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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感冒好了之后,她像换了一副脑筋,思路清晰、观点鲜明,陡然有了紧迫感,知道自己需要钱,也想改变目前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决定将时间结结实实地利用起来,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在过去的一年里,她就像一条毛毛虫:每有熟人突然联系,就在心里狠狠反省,并猛然决定奋起;有时动力源于她自己,顿悟的火柴在脑中划亮或者糟糕的身体状态缠上她——在这些情况下,她这只小毛毛虫也会突兀地向上一拱,紧接着向前爬行一小段距离。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一口气收了十个新学生——现在,她是二十一个小孩子的老师。她将时间劈成两半,一半分给写作,一半分给上课。当然写作并非完全坐在那里埋头猛写,灵感频繁断流、思想捉襟见肘,还必须分出时间用来回忆、阅读、思考、挖掘——分给写作的那一半时间完全像一块软豆腐,不断被她切割、切割再切割。

将日程表在墙上贴好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一天时间没剩多少了。她立刻打开电脑备课——她得利用这一周里备完二十一个初三学生的暑假课程,不然之后就没时间了。她持续地投入、专注,一气做了十二份PP课件、五份word随堂练习,第N次瞥向笔记本电脑显示屏右下角:13:33,对自己的效率颇为满意,惬意地伸了个懒腰,想起高压锅里饭该熟了,起身走去客厅。牛腩、土豆、胡萝卜、西红柿,汤汤水水的盛了满满一碗大杂烩,还有一只淡粉色的煮鸡蛋。这顿饭虽然做得粗糙,但是营养丰富、味道也还可以,她吃得很满足满。13:53,饭吃完了、汤也喝光光,只花了二十分钟。很好。她很满意。回到小房间,拿来一本书,边走边看,肚子里的饱胀感下去了,继续备课;五点钟左右,做完三个学生的课程材料。她看着屏幕上密集排列的三行图标,忽而心生一念:为何不试着编一套完整的材料?

如果事情做一件只是一件、想一出也只是一出,要做多少事、要想多少次才能到达到想要的效果?在一段路上走,永远都将梦想当成远在天边的太阳那样仰望,如果这样,永远也无法实现梦想

——她将这句其实很空泛无味的话记进了手机记事本。

然后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你应该在脑海里给自己构建一幅更加宏大的场景,你做的所有事都应该尽量朝向一个方向;你看不到正在做的事和所谓梦想之间有什么关联,但至少应该让它们有相同的内核,甚至连失恋、失眠这种事,也能成为构成那幅宏大场景的一个碎片。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毫无疑问,你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会有更加强大的生命力。她被自己的想法刺激得热血沸腾,甚至打了一个激灵,斗斗志昂藏,立刻重新伏案,一直心无旁骛地忙活到傍晚五点多。“啪”地一声,她重重地合上电脑,感到喜悦结结实实地将她充满了,并且在胸膛里乱窜。对于她这种人,喜悦、快乐,非得尝过痛苦、经过煎熬,才能得到!真是自作自受的一个人!

这时她又疑惑了。还在公司时,工作那样忙碌,但是大部分时候她只感到空虚,就连入职之初一心向往的某些愿景也不能教她快乐了,心里常有怨气。在事态缓慢向前推进的过程里,她反复尝到付出努力却不见效果的痛苦;种种负面情绪在心中悄悄酝酿、逐渐累积,她开始变得不安、郁闷、烦躁,耐心日益流失……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他人初衷,甚至怀疑起当初为之抉择、如今为之努力的事业;当她开始怀疑,一切变成束缚:工作、婚姻、血脉、社会规则……处处都是令人痛苦的束缚!绳索缠身,越勒越紧,此身不由己,她怨。可是怨恨塞满了她的脑袋,她甚至从未认真想过:自由了,就会过得比现在更好?就能活得更快乐、更充实、更有价值?她觉得是这样,但是从来都只是觉得是——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自信!然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行走在野兽四伏的荒野,她有能力自保么?有能力独立而又不将别人拖下水么?她不曾想过。

长久以来,你不是有梦想,而是性格太任性而思想太浅薄!

裸辞,后悔了么?

至今没有工作、没有婚姻,连恋爱都没有,陷在一个看不到尽头恶性循环里:备课、上课、写作、阅读,思考、规划、煎熬、犹疑,……日日困在一所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瞻前顾后、踽踽独行。人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上有序运行,只有你,将生活安排得一团糟!选择一个人走,真的对么?你真的行么?没有经验、没有信念,脑中缺乏想法、手头缺乏计划,却选择裸辞!你知道,当你的那些同学、朋友偶然相聚,一定会谈论曾经的同伴,说起你,只能叹息,“杨青松呀,好像辞职了吧,现在在哪儿不清楚了”、“啧啧——,她怎么会——”

你后悔么?

后悔么?不辞职,心里一直堵着一口气。当情感脆弱到极点、当期望降低到极点,后悔的确有,不过却像流星划过天空。她知道,这种情况不能算后悔;她没有后悔,只有死不悔改。她可真是个固执透顶的人!

