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大明宫，白林门。
瓷音正在沐浴，水汽缭绕间，可见他墨发半湿，面色苍白，阖目蹙眉，似有不适之处。屏风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一直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水下隐约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瓷音的眉头蹙得愈深，渐渐地，他的身体开始颤抖，似乎是忍耐到了极致，瓷音猛地抬掌拍向了水下。
“啊！！”
矫揉造作的呼痛声响过后，两条湿漉漉的如树根一样的东西露出水面，那东西长着人脸，且是两张极为华艳天真的人脸。阴阳二魅的脸纠缠在一起正在亲吻，它们无视瓷音的目光，吻得奢靡至极。
瓷音冷目阴郁，眼中满是杀机。
瓷音终是再也忍受不了，抬手，一手掐住了阴魅，一手掐住了阳魅。用力将他们分开。瓷音手下力道越来越大，瓷音的面上，一时间妖印迅速蔓延至全脸，他的墨瞳也变作破碎的荆棘花般的妖瞳，释放着令人无法直视的残酷杀机。
“我说过，不许在我面前露出人面。”
瓷音吐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蕴含着刺骨的寒意，胆子小的家伙，估计听到就要吓破胆了。
阴魅笑得猖狂，阳魅勾着唇角，皆是无所畏惧地看着瓷音。
“主子，是你想，我们只是被你的灵识牵引着。你可不要迁怒无辜哦~”
阴魅扭动着自己藤条一样的身体，天真无邪的声音配上欲念露骨的大眼，十分令人不适。
阳魅冷笑：“为何不碰女人？可是怕了？”
瓷音语调平滞：“与尔无干。”
阴魅扭动着自己的身子，急切地看向屏风后的人，阳魅注意到，也兴奋地颤抖起来。
瓷音不解，扭头望向屏风，冷声道：“何人？敢闯本尊的浴室？”
“尊主，我是江沉。”
“是你？”
“尊主，回春越久，您体内的魅妖就越难以控制。弟子在这里已站了许久，可尊主却没有察觉，魅妖由欲而生，再这样下去，您会，会……”
瓷音冷笑：“本尊乃天下闻名的青竹魅郎，当日，可让魅妖称奴，如今就不会被它们威胁。”
江沉似乎是低下了头，屏风上的人影矮了一些。
“它们都很悦弟子，弟子可满足它们，这样，它们，就不会，让尊主感到，不适了。”
瓷音略有些诧异：“你……”
江沉：“阴阳二魅可暂时离开本体，您，让它们跟我走吧。”
瓷音因诧异，手下一松，阴阳二魅已化作蛇形怪物，爬出浴潭，迅速地爬至屏风后，缠绕到了江沉身上。
接着，似乎一阵微凉的风拂过瓷音的面颊，瓷音再望向屏风，江沉已经不见。
瓷音走出浴室时，天上月光遥远，凉风习习，魅妖妖形暂时离体，他一身轻松。瓷音此时面容干净清隽，一丝妖气也无，一双眼眸干净清朗，比他单单是人时，更加像人。
瓷音没有回房也没有回道观，他突然想换身行头出去走一走。
瓷音转身打算回房换身衣裳，走进房内的时候，一只蝴蝶飞过他的耳际，瓷音驻足，倏地抬起手，一把捏住了那蝴蝶的翅膀。
瓷音将蝴蝶拿到眼前，眼中无波无澜地凝视着它，那只蝴蝶似乎是心虚了，将头缩起来，不敢动。
“夜已深，你挑这个时候来造访我的房间，是何居心？”
蝴蝶似乎是抖了一下，瓷音指间捏着的翅膀一瞬间僵硬了起来。
瓷音关上门，走到床边坐下，抬起抓着蝴蝶的手，摊开掌心，蝴蝶以为他放了自己，要逃，却又立刻被瓷音施法定在了空中。
“来找我有何事？再不说，我就不客气了。”
