不屁股离开车座、并弓起身子卖力骑,在只有她一个人的非机动车道上,大喇喇地将车子骑得歪七扭八。听到一串“滴滴”声刺啦啦地从身后长鸣而来。总算有个人了,她想着靠到路边,见一个头裹碎花丝巾的中年妇女骑着一辆黑色的电动小摩托从她身边扬长而去。她看着那人潇洒远去的背影,心生羡慕,也开始生出些自责:这么热的天,放着地铁和公交车不坐,非要自己骑车,真会给自己找罪受!同时忍不住四下里打量——她敢肯定,在哪儿哪儿她看不到的角落里,一定有许多双眼睛在看她,看着她像个傻子似的在太阳底下骑车。心中憋了一股气,忍住因为刺痒而想要擦脸的动作,紧紧盯着那道长坡给自己打气:再坚持一会儿,快到路口了,再坚持一会儿。就在她感到整张脸热得像只马上要涨破了的气球时,终于望见了长坡顶上的大十字路口处设置的红路灯;她咬牙狠蹬几下,骑上坡顶,这时,南北同行的绿灯亮起,如同开启了一道泄洪闸门,车流轰鸣着在绿化带那边的机动车道上向北涌去。裹挟着浓重的汽油味的热浪扑面而来,她和一小撮人在路口等待,吸了一分多钟的汽车尾气,南北向的车流又被红灯阻断,标志着左转弯的绿灯亮起,她猛蹬几下,斜穿过阳光炙烤下的白亮耀眼的十字路口,骑上那条东西向的下坡路。长长的一条下坡路,两条半米来高的白色铁栅栏分隔出梧桐荫蔽下的狭窄的非机动车道和骄阳暴晒下的宽阔的机动车道。她骑在树荫里,整个人全在隔壁传来的热浪和油气里,放眼前方,红色、黑色、白色、银色,宝马、奔驰、大众、别克……密密匝匝的,闪烁在骄阳之下、笼罩在蒸腾的透明的热气里,像一条浩瀚奔涌的河流。她看到那些精致的铁盒子也被困在大太阳底下,心中很有些得意,双脚松弛地搭在自行车踏板上,任凭小黄车载着自己往前冲去,像享受阅读与遐思那样享受着这春风得意、波澜壮阔的下坡之旅,不知不觉骑上了长江路——聚集了各大金融集团江苏总部的南京“金融一条街”,在华夏银行、中国银行、农业银行等银行、证券、投资集团威武雄壮的大楼的见证下潇洒地飞驰而过,在第二个大十字路口拐了一个九十度的圆弧折向南,又骑过两个路口……到达南京图书馆。

不是说要去二手书店么?怎么跑到图书馆了?她是骑过潮流书店不久改变的主意。只因“金色笔记”四个字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她先在南图发现的这本书,之后又在维故买了二手书,她想先来图书馆碰碰运气。她停好车,兴冲冲地跑到门口,伸手去那玻璃门上推了一下,没推开;换个角度再推一下,还是没推开。脑袋里灵光一闪:不会刚好今天闭馆吧?连忙四处寻找作息表,在右边的墙面上发现了一块几乎与墙面同色的铜制告示牌,上面“周一闭馆”四个字不能再显眼。她摇摇头,笑自己傻,来之前都不知道在网上查查时间;当即又笑自己健忘,脑袋一热临时起意,哪里能提前查?杨青松啊杨青松,她站在图书馆门前高高的台阶上自嘲道:杨青松啊杨青松,你还是一样的缺乏计划!

她蹬蹬蹬蹬地从图书馆门口的大台阶上跑下来,解锁共享单车,接着往向下一站骑。经过长江路东端的大十字路口一路向北,约摸骑了半个小时,在另一个大十字路口下车,和一群男学生女学生一起过到马路对面,推着车子走了十来分钟,到了计划里的第一站:雅集轩。她将车锁在门口,瞧了一眼书店门楣上挂着的褪了色的淡绿牌匾,抬脚走进书店。玻璃门旁边的桌子后面坐着书店的主人,是个看上去七十来岁的老人,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正伏在案上看书,一头白发被阳光照得亮如银丝。她问在哪里找新书,老人家抬起头来,伸手指着东边,告诉她“在东墙架子上”;她笑着道了谢,转身走过去,只见东墙上排列着满满一面书,靠南的位置、在她头顶的高度上,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新书专栏”四个毛笔字,新书挤在那四个字下面的架子上,不及目光轻轻一扫。一本一本地仔细看过一遍,没有想买的书。她扭头悄悄看了一眼老店主,悄悄呼出一口气,索性挨着向下搜索。