佳凌曾说你固执,你不肯承认,还费劲口舌地为自己辩解。那时,你为了证明自己“不固执”,自己把自己争得面红耳赤。你看,你多蠢啊,你那样较真,不恰恰说明了你很固执么?不但固执,而且蠢。聪明且固执,那是要干大事的;又蠢又固执,只会变成笑话。

爷爷就是一个固执的人,事事都要跟人讲理。界石被人往他家这边挪了几尺,他要跟人讲理;送母亲和她去东北那年,在哈尔滨火车站遇到黑社会收过路费,他要跟人讲理;一直到去世之前,他胃口不好,父亲硬要让他把鸡蛋羹吃下去,他又要跟父亲讲理。讲理讲了一辈子,甚至为了讲理不顾家人利益,到最后终于得到了应有的名声,“那老头一辈子就好跟人讲个理!”此外,还落得个“面”的评价——“面”是她家那边的说法,指人言行举止温吞吞的、没有原则:爷爷走路慢吞吞、说话也慢吞吞,还喜欢梗着脖子跟人讲大道理,“我跟你讲吭,……”说书先生似的一扯扯半天,的确很“面”。

爷爷的确差点成了说书先生。他学了字之后就到处找书看,整个少年、青年时代,看了许许多多志怪传奇、佚闻野史;看完之后就喜欢给别人讲,一讲二讲讲出名堂了,村子里的人都过来听。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穷得没东西吃,他还想带着大姑姑、二姑姑去外头当说书要饭子(要饭子,苏北方言,指乞丐)。奶奶不舍得两个女儿在外面抛头露面,说什么都不答应,爷爷这才作罢。后来生活水平提高,村里的老头子流行在腰里别一部随身听,听书听戏,干活放牧都不耽误。爷爷也买了一部,在家出门牢牢地别在腰带里,片刻不舍得离身,尽兴之余,捋着半黑半白的一部山羊胡连连摇头:还不撵我年轻时候说得好。

“要是那时候跟俺大大上外边说书还好了,现在说不定成大明星了!”提及当年事,大姑姑总是一脸惋惜——她现在是一个普通的苏北农村妇女,洗衣做饭、种地养畜、给儿子家带孩子,为生活所累。

爷爷家的儿女们身上都有点小技能:二伯父会硝皮,懂得制作治疗疔毒(带状疱疹)的偏方,点点大的小药丸,三四副吃下去,药到病除,十分神奇;三伯父爱好雕刻,刻木头、刻石头、刻宝石,工艺美术,很有一套;父亲会打针,当年在东北,诊所远在几十里地之外的镇子上,家里人、村里人感冒发烧打针挂水都找他,直到前几年村里小诊所的大夫遇到血管不好找的病人还会偶尔来找父亲帮忙扎针;小二叔叔懂得就更多了,大学学地质、后来学法律,天文地理样样在行,肚子里装着一肚子货(苏北方言,指);小六叔叔爱好书法,家里、村里需要用毛笔写字都找他;大姑姑会制作凉粉、豆腐,曾经是几个村子里做豆腐最好吃的一把好手;二姑姑善于针织,毛衣、毛裤、毛袜,织得又好看又好穿,曾经给她织了一条毛盖头,水蓝色的毛线带着半圆形的花边,是她童年时代为数不多的扮美的“奢侈品”,可惜有天晚上在小村中心街看露天电影弄丢了,一家人打着手电筒怎么找也没找到;小姑姑在她还没出生就在东北安家落户了,此后很少回乡,所以她并未亲眼见过她展现才能,只是听父亲说她写文章很好、性格很要强。

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技能,但是这些技能放在他们兄弟(小二叔叔除外,他是法律方面的公务员,算是学以致用)身上就显得很不合时宜。比如父亲,他打针打得好,但是大部分时候他只能给自家人和亲戚打打,他想申请行医资格证的时候,国家已经要求申请者必须是科班出身了;还有三伯父,他会雕刻会琢磨,却不懂得利用这份手艺生财。他们都不知道如何经营自己,在原本的优势失去了之后,也都不知道如何找到新的优势。掉进生活的陷阱里,不知道如何爬出来。

……

她从傍晚想到晚上,临近睡觉时分,忽然发现思路又分了叉,而且已经在多条岔路上走了很远;思绪层层叠叠,最初的想法是什么不太记得了。她先是苦恼了一会儿,也只是一小会儿,然后一心一意高兴起来——今日做了那么多材料,充实感让她感到踏实、让她感到快乐。窗外响起了下雨声。南京城的雨总是这么多,不知不觉就下下来了。北边是长江,望江楼就坐落在明城墙上;再往北是淮河,两岸的田野又平坦又宽阔;东边是太湖,那里有荷花、菱角、大闸蟹,湖中小山上竹林幽深、空气清新;再往东是东海,太阳初升的时候,海面是金红色的、天空也是金红色的,不知哪个是哪个;往南呢,走远一点,有西湖、洞庭湖,都很美;往西,长江蜿蜒而上,一条就够了。五湖四海的水下成了这个城市的雨,将千万条街道当成新的河床。看,就连一场雨都是积累。积累。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意为之;苦苦追求;量变质变;水到渠成。积累!精力,时间,耐心。孤独。好困啊!又梦到一个人爬山,那山高到云彩里,怎么也爬不到头,一着急,她极速坠落……从梦境坠回深夜的小床。感受着双腿上的绵软无力,她心悸着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袁华发来消息时她刚在南京图书馆门口锁好共享单车。雨下了整整一个星期,她也在屋子里备了整整七天课;雨过天晴,二十一个人的课也背完了。她感觉自己像一条经风历雨终于熬到成熟的沉甸甸的稻穗,带着久违的真实而饱满的喜悦,冲破牢笼的欲望生机勃发,她立刻穿戴一新出了门,骑了共享单车直奔南京市图书馆。袁华的消息来得挺突然,她怔了一下,倒是没有顾虑。

——亲,放暑假了吧,有空一起出去玩啊?