蝴蝶小小的头小心翼翼地扭过来望向瓷音，见瓷音静静地看着她，突然觉得他好像一点坏坏的邪气都没有，于是有些放下心来，动了动翅膀。瓷音见状，解了法术，蝴蝶便摇身一变，变成了小蝶。只是今日的小蝶，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一丝妖气也无，面容苍白，身姿端正，一点蝴蝶没有骨头的懒态都没有。瓷音打量着小蝶，眉头越蹙越深。
他最后将目光移向小蝶的唇，心口猛地一震。
那双苍白而禁忌的唇，他认得……
“你……”
瓷音突地站了起来，直直地望进小蝶的眼睛，“你……”
小蝶静静地眨着眼睛，无声地看着他，这样的眼神他也认得。都说有些人的眼睛会说话，而这双眼睛刚好相反，它们很安静，不会说什么给人听，却让人的心瞬间满满的，一丝空洞都不会留。
瓷音终于站到了她的面前，他欲抬手抚上那双唇，却又不敢，手指颤抖着渴望着，就如他的心一般。
“你……”
“月泱……”
“月泱……”
瓷音今夜格外不同，他的墨发墨瞳，苍白的脸，清隽的身姿，头一次，如此充满人气，如此充满干净的温和的人间味道。这让他的样子，变得无比清晰起来，也无比地令人震撼。脆弱了很多，也真实了很多。
小蝶见瓷音似乎是痛哭地紧紧凝望着她，可他的目光却迷离而恍惚，好像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他自己的梦。
月泱听见他的呼唤，依然安静而端正，她的面容总是有些苍白，但却高贵遥远地令人不敢产生任何轻视的思绪。
月泱倏忽间抬起了自己的手，在她的指尖停着一只美丽的彩蝶。
月泱看着那只彩蝶，目光中充满怜惜和歉意。接着，她望向瓷音，瓷音看懂了她的眼神，她在说，请善待她，善待这个无辜而美好的生灵。
“我本来决定再也不回来的，可是，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我要找的人，只好来问你，可你又不在，我，我……”
瓷音恍惚入梦的眼神倏地恢复了坚毅的明澈，眼前已不再见那个一身僧衣的禁忌而遥远的人……
瓷音看着蝴蝶解释地笨拙的样子，淡淡地打断她道：“你要找何人？”
蝴蝶被突然开口的瓷音吓到，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瓷音并没有催她，小蝶组织了一会儿语言，刚要回答时，见瓷音倏地转身，递给了她一样东西。
“你……”
“收下。”
小蝶震惊地看着瓷音掌心中的舍利子，“为何要给我？”
瓷音眼神黯淡而坚定，“你已经吞噬了一颗不是吗，多吞噬几颗舍利子，你本身的死气会渐渐消失，你的本体将可以与妖灵完美契合。届时，你不再是一个死人，也不再是一个半妖，而是一个真正的妖精。你不是想成为大妖怪为自己的妹妹报仇吗？如今机会就在你眼前，你要放弃吗？”
小蝶迷茫而困惑，她看着舍利子又看看瓷音，“我，我已经，与你为敌了，你为何还要帮我？”
瓷音勾起淡漠的冷笑：“我一直都在帮你不是吗，既然已经做了，不如做到底。”
小蝶羞愧地垂首不语，瓷音不耐，漆黑的墨瞳闪过冷芒，他已经将舍利子生生送进了蝴蝶的天灵之中。
蝴蝶猛地仰首瞪目，浓郁至极的生机与灵力迅速在她体内诞生，她那颗因死亡而半僵的心，顿时恢复了大半生机。
小蝶左手手腕之上再次隐约出现了五色五双的珠串，这一次，那珠串停留的时间长了许多。
瓷音已换好了衣服，他走到小蝶面前，终于露出了极似往常的微笑，柔声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要找谁了吗？”
小蝶的一双金色妖瞳绚烂夺目，小蝶倏地勾起唇角，“我要找长冬。”
“找他作甚？”
“我要阻止他去屠无极门。”
瓷音闻言有些诧异，随即不屑地轻佻一笑：“长冬是嗣冬妖王，此时遭逢天灾，大雪遍布，他完全可以藏身于任何一处白雪之中。你要如何阻止他？更何况，就算你找到了他，你有何把握，你阻止得了他？”