遇见书名有趣的便抽在手里,先看序,若是序让她感兴趣,再看第一页。这陶程序是她了解一本新书的标准流程。序出自他人之手,做序人的行文、思辨、观点往往可以反应书的分量,因此被她当成评判一本书是否值得看的重要参考之一;序里通常还会涉及一些正文里没有、但是对于作品成型尤为重要的事;综合这两点,她很喜欢看序。看第一页,她必得一个字一个字地仔细看,一看文笔,二看情感。如果目录之中每一章都有子标题,她还会看目录,

一来大致了解行文梗概,二来为着私心里的一种恶趣味——她喜欢预测内容,先根据目录猜想内容走向,再在接下来的阅读中一一对照,并将书的写法与自己的想法作比较、做评判。

查遍了东墙上大部分书的书脊,她的臂弯里还是空的,转到中间的书堆里继续查看;不久后,发现了《花朵的秘密生命》。在看书上,她一向是个杂食动物,教科书、工具书、经史子集、八卦野史,文言文、白话文、英文、日文,内容无禁,题材不限,看得懂的细细看,看不懂的慢慢啃,逐字、逐词、逐句,狗啃骨头似的啃得津津有味。大一初入学那会儿,她因想要提高英语水平而决定看英文原版小说,随便翻开一页,读不到两句便是一个生词,边看边查,一周看不了多少页,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生啃,大四毕业时,已经可以毫无障碍地看完the Wuthering Heights(《呼啸山庄》)。在好些事情上,她自感心虚无力,但是对于看书学习这种埋头做了二十多年的事,多年实践、多年摸索,她知道,任何学习,对于她这种资质平庸的人来说,方法只有一个——正是她苦口婆心想要让她的二十一个初三生明白的:越是不会,越要生啃,坚持。这一套,自体悟出来之后,她便有意检验:高考、考研、英语、日语、尤克里里,结果还算可以。她自以为终于可以为社会做点贡献,逮着机会便“毁”人不倦地推销“生啃学习法”,也不知背地里苦恼了多少人。

看了序、目录、正文第一页,她的兴趣被调动起来了,立刻将《花朵的秘密生命》收进臂弯。

看完书堆,接着转到西边,一面墙的书,浏览下来,再未发现想要带走的。如果就这么走掉……在她挑书的这段时间里——不算短,一个多小时了——只有一名老妇走进店里来:先问店主有没有过期杂志,得到“没有”的答复之后在打折区站了一会,弓着腰走出去了。她折回东边那面书架,再次从头浏览,终于挑出一本《大明状元》。

随缘买到的书也有差别,就像今日挑到手的两本:一本是迫不及待收入怀中的,一本则是选无可选不得不选的。小房间窗台上的那本蓝皮《简爱》就是这样硬挑出来的。那天下午——哎——

她走到门口,将两本书放在桌子上;老店主拾起两本书,一本翻到背面,一本翻开扉页,报出价格:十五块钱。

“一共吗?”

“嗯,一共。旧书便宜啊!”

她用支付宝扫码付了钱,心里存着些说不出的伤感;并非钱多得没处花嫌书便宜,她也希望书便宜,这样就能省钱多买几本书,只是不由联想到老店主的收入状况、再联想这家旧书店的前景,涌起了穷酸书生的不合时宜的伤感。

“请问有名片么?”

店主摇摇头:“买书的人少,印名片也没人看,”稀里哗啦地将书装进袋子里,隔着桌子递过来,“看的好了再来啊!”