——去哪玩?你不忙啦?

——我可以调休嘛!宁夏沙漠啊、大理啊、云南啊,大西北、大西南的,哪都可以去啊!

——乖乖,你这是要玩大的啊!不过我这边七、八月份正好是课最多的时候,估计抽不出一整段时间了。

——那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八月底差不多。

——也行。我们可以先在网上看看攻略,先把地方定下来。

这时她踏空一级台阶,打了个趔趄,心惊之余,停下来。

——好啊

——我这两天查一下,遇到合适的地方发你看看,我们可以一起讨论,挑一个地方

——嗯

——如果时间倒推几年就好了!

——怎么了?

——没什么,我现在正跟今年新招的实习生吃饭,看他们一副年轻有活力的样子,心里羡慕得紧

她的眼前也有许多青年男女。他们有说有笑地挽着手、并着肩,在南京图书馆门前又高又长的大台阶上拾级而上,从她身边经过,将成双的背影留给她。是啊!多新鲜的男孩女孩!多令人羡慕!

——别说五年,就是倒退三年也行啊

——是啊

她飞快登上大台阶,抢在几波年轻男女之前进入图书馆,轻车熟路地上到三楼,排在两个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子、一个拎着白色帆布袋的优雅老妇人后面,刷卡进了社科类图书阅览室。醇厚的书香扑面而来,立刻抚平了她一腔躁动。她贪恋着空气里那种缱绻重叠的油墨香,在书架间徘徊往复不肯离去,最后停在“中国文学”区。

去年,大约也是这个时候,不,还要再晚一些——她七月底才到南京,而那时她已在南京待了一阵子了——她们分别站在书架的两面,她看书,他看她;她发现他通过书架空隙望过来,心里没有欢喜,反而皱起眉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转过身。回想当时表现,她觉得自己矫情:你答应和他一起来图书馆的时候,心里就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他的目的了,你答应了他,却又表现成那副样子。对于他,你心里该愧疚!看着曾经站立的地方,她的确感到了深深的愧疚,立马走到其它地方,火速捡出一本书翻开——她不让自己想起关于他的事。看了没多久,书架上响起手机的嗡嗡震动声。

“杨老师,我这里有一个山东的学生,开学就上初三了,成绩不太好,孩子妈妈很着急,想让咱们老师帮他提高一下,您那边还有时间带么?什么时间都可以。”

她讯速在脑袋里回顾自己的时间安排,压低声音道:“我现在只有周三下午五点到六点还有时间了。”

“可以的。妈妈之前就说如果老师好,可以按照老师的时间来,孩子那边时间可以协调。我先跟您说下孩子情况啊。这个学生呢,学习习惯不太好,妈妈希望老师上课的时候能对他严厉一些。”

“了解。”

“其它的就没什么要求了。奥,对了,老师那边有简历么,家长想看老师简历。”

“有的。不过需要等一下,时间太久了,简历不知存哪儿了,我得找一下。”

她翻出简历,发了过去。很快,课程顾问回了消息,说家长看了简历,对她很满意,课就排在周三下午五点到六点了,然后补充道:“忘了说了,杨老师,那个小同学喜欢拉大提琴,很有个性,您做好心理准备哈。”

有个性?她明白了。做老师也有几年了,她知道说小孩子“有个性”就是指不好带。

“麻烦您让家长给我发一些小家伙最近的错题,我好按照他的具体情况备课。”

她现在就站在南京图书馆三楼上的两排书架间,世界在面前两米开外的那扇狭长的大玻璃落地窗前分成三层:最上是自上而下色彩由蓝至白的天空;以浅灰云层为背景的淡粉色的楼房和城市里浓密硕大的绿色树冠蓬勃地出落在中间;被阳光照得明晃晃的青黑色柏油马路托着密布的车辆沉在最底层。行人在马路那边的白色院墙下行走,白墙上光影斑驳。时间从最高处经过,星月化为云阳;从中间经过,四季色彩轮换;从底层经过,无数莽莽瞬间交汇成生活的大河。时间在她这里经过,是一节一节课、一行一行字、一日三餐、一些杂思——在别人那里是河,到她这里就变成了碎纸屑。云朵盖住了太阳,黄墙上树的影子湮灭于更大的影子。人们仍然在那面墙下行走,对身边明暗的变化毫无察觉,当然更察觉不到来自几十米之外、十几米高的某个小窗里的目光。心里有些怅然,转身走进书架之间,抽取一本书的时候,望见了对面一张侧颜——可真美啊!她不由伸手抚上自己的脸。脑海里是窗外黄墙上的光影。时间已经带走了太多好东西,往后还剩什么呢?还能有什么?在日益凋零的人生进程里,还能是一个可亲可爱的人么?