小蝶的睫毛似乎变得更加浓密也更长了，真的就像一双美丽的小小羽翼。
小蝶眼波流转，那双睫毛像是能扫动人的心。
“我会尽全力阻止他。不管能不能做到，我都会去做。”
瓷音无奈地摇摇头：“抱歉，我帮不了你，我不知他在何处，也没兴趣知道。”
小蝶微微蹙眉，随即潇洒地转身向房门走去，“那算了，先告辞了。”
小蝶坐在妖碌书上，正往妖界村飞去。只是她的面色很不好，像是在生气。
“你到底为何一定要跟来？”
坐在小蝶身后的瓷音，扬起嘴角，“我很好奇。你放心，我本就无心与你和薛曲为敌，我不会做什么的。”
小蝶翻了个白眼，他口中如此说，可却偷偷在她背上贴了听话符，让她无法反抗和拒绝。
小蝶干脆不理他。瓷音以为小蝶是死心了，没想到，他屁股下面突然有什么东西狠狠咬了他一口。瓷音疼得跳起来，一下子跳到了妖碌书的边缘。
瓷音看向那个咬他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一只秃头燕子慢慢从他刚刚坐的地方探出了半个身子。小燕子看着瓷音，露出了得意而狡黠的笑容。
她还敢嘲笑他！
瓷音恼火地二指结印召出符箓，小蝶紧张地用余光用力瞥向小燕子和瓷音，听话符让她无法根据自己的意识行动。
瓷音刚要施法，小燕子猛地自妖碌书中钻出来，然后再次用尖尖的嘴，咬了瓷音的腰间软肉。瓷音疼地脸色一白，脚下不稳，倏地自妖碌书上掉了下去。
小燕子得意地用自己半翅膀半手臂的手掐腰大笑，笑声清清脆脆的，听起来一点也不坏，可爱的很，并充满了活力。
小燕子飞到小蝶肩头落下，然后低头咬住听话符的一角，将听话符揭了下去。
小蝶随即恢复了自由。
小蝶将小燕子口中的听话符拿过，掌心中升起一团寒气，将听话符冻裂成烟。
小蝶挪到妖碌书边缘，好奇地往下看，但只见黑夜如渊，什么也没看见。
他不会摔死了吧……
小蝶正有些心慌时，只见瓷音御剑如寒夜银光猛地自那深渊中冲她冲了过来。
小蝶意随心动，蛮角丸倏地钻出妖碌书中，用巨大而坚硬的牛角，一下子就将瓷音再次顶回了深夜之渊中。
瓷音稳定住身型后，还欲再追，便见小蝶面对他站在妖碌书上，手握冰锥剑，自下而上划了个弧，然后便是猛地升高的雪帐拦在了他的身前。
瓷音真的恼火了，他单手结印，召出火符，火符一片化作数片，在瓷音面前扫开，表面燃起熊熊火焰。
“去！”
火符冲向雪帐，雪帐却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瓷音正不解间，几个通身璀璨灵之光华的嗣冬妖自雪帐中探出头来。然后那些火符，就齐齐变成了红花。嗣冬妖接过红花，丑丑地对瓷音笑了一下后，便飞回了妖碌书。
瓷音抬头，那妖碌书已如流星一般，化作一段光芒，迅速远去了。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雨叮咚潺潺，很是好听，让人心静。
妖界村中，小蝶的房间里，小蝶薛曲鱼工盘腿坐在大榻上，地上烧着火炉，噼里啪啦的火声，让这夜更加静谧安宁。
小蝶正在吃饭，边吃边看着窗外的雨幕，神情平静。
薛曲也端着碗吃饭，边吃边看小蝶，见她偶尔露出微笑，便也随之微笑。
鱼工阖目坐在一旁，双手插在袖子里，像个老头子。
房内之所以这么安静，其实不仅仅是因为小蝶刚回来，她肚子饿，忙着吃饭，顾不上说话。而是因为，这妖界村里又来了两位客人。
鱼工偶尔会偷偷睁开一只眼偷瞄一下那两人，见他们还在优雅地用饭，就再悄悄地阖目。
那二人正是薛罗鹤和烛玄曲夫人。
薛罗鹤不停地给烛玄曲夫人夹菜，姿态呵护恭敬而温柔，每次烛玄曲夫人都会笑着表示谢意。谢来谢去的，他们也不嫌累，鱼工再次偷瞄结束。
烛玄曲夫人吃饭也吃得心不在焉，她时不时地会看薛曲一眼，似乎是有话要说，可又无法开口。
小蝶刚刚太饿了，吃得有些急，导致她现在累了，开始昏昏欲睡。
