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春天,洛阳都在举丧。
先是平阳昭公主和襄公的大丧,柴哲威撑着病体举哀,不成想一月后伤情恶化,随着父母去了。
帝素服举哀,辍朝五日。群臣上表请听政,凡五上始允,即御坐,哀动左右。平阳公主既有救驾之功,又有戍边之功,自然与寻常公主宗室不同。帝甚哀之,特命军队举殡,谥平阳公主为“昭”,以太子之礼下葬。驸马柴绍追赠荆州都督,谥号为襄。柴哲威追赠交州都督,谥号为明。二人皆随公主葬入皇陵。
群臣无论怀着什么心思,此刻也是不敢多说一句。潞王英王之事,亦是无人敢求情。神都倒是迎来了一段诡异的平静。
豆枝有功,得了封赏还家厚葬。姚旦给她在邙山上赵道生的墓旁边立了一座衣冠冢。
立碑那天恰是平阳昭公主一家出殡的日子,浩浩荡荡的军队从紫微城一路绵延至洛阳城外,主事的郎官、送葬的宗亲、随侍的宫人等等更是不计其数,引得城内百姓纷纷出来看热闹。
柴令武捧着牌位走在队伍最前面,姚旦一路送着,总忍不住瞧他。
柴令武是平阳昭公主和襄公的次子,比姚旦还小两岁,虽然在边关长大,看着比神都里同龄的宗室成熟些,但到底还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往日看着结实康健,这短短的时间,便瘦脱了形,衰服空空荡荡地挂在身上,看得人心痛。
姚曌也心疼这个孩子,本想将他留在洛阳。可柴令武一心要去皇陵为父母兄长守孝,不愿留在神都。姚曌只能随了他的意。
到了分别的地方,姚旦朝柴令武手中的牌位行了大礼,哭着拜别长姐。又想对柴令武说些什么,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说不出,泪眼相看半晌,只憋出“保重”二字。
“保重,姨母。”少年也如是说。
随后,少年头也不回地向皇陵方向走去,离姚旦越来越远,也离这座逝去了他的亲人的城池越来越远。
姚旦立在一旁,望着柴令武远去的背影,看着送葬的队伍渐渐成为一条绵延不绝的线,突然觉得寒冷彻骨。
他一定不愿意再回来了。姚旦想。
回宫的时候天色将晚,姚旦前去回禀陛下,正撞见了未去送葬的四哥相王姒宥。
姒宥跪在姚曌面前,脸色苍白。姚曌坐着,面色不悦,见姚旦进来也未放下脸。
姒宥是姚旦的兄弟姐妹中唯一没有出现在这场政变中的人,从头到尾都仿佛隐形了一般,按理本没有他的事。然而姚曌一出集仙殿便命人将姒宥圈禁起来,只允许他出来为平阳昭公主一家哭了一回丧。
姚旦心里明白,陛下被软禁,潞王监国,公主不知所踪,姒宥还能毫无反应,不可能无辜。潞王府与英王府尽皆下狱,已是难逃一死。相王的生死,姚曌却还在犹豫。
姚旦本能地不希望姒宥死,为着这个与她年岁最相近的哥哥,也可能是今后唯一的哥哥。
“四哥哥又怎么惹母亲生气了?”姚旦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稳。
没有人回答她。
还是姚曌先开了口:“你自己身上的事都掰扯不干净,还向朕求情?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想与潞王英王兄弟情深,让朕索性一并赐死你?”
姒宥语气恭敬,面无表情:“儿并无此意。二哥三哥罪无可恕,可府里几个孩子无辜,请母亲看在他们皆是您的孙儿的份上,饶他们一死。”
“无辜?”姚曌面露嘲讽,“没在朕面前出现过便都是无辜的了?背地里做了什么你又知道?”
“可三哥的小女儿巴陵今年才五岁啊,她能知道什么事情呢?”
姚曌敛目:“巴陵不是在你的府中吗?潞王英王府的都下了狱,宗正寺回禀说巴陵郡主被相王妃接走了,朕还没找你要人呢。”
“内子喜爱巴陵,年后接到家中玩耍,没想到后面便出了事。这么一个小娃娃,我这个做叔叔的实在不忍心把她送进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去。”
“所以朕这个做祖母的就很忍心。”姚曌嗤笑。
姚旦看着姒宥为巴陵说情,心中有些酸涩。
恰好将巴陵接了去,又恰好出了事,天下哪有这么多恰好。这次的事,姒宥即便没有参与其中,至少也是知情的。是了,哥哥们都知情,却将她一人蒙在鼓里。连她那天出城,也没有人拦一下,或至少提个醒。
但她还是为姚曌斟了一杯茶:“潞王英王家的几个孩子,确实是巴陵最小,一团孩子气,过年的时候还爬到母亲身上要果子吃。往后这孩子没了父母,着实可怜。既然四嫂嫂疼爱她,不如母亲将巴陵过继给四哥,也就不算是英王府的人了。”
姚曌闻言瞥了姚旦一眼,姚旦面不改色。
姚曌想了想道:“也可。”她仿佛终于做了什么决定,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们都回去吧。”
姚旦与姒宥退出殿外。
姒宥的幽禁还没结束,一出殿便有宗正寺的人跟上来,但也没有为难他,只是像一般侍从那样不远不近地跟着。姚旦与他本不顺路,却在分岔口被叫住了。
“阿旦,”姒宥的目光晦暗而哀伤,又有一丝隐隐的责备,“你多为其他人求求情,母亲可能会听你的。”
姚旦觉得好笑:“母亲会听我的?我都没有这个自信,四哥哪里来的信心?”
“母亲向来最疼爱你……”
“她也疼爱二哥三哥啊,也疼爱几个孙儿啊,可不还是这样的结果。四哥以为这是在同母亲闹脾气,有人劝和就行了?”姚旦盯着姒宥,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劝动陛下,那就是平阳昭公主。可不巧呀,阿姐死了。”
姒宥被她盯得不自在,偏过头去,声音里带了悲伤:“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是想不到还是不愿想呢?”姚旦觉得心中的酸涩蔓延开来,化成了一滩苦水,“四哥你知道吗,我前些日子亲手杀了一个人,用剑砍的,”姚旦比划了一下,“然后连着好几晚都睡不着觉,只能整夜整夜地给阿姐守灵。那个人是我在城外撞见的,他……欺辱我,我说我是公主,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正好,让潞王给我和他赐婚。”
姚旦气极反笑:“他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不愿服差役的军户,半道杀了官吏带着人跑了,流寇而已,连造反他都没那个胆!我当时是不信这个话的,可回到宫里以后,我突然觉得,那个人可能没瞎说。”
“四哥,你说,我要是没逃走,没找到阿姐,后面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是直接抹了脖子一了百了好,还是等太子殿下赐婚再找机会杀了驸马好?”
姒宥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对姚旦也有愧,只能叹了一口气。
“四哥既然摆的是明哲保身的样子,那就做到底吧。”
姚旦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