提前十分钟登进教室,一面看着从图书馆新借来的书,一面留意着漆黑的视屏框。电脑右下角表示时间的数字刚好变成“17:00”时,视屏框一闪,出现一个橘黄色的房间,小陈同学就端坐在一盏水晶吊灯下,皮肤白白的,眼睛很大,是一个十分清秀的小男生,只是面色清冷,看上去很有距离感。面对小陈这样的学生,她心里其实是有些拿不准的,但是作为老师、作为成人,她不得不表现出一切尽在掌控的气度——这也是她进入这个行业以来一直被要求必须达到的层次——于是她云淡风轻地打趣道:“吆,小陈同学原来是高冷男神范儿的啊。”

小陈同学单边嘴角提起,礼貌地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还好,至少对她的话有反应,去年,她遇到一个学生,无论她如何讲他都没反应,让她一节课上得不能再煎熬。她开始讲课,不到十分钟,讲完了知识点部分,下面是题目练习。

“下面我们做几道习题巩固一下,先看第一题。”

小陈同学瞥了一眼,淡定道:“不会。”

“题目都没看完呢!再仔细看看。”

“不会。”

的确是个有个性的小同学,果然是搞艺术的,她想。

“不会好啊,不会说明这道题值得咱们研究。来吧,一起看,……”

她一边讲一边留意小着陈同学面上神情;看到他脸上一出现变化,便第一时间暗中揪住,借此发挥,想通过那一丝缺口敲开小陈同学面上冰封。然而,她没想到,小陈同学的冷漠不是冰封,而是核桃壳。在一场无形的对峙里,时间具化成页面右上角的课程倒计时,代表秒的数字一下下地机械地跳动着,像漏壶里坠落的水滴,一滴、两滴、三滴……她还要再唱两千八百多滴水的独角戏!

她不甘心。

“你们初二下学期有四章内容要学:平行四边形、分式、分式方程、一元二次方程,这几个模块,你觉得哪个简单一些?”小陈同学不是说不会么?那就先捡着他会的来,不信他还说不会。然而她问了一个蠢问题,她一问出口,就知道小陈同学会拿什么样的答案对付她。

“哪个都不简单。”

她挑了挑眉毛,脑子里瞬时转了一圈:“老师最近在学尤克里里,一开始感觉太难了,怎么弹都像弹棉花,也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放弃了。最有失败感的时候简直想把琴从窗户里扔出去。幸好没扔,咬牙弹了一个月,现在总算能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了。当然,你是拉大提琴的,在这方面肯定比老师经历多得多。我相信像大提琴这么复杂的东西你都能玩得好,解几道数学题对你来说也不是太难的事。如果你真觉得这四章“都不太好”,那么很有可能下得功夫还不够,琢磨得不够。你觉得呢,陈童鞋?”

为了拉近彼此距离,她有意将“同学”说成“童鞋”。

小陈同学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笑代表不置可否,说得通俗一些,就是小陈同学不想搭理她。好吧。

“你心里应该有自己的想法,没什么不可以的。但是既然跟老师上课,老师就有责任让你学到东西,哪怕一节课有一点收获,老师也会尽力。”

小陈同学皱了皱眉头,“老师赶紧讲吧。”

他不耐烦了。

她改变策略,将课件切换到某一页上,让小陈同学看题。过了一会儿,问道:

“这个题想考什么?”

“不知道。”

她挑眉,接着问道:“有哪几个条件?”

“不知道。”

“再看看。”

过了一会儿,问道:“给了哪几个条件?”

她看到小陈同学皱起眉头,“∠AMD的角分线、BD等于MN的两倍……”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一口气将题目条件说了一遍。

她很满意,接着问道:“角分线一般怎么用?”

小陈同学:“老师,你别问了,这个我真不知道。”

他在“不知道”这个表述里加上了“这个”和“真”,说明之前她问的那些问题他是“假”不知道咯?她觉得好笑。不知道好啊,不知道她的目的就达到了。她轻轻一笑,道:

“不知道没关系,接下来咱们就讲讲角平分线的用法。你们后面会经常遇到角平分线的问题,如果下面讲的你认真听,对后面的学习一定很有帮助。”

在剩下来的将近四十分钟,她不断重复讲解角平分线的用法,小陈同学的眉头蹙成箭头模样,几乎要从屏幕里戳出来了。她瞧着他下一秒就要爆发的样子,将课件切到空白页,笑道:“如果小陈同学能把刚才讲的完整总结一遍,咱们就可以下课了。”

复述、切换PPT;再复述、再切换;第三遍,小陈同学回答得勉强过关。

“好,那咱们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老师——”

未等她说完,视屏框霎时黑暗,对话框下面的语言信息栏中出现了一行铅灰色的小字:17:56,陈彧同学退出课堂。呵——,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点下“结束课程”按钮。课程上到后半截,她已经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了,也因此而无所顾虑,态度强硬地提出了种种要求。她知道,在小陈同学眼中,她一定是个令人讨厌的、固执无赖的啰嗦的老女人——是的,有些特别年轻的人很喜欢将比他们大的人叫做“老女人”、“老男人”,就好像他们自己没有那一天似的。转化是不可能转化了,只求他能记住几个知识点吧。她想。

有小陈同学的课在前,晚上的三节课上得简直不要太轻松;她沉浸在课堂里,尽情享受着传道受业解惑的乐趣,以至于三个小时的课上完了,仍感到意犹未尽。如果之后的课全都像今晚三节课,两个月似乎也不是那么漫长。她想。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她知道,若非小陈同学,她不会有之后的状态!心里有些失落:她的好状态不是靠自己磨出来的,而是靠将学生与学生进行对比产生的。

小陈同学的课程顾问打来第四遍电话。

“杨老师,您和小陈同学的课上得怎么样啊?”

