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唐棣沿着山路一路往上,走走停停的,过了约有一个时辰之久,终于是到了山路最高处。余下路程皆是下坡路了,走得脚步都轻快许多。沿路下至半山腰时,隐隐听得一阵清亮钟声。
我们闻声前行数十步,只见主干路旁还有一分支小路。沿此路进去,但见小路皆以卵石铺成,两侧盘踞数十棵松树,巍巍苍苍一如腾龙。钟声响亮,几只受惊的鸟雀腾的飞起,在林中慌乱穿行。
小路迂回婉转,却也干净整洁,定是有人定期打扫的。我俩没走多久,一座寺庙映入眼前。建筑规模很是宏伟,碧瓦朱甍,美轮美奂。
我俩见得院门敞开,于是直接走了进去。将将跨入院子,一个少年和尚跑了出来,告诉我跟唐棣稍作等待,他去通告师傅。随后,几个满面油光的中年和尚迎了出来,与我们逐一见礼看坐。
一番客套后,和尚问起姓名及来处。唐棣告诉和尚,他是江陵商贾,而我是他新婚妻子。因他平日常在此地行商,卖些绸缎生药之类的货物,所以我这个做妻子的特地前来探望。他心生感动,故而带我出来游玩一番。我不懂唐棣为何说谎,但我在一旁也插不上话,只能任由他同和尚一番掰扯。
待到唐棣介绍完毕后,又反问起和尚的法号。那几个和尚按照辈分逐一回答,一个叫惠能,是寺庙上座;一个叫善导,是寺庙寺监;一个叫法照,是寺庙维那;一个叫印光,是寺庙住持。四个和尚手下又有十多位弟子,虽说总人数不多,但幸而拜访人员较为稀疏,这点人手倒也足够了。
交谈之间,小和尚从屋内端出许些瓜果茶水,招呼着我们吃喝。
我从来是个小气节省的性格,以为但凡沾了寺庙的吃食,怕就要破些钱财作为香火资费。出门在外,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还是能省就省。为了避免破财,怕还是快些告辞才好。
于是,我扯了扯唐棣的袖子,迟疑的说道:“夫、夫君……我们还是早些走的好。不然要赶不上预定的午饭了。”
唐棣转头看着我,我隐隐感觉他在憋笑。但见他一脸平静的说:“娘子说的极是!”
说完,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来,递与一旁伺候茶水的少年和尚,说道:“在下得以邂逅四位大师,实在是三生有幸。这点小钱权当香火资费,还请四位大师切莫嫌弃。待我下次得了空闲,再补些好礼前来参拜一下。”
那四个和尚也不推辞,只说些感激的话语。又好言劝说我俩吃个斋饭再走,说是沾些佛祖的祥瑞之气。
我以为唐棣是真客套,大抵不会留下吃饭的。却不想唐棣一听这番说词,立即满口答应下来。那几位大师大概也是跟我一般的想法,听罢不禁愣了一下,但立即反应过来,吩咐一旁的弟子备些斋饭过来。
那小和尚们即可准备了些新鲜时蔬及面食过来,菜式虽不多,却很有滋味。因和尚不喝酒,我们六人就着些茶水吃饭吃菜,倒也很是舒坦。
大家吃到兴头上时,唐棣突然叹了口气,哀声道:“我如今这般悠然快活,却想我叔父那般苦闷。若能将我十分之十的运气,都分给我叔父便好。使他不必如此担惊受怕,得以好好的安度晚年。”
善导和尚婉言相劝:“我见施主如此重情重义,又是个俊杰人才。若能有如此优秀的侄子,又何谈苦闷之说呢?怕只能高兴不及吧!”
唐棣说道:“大师有所不知,我家叔父,近日里惹上一桩黄金失踪案。虽过错不是他所犯下的,但也受到了牵连,怕是连命都要保不住了。陷入这般刑事重案,我就是豁出命来,也帮不了半分呀!”