她连连点头,口中说着“一定一定”,心里却知道自己是无法“经常来”的。她将书装进大背包里,和老人道了别,匆匆走出书店;在共享单车旁边旁弯腰扫码的时候,视线落回书店,看见老店主透过门玻璃看出来,并非在看她,不知在看什么。心虚之感越发强烈,一刻也不敢多待,车锁刚打开就在人行道上骑开来,一气骑到十字路口。扭头回望,已经离得远了,书店的牌匾变成视线里一团模糊不清的绿——这时她还不知道,再过一个月,这家书店就不存在了。

“你能想象么,像他那种人居然说自己经常大半夜的睡不着,想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在受苦,忍不住跟个孩子似的哭出来。你说可笑不可笑!”

当阮真对她说出这些话控诉周明森时,她没敢多做评论,因为她自己就是这种人,可笑的人: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糟,还有闲心管别人,果真是“廉价的善良”!

“我们杨家人天生心太软,成不了大事”,,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在她面前这样说;到父亲生病卧床,她就更常听见诸如此类的表述——当然,父亲不是说她,而是说的他自己,他这样说他自己,同时对她抱着无限希望“隔明了,你……”。她知道,在这个时代,她应该硬起心肠、收起多余的心思,理性地、专注地、持续地奔着某个目标狂追猛赶,让自己成为一名一心冲锋的钢铁战士。她明知道自己就该这么干,但是又无论如何做不到这一点。她过于感性、容易心软、爱流泪、爱胡思乱想、时常因为一些无足轻重的事动摇决心——爷爷与父亲的无心慨叹,对她来说更像一种盖棺定论式的论断,笼罩在心头、潜伏在意识里,在每个失意的时刻冒出头来,冷冰冰地提醒她:你也是,终归“心太软成不了大事”。

对于自己的生活、对于自己的命运,敏感到麻木;相较之下,对于其他人的关注则太多余、太刻意。阮真还说:表现出廉价的善良,唯一目的就是感动自己。很小的时候,她看动画片,的确可以沉浸在“世界需要她去改变”的错觉里,现在她已经过了看动画片的年纪了,怎么还能这么想?这廉价的善良——除了被人取笑,还有什么用?

杨青松,过了马路就不要再想了!呵——不要再想了!然后,她过了马路,骑上车,努力让自己冷漠。她感到脸上贴了一层厚重的壳、积了厚厚一层灰,不断地将她的脸皮向下压平、将她的情绪完全抹平,嘴角沉重得甚至无法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她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表情,就像看着摆在眼前的一副面具:严肃、冷静、沉默、不苟言笑……在绿色泛滥的八月梧桐的笼罩下,她沿着珠江路飞速向西骑行,目光在临街店面上滑行,让回忆将自己从糟糕的情绪里拯救出来:在那个满眼绿色的零食铺子里,她和橙橙一起走进去,买了人生中第一份小包装袋的坚果,心想:才这么一小袋,怎么这么贵啊;那家糕点店的泡芙最好吃了,婴儿拳头大小的一个,咬一口,满嘴奶油,香滑可口;那家的面据说特别好吃,于是她们三人专程过去品尝,她点了一碗据说是“镇店之宝”的油泼面,一面吃一面皱眉,悄悄跟袁华和橙橙说回去之后一定要在大众点评上揭发真相,然而当她看着女孩子们花蝴蝶似的源源不断地飞进来、站在那面从下到上占满一面墙的镜子涂口红、理头发,她立刻明白了,好评并不在面条上……听雨轩挤在一堆卖吃的、喝的、衣服、化妆品的店面之中,她将车子停在书店门前,拉开挂满儿童画书、儿童玩具的玻璃门走进去,走过一段短短的、窄窄的三阶楼梯,走到书架前。