“不好意思,您之前打电话的时候我在上课,所以就没接。和小陈同学上课的情况不太好,我觉得他很可能不会报名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煎熬不过三言两语就说完了。

课程顾问唏嘘道:“小陈同学妈妈说他很有个性,估计就是指这个吧。老师对小同学之后的学习有没有什么建议么?”

“先端正学习态度吧!否则接下来做什么也不太可能提高。不过他妈妈应该就是在头疼这一点。要不您这样跟他妈妈说吧,就说小陈同学基础掌握得不扎实,导致题目稍微一难就做不出来,所以需要他先把基础巩固起来。可以重复复习,基本知识、做过的题目,尤其是错题,不断重复,一定有效果。”

“小家伙会不会不愿意呢?”

其实她特别想鼻子里“哼”地一声,轻笑着说“如果这都不愿意……”之类的狠话,但她知道自己不能那么说,她用一名合格的女老师常有的那种特别耐心、特别体谅人的语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

“肯定会不乐意。可是哪有不用吃苦、不用受累就能提升的呢?慢慢来吧,先定一个目标,比如,教材复习几遍、每个章节复习几遍、课后习题做几遍。当然,可以把目标分解成许多小目标,具体到每个月、每周、每天。具体情况可以根据小陈同学实际情况调整。”

“嗯,了解了,老师说的很有道理。我马上跟家长打个电话沟通下今晚上课情况,另外再把您说的方法跟家长说一下。杨老师辛苦了。”

“您也辛苦了。保持联系。”

“好的。一会儿跟小陈妈妈聊完联系您哈。”

坐得够久了,她决定下去走走。

夜里十点多,对于南京这样的大城市时间不算太晚,但是她住的这条小街已经没有人了,店铺也都关了门。她听着自己的脚板拍在柏油路上的“扑扑”声,瞧着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像条面筋似的被灯光不断拉扯着——当她走到眼镜店门口,她的影子已经长到路口那儿了,两只自行车轱辘依次从上面滚过去;目光上移,她看到了一个年轻男子远去的蓝色背影。不经意间一瞥,她吓得浑身一哆嗦,几乎叫出声来:拐角处的阴影里、绿化树丛边的电线杆水泥基座上,白飒飒地坐着一个人。她紧紧地抿住嘴唇,定在原地,警惕地看着那人。他佝偻着背,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盖脸——他的手很大,将一张脸盖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弯成一个C字型。她看了一小会,然而他一动不动,像尊雕塑;她悄悄伸出一只脚,有意踏到一个塑料包装袋上,弄出“哗哗”的声音,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人。可惜,“雕塑”C维持着那个姿势,连头都没抬一下。

她放下心来,脑海里生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猜测;又想起小陈,这让她心里的恐惧感完全散了。小陈啊小陈,你为什么会是那样的呢?是身边的人太溺爱你、还是你抵触补习?又或者你抵触的本根就是像我这种“自以为是”但其实万分无趣的老师?可你一定能分清好坏吧,知道什么对你有益、什么对你无益,也看得出老师是不是真心。可是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问题,或者说,有点太过成人化,她知道,像小陈这个年龄段的小孩,绝大部分时候最在意的不是有利无利,而是“感受”这种主观性的东西。独裁!自以为是!罗里吧嗦!她留给他的感觉很可能就是这些,所以,她令人讨厌——这样一想,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讨厌了。

她摇头叹气,行至路口。灯光从四面照过来,将她的影子分成许多条,以她为中心向外辐射,投在地上的样子像一朵花瓣稀疏的黑色大矢车菊。这情境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暂时放下小陈的问题,一边缓缓走动,一边观察自己的影子:许多影子,四条、八条、更多,在地面上流动转换,不断拉长变短,逐渐向右边那条靠近,靠近、靠近、重叠——终于在从三元巷与海宁路的交汇口处往南数第三棵梧桐树那儿合为一条。她忍不住回头,几十米的距离上,三棵梧桐树、一段亮油油的柏油路、一副黄蒙蒙的路口、灯光暗处一团白影,她的七八九十条影子不在那边了。七八九十条影子——一定有许多类似于灯光的东西,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于无形之中映射在身上,合成不同人眼中的她的影像:艳回、佳凌、袁华、阮真、王婷、母亲、父亲、弟弟、奶奶、爷爷、巷口男女、猪肉摊主和他的老婆……还有她自己——不动声色地恢复成了看不出破绽的一条。

不出所料,22:15,小陈的课程顾问打来电话,说孩子不适应线上教学模式,不报名了。

“真可惜啊!”课程顾问叹道。

她暗自放松,并暗自为这种放松感到羞耻,愧疚道:“对不起啊程老师,没能帮您拿下这一单。”

“没事没事!老师您别误会啊,我只是觉得可惜。您的课我也看了一些,我觉得您虽然严厉,但是用的方法对小陈这样的同学挺合适,讲得也很好,可是学生怎么就感觉不到呢?有时候我就纳闷了,学生到底喜欢什么样的老师?或者说什么样的老师才让他们喜欢?老师您怎么看?”