薛曲好笑地看着小蝶边吃边瞌睡，小蝶膝边围绕着很多小妖怪，自小蝶说她要想办法让妖获得自由后，村子里的妖就慢慢地对小蝶亲近了起来，尤其是一些小妖怪，很喜欢缠着小蝶，围着小蝶跑。小蝶不知何故，就是很讨小家伙喜欢。
那些小家伙懒洋洋地趴在小蝶膝上，偶尔会抬头望小蝶一眼，见小蝶困了，它们也跟着打哈欠昏昏欲睡，最后，反倒是它们先睡着了。
薛曲又扭头看了大榻的另一边，他们几人集中在一边，而另一边，睡着几只乖巧的大妖怪。这些妖怪喜欢小蝶的生心热度，虽然总是冷酷的模样，但一到夜晚就会跑来跟小蝶一起睡。
薛曲忍俊不禁，笑得温暖而真挚。
烛玄曲夫人在一旁看着，将目光移到小蝶身上，眉头一直没有放松下来。
薛曲吃完后，安静地放置好碗筷，然后再拿过小蝶手上的碗筷放好。小蝶已经快睡着了，手上的知觉似乎都消失了。
薛曲做完这一切，便拄着头，安静地凝视起了小蝶。看着小蝶白皙干净美好的面庞，薛曲只觉得心口暖得让他不住地想笑。
烛玄曲夫人见状，慢慢将目光移向了小蝶的天灵。小蝶回来时，没有避讳他们，坦诚地讲述了瓷音送给她舍利子一事。妖界村的大家都很高兴，这意味着小蝶越来越强大，他们能拥有自己的家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大。
但是薛罗鹤与烛玄曲听了小蝶的话后，却并没有十分高兴，反而露出了几分愁绪。
雨渐渐停了，薛曲悄悄地下榻，将小蝶身体放平，给她盖好被子。那些小妖怪也没醒，只是紧贴着小蝶，随着本能一起钻进了被子里。
雨后清新的芬芳泥土味道徐徐飘进房里，小蝶喜欢这样干净的充满生机的味道，她睡得更加憨甜。
贴在她身上的小妖怪们似乎也感受到了小蝶的愉悦，吧唧吧唧嘴，露出了傻乎乎的笑。
妖碌书就在小蝶身边，妖碌书中的妖们此时也扒着妖碌书睡得正香，他们这时身型很小，大概有人的食指那般大，通身散发着柔柔的辉光，像是夜晚的精灵。
薛曲推开门要回自己房间休息，烛玄曲慌张地探出了手，但到底还是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不知几个时辰过去，小蝶口渴难耐，睡眼惺忪地起来找水喝，却发现房里没水，她只好出去打些水来喝。
小蝶在井边，痛快地喝了个饱后，刚放下手中的碗，眼前突然出现了四个矮矮胖胖的小老人。两男两女，像是两对老夫妻。
此时星光漫天，村子里也有很多房间内灯火未熄，所以外面并不黑。
小蝶眨眨眼，有些困惑地弯下了腰，轻声道：“请问，你们是谁呀？”
四人齐齐作揖行礼：“我们是大明的地使，此番前来，特来寻生之灵神。”
“地使……”
其中一个小老头见小蝶不解，解释道：“此地生机充裕，与回春之虚相隔离开来，定是因为这里有生之灵神。”
难道他们要找的，是度曲……
“我们是地使，掌管土地生机，但大明土地如今已频临亡态，仅存的几处庄稼田地也慢慢消亡。若是任由土地生机枯萎，大明百姓们将彻底失去生的希望。我们循着生机找来，希望生之灵神可帮忙让土地恢复一些生力，保百姓基本果腹之能。”
小蝶想了想后道：“你们是仙人吗？”
其中一个小老婆婆回道：“非也。土地自有灵魂。我们被人类驯化，甘愿听从人类愿望，与天庭之仙不同。”
小蝶有些愁闷地扯了扯睡得凌乱的额上乱发，“你们要找的人，应该不在这里。”
另一个小老婆婆闻言有些气恼地走上前来，“你为何不愿帮助我们？”
小蝶不解：“啊？我？”
另一个小老头抬起手，指尖停着一只轻轻扇动翅膀的蝴蝶。
小老头抬起头望向小蝶，小蝶通身皆被散发着辉光的蝴蝶包围。
“你难道看不到你创造出来的生力化灵吗？你定是生之灵神无疑。”
小蝶诧异无比：“你说，我？”
四人齐齐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