常去的几家旧书店陈设风格都不太一样。集雅轩小而平阔、书架陈列规整,站在门口扫一眼内里风光尽收眼底;听雨轩陈设则像山峡之间的一线天,书架在两侧高耸,书在架上立如山岩;维故书店门面虽小,进深却十分狭长,走进去便像走在一条书的长河的岸边,翻阅着浏览着沿岸向里,风光无尽、乱花欲眼,随便翻开几本书大千世界尽在眼底,若是长河两岸风光赏尽了,还可以登上旁边那架从书堆里拔地而起的木楼梯,顺着走上去,便能看到环列如博物馆珍宝陈列的几只书架,走踩上那红地毯,经过一只游着金鱼的洋铁脸盆子,从一张放着文房四宝的古朴书桌前绕过去,一伸手便可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翻开,翻开,入目的皆是纵列成文的繁体字……阅尽书河风光,再登上书山揽胜,维故书店一日,真如游览名川大山一般叫人快活;泰宁书店坐落在维故旁边,小小的空间里书架纵横环绕,满而有序,可真是旧书店里颇具理科风格的一;说起泰宁就不得不提起读书时常去的学长书店,那书店开在一家大门面房里把门的位置,再往里是一家超市里,对面就是水果铺子,门内门外书多得流到地上,架子上经过整理的书也不甚整齐,厚的薄的挤在一处、文学书工具书杂陈相依,简直像菜市场卖菜的似的。可是,真说起来,在去过的这么多书店里她却最喜欢这家,书最多最杂、也最接地气。店老板是一对老夫妻,她以前常在吃完午饭的时候过来看书淘书,经常能看到老夫妻俩各捧了一大碗饭菜凑在一起看电视。可惜呀,再回南京重回书店,发现本该是书店的地方变成了一个水果超市。书店呢,不知是搬走了,还是不开了。《岛上书店》里艾丽斯小岛的警长兰比亚斯说“一个地方没有书店便不算是一个地方”,她站在动灯火辉煌的水果店里,瞧着四壁上装饰得亮闪闪的落地镜,只觉得嘴里发苦,心中很不是个滋味。学长书店不知所终,旧书店体系会不会突然有一天也不知所终?

她上身微倾,脸几乎贴到架子上。深浅不一的油墨香,或长或短的书名,样样令她沉醉。它们从哪里来?在这儿多久了?来自什么人?又会等到什么人?它们会不会其实像人一样是可以感知的呢?静静地观察着长得奇形怪状的人类在他们面前往来去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以某种人类无法察觉的方式热烈交流。在这畅想里,她肆无忌惮地抛撒目光,从《魏晋遗风》到《大秦帝国》、到《资治通鉴》、再到《四库全书》——穿过历史风云、览尽百家智慧,单等着遇到心仪的那样好收网。目光越拉越长,书香梦影变得虚幻起来,她迷醉在书香墨海之中,一时忘了要做什么。她立在那儿,仰头望着书架上方的角落,仔细回想,将昨夜今晨发生的事情梳理一番,终于重拾记忆。近来,不,大约是这两年,记不清多少次了,要做的事说忘就忘;有些过一会儿就会翩然想起,有些需要凭借逻辑梳理找回,有些却如石沉大海再也捞不回来了。她知道,那些被她弄丢的信息里,大部分是无关紧要的,但是里面有没有特别重要、重要到足以影响人生的,她无法确定。诸多迹象一再提醒她,已经到了那种年龄了,各种生理表现都在走下坡路。梦里清晰无比的影像此刻消融得半点痕迹也不剩,要想找那本书只能凭直觉了。

“爸爸爸爸,这是什么书呀?”

响起稚嫩童音,扭头望去,逆着光线,瞧见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被戴眼镜的男子抱在臂弯里,细嫩的小身子向前倾斜着靠近书架,肉乎乎的一条小指头正对着架上一本书,小脑袋却是扭过来的,聚精会神地望着他爸爸。她的目光顺着小家伙肉呼呼的小指头指的方向望过去,心中赞道:好家伙,这么小就挑这本书了!

“这是《史记》,是古代人写的,等你长大了就能看了。”

“爸爸,爸爸,我现在就要看嘛。”

“你还太小了,看不懂。”

“嗯~想看,”

小家伙说着在他爸爸的怀里撒起娇来,扭胳膊扭腿的,滑稽又可爱。她不由笑出声来。小家伙的父亲抱歉地望了她一眼,用刻意拗出来的滑稽“童音”跟他儿子说,

“你看吧,人家都笑你了!这么大的小伙子还耍赖皮。”

她抿嘴望过去,见那小男孩怯生生地望着她,抱紧了他父亲的脖子把脸藏进去,口中小声道:“走,走。”

男孩父亲低头问道:“这就走了?书不要了?”