对面的四个和尚瞬时怔住了,纷纷看了一眼惠能和尚。良久,惠能和尚从容的问道:“案件具体经过,施主可否说来听听。”
唐棣立刻摆出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眸中满是怀疑及不安。那惠能和尚见状,又劝说道:“我们平日里也多见些达官贵人,就那都城慕名而来的官员,每年也有该有数十个了。若不巧碰到知晓这案件的,不定就能暗中帮衬点呢!”
唐棣迟疑了一下,缓缓诉说:“唉!去年江陵地区的一场洪灾,弄得当地人民民不聊生,死伤遍地。上达朝廷后,今年特地派了五万两黄金的赈灾资金下来。可是,却不想……”
唐棣复又唉声叹气,一旁的善导和尚催促道:“却不想如何?”
唐棣看似十分沉痛:“皇家军队带着这笔资金离开都城后,本想自己顶着皇家的牌子,谁人敢随便造次,故而多有疏忽。却不料半途碰到了惯偷的盗贼,钻了个空子,将那黄金一并偷了去。事后圣上大怒,下令严查,凡涉案者,杀无赦。”
话说到这里,印光和尚不知怎么失手打翻了茶水,胸前湿了半边。唐棣赶紧取过一旁的手巾递给他,颇为惋惜的劝他擦一下。印光和尚接过手巾,低声说道:“我这番不碍事,施主不用管我,请继续讲下去。”
唐棣“唔”了一声:“事件的经过,我统共就知道这么些。可怜我家叔父,蒙受这莫大的冤屈,还叫那些狱卒们折磨去了半条性命。”唐棣低垂着脑袋,面上愁云密布,倒真像个悲伤欲绝的形容。
沉默良久,惠能和尚轻声说:“老衲于四个月以前,恰巧碰到一行过客借宿。那群人拖运着口巨大的箱子,看上去颇为沉重费力。老衲当时觉得奇怪,这般庞大的行李,按常规该是走官道的。故而多嘴问了几句,那些人只说是押运的粮食。而现在回想,其中实在蹊跷,不定就和施主所述事故对上号了呢?”
唐棣说:“大师所述之事确然引人怀疑,大抵也是个偷窃的背景。但我叔父这起案子,乃是两个月前发生的,两者的案发时间对不上去。”
惠能和尚释怀一笑:“想来也是,世间之大,哪能有这般凑巧的事。”说完,又开始劝着我和唐棣趁热多吃些饭菜,其它三个和尚附和着帮忙布菜。大家复又热闹起来,一场午饭硬是吃到了下午未时才结束。
饭罢,我跟唐棣仍在寺中小憩了半个时辰。喝了些消食茶水,又跟和尚们闲聊了一会儿。不久,我俩推说下午还有游玩的去处,便起身告辞了。
我跟唐棣在寺院门口别了和尚们,沿路继续下山。然而,下行不过一百多步,唐棣突然停了下来,伸手拦住我,轻声问道:“你发现没有?那个寺庙颇有些问题,和尚也很是怪异。”
我摇了摇头:“并没有发现。”
唐棣想了想,仿若自言自语:“也是。你离家不过两个月,想是没怎么去过寺庙的,没能发现问题也正常。”
我不解的问他道:“你所说的异常及怪异到底指的什么呢?”
唐棣说:“寺内的韦陀杵是拄在地上的,说明初初建这个寺庙时,乃是小型规模的。而你看寺院正殿却建有东西配殿,前院又有数排石灯,这分明是大规模的样式。如此自我冲突的建造特征,想来后期扩建之人却不谙寺院的传统规矩,这实在有些奇怪。”
对于寺院的石灯、韦陀杵、东西配殿什么的,我实在不清楚其中的规矩。因此,唐棣这番涉及众多专业名词的解释,听得我是云里雾里的,仍是不甚明白。我思考良久,跟他确认:“你是说,这东西配殿之类的后期建筑,分明是惠能和尚扩建的。但他身为一个严格的和尚,在扩建之时,却不知道需对韦陀杵的摆放位置进行修改,以适配寺院当前的规模特征。这就说明惠能和尚专业知识实在匮乏,称不上是严格的和尚,连合格都及不上,或者是个假和尚,对吗?”