“这个不好说吧。有的学生在意老师幽不幽默,有的在意老师有没有经验,也有的看不出来他们在意什么。这次么,应该是我上课的方式太强硬。”

“哎!真是让人头疼啊!我也是瞎操心,好好当个课程销售不就得了,偏偏要想这么多,真是没事找事!老师您也别灰心啊,您教得很好,之后有机会咱们再继续合作。”

“好的。”

“时间不早了,您早点休息。”

“您也是。”

她不是灰心,而是有点不甘心,做了许多尝试,让然不能让自己有魅力,不甘心……算了吧,生活不就是这个样子的么?不可能事事如你所愿。

路灯照在梧桐树冠上,反射出一种雾气缭绕的效果,她的目光穿过树与树的缝隙,望见了对面工地上那盏吊在半空中的白色探照灯,探照灯下,铁塔似的打桩机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高耸的大塔吊,长长的铁臂伸展在黑夜里,端部挂着一只小蚕茧似的驾驶室。响在耳边的也不是“咄咄”之声,而是另一种机械声,一升一哑、一升一哑,像毛驴的叫声。她诧异地低下头,看到自己一脚踩在橘黄色的灯光里、一脚踩在实验幼儿园的围墙投下的阴影上,两只脚交替运作,走得冷静而陌生。

这一回,在公交站台的两片广告牌之间,她看到的是一幅身着黑色T恤的男青年的背影,背上背着一只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像乌龟壳子,从空隙里凸出来。这个点公交车已经停运,所以他肯定不是坐在这儿等公交;或许他在等出租车、滴滴车;又或者他只是走累了,坐在这儿歇一会儿,等腿上的力气恢复了,他就会重新出发,回到城市里成千上万顶屋檐下的某一处、进到成千上万只巨型储物柜里的某一格,和他的包一起,寄存一夜,第二日再发出。她将人当成行李!将人当成行李!怎么能这样悲观呢?她连连摇头,驱散了脑中绮思。

一直走到水果店那儿,她发现了一件令自己惊讶的事:水果店竟然有门!一幅蓝色的卷帘门!以前她来,店门都是开着的,门口时常围满挑拣特价水果的老头老太太,门里明灯数盏,不论白天黑夜一直亮着,照耀着满屋子这样那样的水果。以前,她从未见过这家店铺打烊,自然也看不到这扇门——事实上,在她的潜意识里,她压根没想过这家店有门。蓝色的卷帘门上“打满补丁”:白色的背景,黑色的汉字,再加上一串阿拉伯数字,集齐了城市里最常见的小广告:办证、开锁、通下水道、治疗不孕不育、英语培训班、房产买卖、理财投资,以及某些令人难以启齿的服务。天时地利,这些小广告不但没被清除,反而在这样显眼的地方长势茂盛,比电线杆、单元楼楼道、窨井盖那些地方好多了。路过的人谁不会多看几眼?几眼就够了、一眼就够了,某些人想到家里下水道还被头发堵着;某些人心里希望悄悄发芽;某些人觉得自己贫穷的时候寂寞在另一些人心中油然而生;当然,也有人感到无聊,抱着玩笑的心态拨通某个电话。每一块狭窄的白色色块后面都有可能是一个她想破脑袋也编不出的故事,想到这里,她感觉很神奇,忍不住想要一探究竟,指尖击打在键盘上,敲出数字:1—8—7——指尖下生出数字,数字里带出音节,音节组成故事,故事构成世界——算了,你自己的故事都没编好,还世界呢!她拧着眉头按下锁屏键,扭头往回走。

穿黑T恤的男孩子正弯着腰往一辆黄色出租车里钻,车尾一个中年男子抱着黑色行李箱往后备箱里送,灯光映照下,依稀是两张面无表情的脸,模样看不太清。当她离开家乡回到城市,带着一身乡土气,脸上被山村的风吹得黑乎乎的,指甲里偶尔有不知从哪儿挖进去的灰,她夹在白净时尚、香喷喷的城里人之间,只想赶紧回到住处,那时的她说不定就是这种表情。或者是去年,她独自拖着行李箱,走在海宁路上、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得心不在焉、再无往年欢心,应该就是这种表情。于是她从半开的车窗望进去、盯着那张看不出模样与神情的脸,居然觉得亲切。他到底是准备离开还是刚刚归来?看得投入时,那人转过脸来,还没等她仔细看清,车窗开始像涨潮似的缓缓往上升,她最终也没看清,出租车启动、加速、远去在黑夜里,很快消失在视野里。她猜他才到达,但是她不敢细想,因为只要稍微一想,她就会觉得离开也很合理——要是能问问就好了,她惋惜地想。但是问是不可能问的,这夜一眼之后,人海茫茫,她或许再也看不到他了,不,能看到也认不出,因为她当初就没有看清。她边想边走,接近三元巷时看到水泥基座已经空了;她接着往前走,看到基座前的地面上立着一只矿泉水瓶。

她走过去,弯腰将瓶子拎起,看到里面装着一根卷成香烟模样的面巾纸。她拎着瓶子走到垃圾桶那儿,出手之前,鬼使神差地,扭开瓶盖,将那根纸卷倒在手心。橘黄色的路灯下,她缓缓展开纸卷,潦草的字迹姗姗出现,她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收紧:

活——着——真——累——!!!