男孩瓮声瓮气道:“不要了。走呢。”

孩子父亲又对她抱歉一笑,搂着那小人儿走出去了。

脑海里全是小家伙羞怯的一朵小小笑脸,她的心柔软得要滴水。

“爸爸爸爸,大树也会有小宝宝么?”

“植物和人一样都会有小宝宝,动物会下蛋、植物会结果子,都是他们的小宝宝。”

“大姨大姨,大不起球(大皮球),大不起球(大皮球)……”

“大姨啊,你吃啥么啊?源源也想吃呢。”

……

童年、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小弟、小妹,家里养的土猫草狗和小山羊,村西歪歪扭扭的西小河、南园边上长满扒皮草的泥巴沟,大路边摆摊、墙头外堆粪的凌乱的农村大集……她恋慕童年无忧无虑的玩耍、少年心无旁骛的学习,深深陶醉于这两个人生中最鲜美、最具朝气、最无私心杂念、最无愧于心的年华。一直以来,她最想要的状态,不过就是活得像小孩子那样坦荡。只管坦坦荡荡地做每一件事,没有隐藏、没有顾虑、也没有多余的欲望。

又想多了,杨青松!你知道那已经不可能是你,不可能啊——你——心底发颤,但是那个声音毫不犹豫——已经到了要面对现实的年纪。

架上一条鲜红如火的书脊吸引了她的目光。红色是能抓人眼球、激起人热血的颜色,用于封面设计本也常见。大学图书馆文学藏书室里那些《XX之迷》、《XX悬案》之类的书好多就是红色封面,加上刻意夸张的字体,一眼扫过去就叫人忍不住心生好奇。眼前这本书,左邻右舍、楼上楼下几乎清一色淡白或淡黄,唯有它色泽浓烈如陡然窜出了一道火苗。她忍不住将它抽出来,在封面上的深红色的门窗与柜台的影像里,看到左上角的暗影里印着四个规整的黑字:岛上书店。

这四个字,她记得清楚,清楚得就像家乡深蓝色夜幕上的月亮。她曾在好几个年度书单里见过它,在小超市的电台广播里听过它,还在潮流书店琳琅的书摊上偶然翻过它。心动的印象还在,也有意记下了书名,然而未及时搜索,一忘便忘了一年多。这次偶遇简直跟刻意安排的似的,莫非昨夜梦到的就是这本书?当时在潮流书店里翻开这书,里面的内容一下子将她吸入另一个时空,爱丽丝岛;她逐页阅读,脑海中渐次构架出A.J.、爱丽丝岛、阁楼、书店、轮渡、阿米莉亚……寂寞如雾气弥散的地方,每个人都将自己当成一座孤岛,人们自我隔绝、相互孤立、假装对别人的遭遇漠不关心;他们各有隐伤,都以为自己正过着世界上最枯燥无味或者最可悲的生活;他们自怨自艾。拿到这本书,梦里留下的沟壑立刻被填满,当即付钱出门,骑车飞奔回去;坐下赶紧读,贪婪地读,伏在桌上,头也舍不得抬一下。

这两年时常有事情来不及做的感觉,于读书一事上更是如此。想读的书应接不暇、要做的事那么多、时间却那么有限,能留给读书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抽时间读书对于她这种人就像穷人掰钱过日子。“你看这个有什么用呢?”这句话,不止一个人对她说过。如果她事业有成,婚姻完满,那么她看书会被赞为情趣高雅、不浮躁;但是现在她的情况恰恰相反,事业不行、婚姻也不行,看书就是不务正业、不思进取,甚至,是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的行为。她的心太容易动摇,每每拾起闲书,内心的罪恶感便油然而生,看书看得做贼心虚。这一年,她对自己另眼旁观,恶狠狠地挖掘埋藏在心底的往事,深切地感觉到别人的言行对她的内心塑造到了何种地步。她厌恶这种被塑造的感觉,然而又无可奈何。有一些话,她本不想说;有一些话,她原本想说;最终说出了一大堆的违心话。

想到目前的生活状态,心里竟然生出一丝隐秘的感激!

想到老店主的目光,心中又多一层内疚。

想到爷爷,她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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