唐棣很是欣慰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又补充说道:“你既懂些医理,应该知道常年吃素的人,皮肤该是干燥细腻,且没什么体味的。而那些和尚却恰好相反,满面油脂,且体味甚重。这不也很奇怪吗?”
我确然懂些医理药理,唐棣这条推断我确然理解且赞同,但我仍有一点疑问:“你怎么知道我懂医理的?”我斜睨着他,觉得有些不解。
唐棣愣了一下,即刻反应过来:“你不是巫人一族的吗?巫人的传统规矩,你应该比我清楚吧?”
我“哦”了一声,心想,原来这小子知道巫人有学习医理药理的传统,倒是博文广知。
我们一通琢磨后,觉得唯有返回寺庙打探打探,才能解得心头疑惑。但郎朗乾坤之下,私自闯入别人的宅邸还不能教人发现,这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于是,我俩在山上静坐了一会儿,等到天蒙蒙有些黑了后,我们静悄悄的沿着原路返回到寺庙。只见院门半开半掩的,院内的石灯均已点燃了。借着昏暗的灯光,我偷偷探头往里查看,院内哪有半个人影。俩人蹑手蹑脚的逐步走了进去,借配殿的佛像作为掩护,悄悄的转至客堂后侧。我俩蹲在客堂窗户下面,透过客堂遮挡,依稀听到后院的小和尚相互搭话。
其中一个说:“……吓坏了。你看善导师傅平日里够镇定从容吧!当时都吓哆嗦了,水杯都没拿稳,全洒在衣服上了。我当时还担心叫客人看出什么异常,结果惠能师傅掰了个瞎话给糊弄过去了,算是掩饰了其他三个师傅的慌张举动。”
另有人轻声说道:“但是吧,谁能想到咱那笔钱财,竟顶着皇家的名头呢?还是赈灾款项!这要给查到了可如何是好?”
一人哀叹道:“都怪两个月前的那批人,都是他们连带我们的。”
另一人立刻接过话:“要怪就怪四位师傅,若不是他们见财起意,我们也不至于卷入这样的案件中。”
这人顿了顿,又很是感慨:“想想大师傅、二师父在时,我们清清淡淡的吃斋念佛不挺好的吗?偏偏碰到这四个土匪头子,坏了我们整锅好粥。唉!果然还是应该听我娘的,早点还俗回家,取房老婆过日子才是正道。”
后面他们隐隐约约抱怨了些什么,我们唐棣无意去细听。听到这里,大约就有些头绪出来了。想来唐棣那番推断果然不错,这哪是个清正严明的寺庙,分明就是个土匪强盗窝!
此时天已完全黑了,我俩周围一片不见五指的漆黑。我摸索着伏在唐棣耳旁,悄悄说道:“我们回去吧!”
唐棣没有答话,只是悄悄站了起来,看似准备离开的样子。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准备一起离开。但是,我刚刚一直保持着那个蹲坐的姿势,此时突然站起来,感觉腿部麻麻的,有些不听使唤。腿部不听使唤的直接后果就是,一把靠在墙边的扫把被我绊倒了。扫把“啪”的一声倒在地上,惊得后院的小和尚闻声呼喊:“谁?谁在那里?”
话音还未落地,走在我前面的唐棣即刻反应过来,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我自觉身体仿佛被带起来了一般。在一股强势力量的裹挟下,我轻盈且快速的穿过配殿,穿过长廊。快到院门的时候,唐棣突然弯腰捡起一块石头,精准的扔向院外,又带我侧身躲入门旁的窄巷。石子带起一阵草木的窸窣声,追赶而来的和尚们闻声朝着院外跑去。
哦!原来是个调虎离山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