她顿时呼吸一滞,胸口上一下子憋闷起来,脑袋里刹那间转过许多念头。她攥着纸条跑到路口,环顾四周,哪里还有那个白色的身影呢?他会不会想不开?怀着这样的想法,她攥紧纸条,闷头闷脑地往回走。听见门响,正往洗手间走的王婷扭过头来,眼角耷拉着,看上去很疲惫,

“出去了啊?”

“嗯。你下班了?”

“我早就下班了啊,一直待在屋子里。我要洗澡了啊,你要不要上洗手间?”

“你先洗吧。”

“奥,对了,明晚我有个同学要过来住一晚,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她将电脑搬到一边,把手里纸条按在写字台上摊平,坐在桌前,默默地盯着纸上字迹。字虽潦草,却写得很好看;笔画流畅,落笔转折处带着浓重的晕染;“累”字几乎成了一团黑,最外层支棱着一些零碎的笔画末梢,像受害者凌乱的手脚;三个叹号那儿,纸被撕裂;此外,再没其他痕迹了。

会是谁呢、什么样的一个人?会不会是附近某个学校的老师?随身带着笔,刚毕业,入职不久,发现工作、生活样样都跟读书时想的不一样。从前,他以为一切都将是令人兴奋的,连挫折都是跌宕起伏的那种,没想到,等他在那其中了,才发现好的坏的都那么平淡,日复一日的重复,令他无可避免地陷入了一种似乎望永远也不到头的疲劳状态里。不,也有可能是某个餐馆或者超市的小职员啊!想想自己一把年纪了,没有学历、也没有家世,赚的钱只够勉强维持生计,干到什么时候才能买上房子、取上老婆、让父母享福呢?又或者是一个普通的办公室白领吧——已经结婚了,还可能有了小孩,——工作不太顺心,家里又总是有些小纠纷,每天下班走在路上,脑子里过一遍,没一件事情让人高兴——她试着将自己放在那样的处境里:一个人走,装着一肚子沉,在城市霓虹璀璨的夜色里,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了一个可以稍坐片刻的清静之地……是啊,活得好累!

他想逃吧,逃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忘掉一切,但这个念头他只敢一个人的时候想一想;应该有一个很想去的地方吧,或者一件很想做的事、一个很想见的人,算是心灵的寄托,教他感觉虽无处可逃,至少还有盼头。但是这一次,他感觉太差了,感觉自己要熬不下去了,他太想诉说、太想发泄,但又无处可说、无处可诉,总不能像个神经病似的一个人自言自语吧——怎么办呢?于是他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将心底的沉重写在纸上、装进瓶里,抛进某片陌生之地的夜色之海,不论被谁捡到,至少有一线可能: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有人知他心事,或许还会默默牵挂他。如果是这样,他就成功了。

工作了十个月就像已经工作了十年,恋爱也谈累了。

为什么想这么多?专心工作、专心生活不好么?

心中生出如此强烈的疲惫感,人整个地泄了气,她轻轻叹息,感到悲伤。悲伤,悲伤,悲伤——为什么要悲伤呢?

为什么不能像那个年老的农民工?

“好好干啊,小姑娘,你们赶上好时候了啊!”

说这话的是一个七十二岁的老农民工,脖子上挂着一条污成灰色的白毛巾,身边放着一顶橙色安全帽。从她第一次见他,他脸上就挂着满足的笑,他是一个快乐的农民工。他叫住她,说她东西掉了。她顺着他干瘪的食指和黑乎乎的旋身望去,瞧见地上躺着装在塑料袋里的黄烧饼。她捡起烧饼,说了声“谢谢”,心想:真可惜,刚出炉的热烧饼,怕是不能吃了。走过去,又折回来,从另一只塑料袋里掏出一串葡萄送给他。

“我手不干净啊,你自己留着吃吧。”

她执意给,老人只好接过去了,乐得仿佛得了天大的好处似的,直接从柄子上摘下一颗葡萄,连皮一起丢进嘴里。

“皮上有农药,剥了皮吃比较好。”

“不碍事,我们农村人这样吃习惯了。”

她犹豫片刻,在老人旁边蹲下来,悄悄吐了一口气,道:“我也是农村的。”

“你是哪里的?”

“连云港。”

“哎呀,俺这个人见识短,没听过哎。”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

“是个小城市,不出名,很多人不知道了。”

“你就住旁边啊?”

“嗯。”

她想这一问一答的、说来话长,于是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她外出时喜欢在包里带一个本子,方便记东西——垫着坐下。

老人问她做什么工作、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她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大概,心想反正老人也不懂这些。

“俺大孙女子也是大学生哦!”老人自豪地说起他大孙女,又说起别的孙子孙女,当他一口气说完四子两女对时,声音略微低了一些,脸上露出此次谈话中唯一一次耐人寻味的神情:“几个儿女都不让我出来干活,可是不干能怎么着呢?好胳膊好腿的。干了一辈子也闲不下来,挣了钱还能给孙子孙女买好吃的。”

不过这神情在他面上一闪而过,就好像镜面一斜镜子上反射出的光斑在天花板上一闪而过那样。老人紧接着神采飞扬地说起年轻时在大庆油田钻井的事,又讲到在大西北种树,当他说到跟着同村的人坐火车到贵州煤矿时,马路对面的围墙里冒出一个带着同样的橙色安全帽的年轻人,向这边招手唤道:“老刘,开工了。”

“要干活咯,今天落不着说喽。”

“明天再过来听您讲行么?”

“行啊。难为你们城里人不嫌弃,能听我一个小老头啰嗦一大堆。”

“我给你说啊,小姑娘,好好干啊,你们赶上好时候啦!”

老人说完这话拎着安全帽走了。她看到他扯下脖子上的灰毛巾,将她给的那串葡萄包了进去,又将毛巾放到安全帽里,然后带上帽子。帽子里因为塞了东西,拱起老高,看上去有些滑稽,她忍俊不禁。老人走到马路对面,拐进施工围栏里,看不见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再从那儿经过,她再没看见那个快乐的老人。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就像突然划亮的一根火柴,只烧了一会儿就熄灭了。他回家了么?发生什么事了呢?

城里人很了不起么?上过大学很了不起么?会胡思乱想很了不起么?还要找什么“梦想”!“梦想”是什么?找到“梦想”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么?“梦想”难道不会是另一种借口?无法将生活过出乐趣,只好诉诸“梦想”,就像做错一件事总要找这样那样的理由为自己开脱,痛苦煎熬时,只有向迷茫买醉。

真他妈的——

她恨得咬牙切齿,将纸巾揉成一团,拉开抽屉掷进去。

“未名陌生人”:我那女同事真是个事儿精!竟然在背后议论我“年龄大”、“长得也就那样”、“又没有家世”,说不知道我男朋友看上我哪一点!我靠!这不就是赤裸裸的嫉妒么?我当时就在洗手间,冲到她面前将把那死女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冷笑一声“你这个八婆,还不如我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现在一想到她那副吃了苍蝇的表情,我就觉得很爽!我是不是很变态?

回复:那个女生那样在背后议论你,本身就有问题。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当心她给你穿小鞋啊。

“未名陌生人”:我才不怕呢!反正老娘现在这个工作干得没意思,不怕辞职!这种人大多是纸老虎,你示弱,她觉得你好欺负,要找你的茬;你强硬,她觉得你不好惹,才不敢跟你对着干呢!亲爱的,如果你遇到这种人了,千万别想着跟人家一团和气,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跟你讲,没用的,人家根本不领情!

这夜,又做了一个乱糟糟的梦。

她一个人走,走过了长长的一段路,经过了一座又一座陌生的灰色村庄,在一条长满扒皮草的下坡路的尽头,遇到了一个皮肤黑亮的少女。少女睁大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望着她,大声跟她打招呼。她忽而认出了,那分明是阿梅啊!阿——梅——,她呼唤着她的名字踉踉跄跄往前跑,一步跨过那座水泥筒子充当的简易小桥,在水草丰茂的小河边拖住了阿梅的手。这么多年过去了,阿梅竟然一点都没变啊!真抗老!她想,刚想问她“你怎么到我们村来了”,就见阿梅拖住了自己的手腕子,急匆匆地往前走。——干嘛呀,这么着急!——赶紧回去吧,你数学只考了60分,其他学习好的都考九十多分,班主任都要气炸了!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只考这么一点点?——高考数学这么难我还考140呢,怎么可能才考60分?她说着忽而闭上嘴巴,她隐约记起来,此在之前她好像还考砸了一次,而且貌似还是高四那年的高考——打开化学卷子,发现自己一道题都不会,大脑一片空白,她吓得心慌腿软、浑身冒汗。我明明没复读过啊!她真慌了!心想:难道一切都是假象?什么985、研究生,都是她的梦?天哪!这可怎么办!如果不是985了、也不是研究生,我该怎么办啊?该怎么跟父亲交代?怎么跟爷爷说?还有那些同学?还有以前的公司,会不会告她欺诈啊?天哪——她吓醒了,摊在床上,心砰砰狂跳,出了一身虚汗。她一直闭着眼睛,维持着醒来时的姿势,感觉“恐惧”这头野兽逐渐松开了按在她脖颈上的利爪,父亲的话浮上心头,清晰得像映照在水面上的月亮,

“我清朗记得,还是小学时候的那个教室,黄泥整的桌子,凳子都是各人从家里带过来的,上学带过来,放学带回去。还是王村那个数学老师,叫我上黑板前做题目,解一个方程。我搁心里想啊:幸亏在家里学过了,不然还敞裆了(敞裆了,苏北方言,意为“坏了”)!我“刷刷”在前面写,下边那些学生一个个的,眼瞪跟铜铃似的,都问‘这是什么方法呀、俺怎没见过的?’能见过么?这是我在一本老书上看的,‘甲半乙三法’,学校里早就不教了……一晃眼下学都快四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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