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有弟兄从一个巷子里拿出一件被人丢弃的短棉袄,那棉袄上沾着泥土和水渍,衣袖和襟摆处还撕扯了好几个大口子。
杜棨横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拿着棉袄看了一阵,脸上忽现出诡异的冷笑。
孙副官扶着王隆其实并没走远,在拐进米粮市街后就在街边躲了起来,悄悄观察杜棨横这边的动静。
见杜棨横并不急着离开,孙副官的眉头紧皱了起来,又见杜棨横的人进了巷子,便跌脚道:“百密一疏啊!”
王隆惊问其故,孙副官道:“来不及跟你说这些了,赶紧把军装脱下来,立即跑回家去。”
见孙副官神情峻急,王隆也不便多问,三下五除二脱下身上的军装,拔脚便向武庙街跑去。
好在米粮市街离武庙街比杜棨横所在的双栅子街要近一些,王隆又对这一片巷子非常熟悉,钻过几条小巷就到了武庙街,奔回了家。
王林和张氏正焦急地在院内转圈,二人脸上均带着绝望和愤怒的神情。
突见王隆仅穿内衣旋风般从门外冲入,还满脸是血,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王林骂道:“王隆啊王隆,老汉儿尸骨未寒,你又出去惹祸,你——”
话未说完,王隆吼道:“莫说话,你们该做啥子做啥子!”
就一头扎进了灶房,用盆里的水洗了脸上的血迹,又跑回自己屋里,穿了一件长棉袍子出来。
张氏傻愣愣地站在街沿上,看着王隆这屋进那屋出的,手足无措,还是王林算得机警,冲她低声喝道:“傻站到做啥子,还不把那盆水端到茅坑去倒了。”
张氏这才惊醒,赶紧进灶屋去把那盆已变成血色的水,端到后面的茅房去了。
王林见王隆已跪在了灵前,正烧纸钱,便也走过去与他一道跪下。
刚跪定,只听得院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响起,随即一大群人闯进院来,个个面目凶恶,气焰燎人。
领头一人五十来岁年纪,穿着丝绸长棉袍子,腰束一条黑色练功布带,头戴翻皮双耳帽,足蹬圆口深帮厚棉鞋,身材魁梧,目闪精光。
此人正是杜棨横。
他脸色凛然,走到王振灵前,盯着王振的灵牌看视良久,又看了一眼并排跪着的王林和王隆,叹息一声,转身欲去。
王隆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杜大爷就恁个走了,没听说过死者为大?”
王林急拉王隆衣角,王隆不为所动,仍是无惊无扰地跪着,在说话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王林心头又急又怕。
杜棨横闻言止住脚步,略一思忖,缓缓走了过来,从灵前的小桌上拿起一炷香,在烛上点燃了,弯腰拜了两拜,将香上在了灵前的香炉里。
王隆和王林伏地还礼。
杜棨横鼻孔里哼了一声,昂首走出了王家院门,杜家堂口弟兄也紧跟着鱼贯而出。
王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手抹了一把满脸的汗珠子,怔怔地看着王隆。
张氏这时才悄悄地从茅房里踅出来。
王林忽对王隆磕起头来,王隆大惊,喝道:“哥,你疯啦?”
王林道:“我喊你哥!”
张氏也过来跟着跪下,也喊哥。
王隆看着他们,心里酸楚难当,不禁流下泪来,赶紧扶起他们:“哥哥,嫂嫂,你们放心,从今天起,只要没哥哥的话,我不迈出院门一步。”
王林流泪喜道:“兄弟,你这话当真?”
王隆道:“我当着老汉的灵位起誓,如有违犯,天诛地灭!”
王林嗔道:“你瞎说啥子哦!哥相信你。要不我们再给你磕个头,算是求你。”
王隆道:“你们这是存心要折我的衣禄哦。”
王林扶着王隆的肩头,指着王振的灵位道:“兄弟,记住老汉活着时给我们说的话,我们两兄弟都要好好的。”
王隆郑重地点点头:“我记住了,哥!”
天明后,逐渐有吊客上门。
下午,罗文峰和罗铃忽然来了,上完香,王林请他们到棚席下坐定,命张氏斟上茶来。
罗文峰道:“王振叔走了,你们啷个也不到堂口报一声。老汉儿命我先过来看一下,有啥子难处没有,如果有的话尽管开口,我们堂口是不会袖手旁观的。”
王林连声道:“是我们糊涂。原是想先来禀报,但因事情起得仓促,我们两兄弟又没经过这些事,没个头绪,这几天里东跑西颠,又是请师父收殓设灵堂,又是找先生出城看地定时辰,还要四处央人搭棚帮厨,硬是还没抽出时间来上罗府告禀一声,实在是我们的罪过。请罗少爷回去禀复罗大爷,等事情完后,我们两兄弟一起上门请罪!”
王隆也告罪不已。
罗铃白面闪动,眼波频转,只顾盯着王隆看。
她今天穿着女装,上身是鹅黄色斜襟绣花蜀锦袍,下身着墨绿色碎花撒点百褶裙;头上梳着高髻,插着银簪翠玉,脚下穿着绣鞋,偶露尖头红帮,整个人显得摇曳生姿,婀娜多情。
王隆有些心跳,本想狠狠地多看几眼,无奈碍于罗文峰在侧,只得假意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罗铃忽轻启檀口,莺莺说道:“王林大哥在家守灵,王隆跟我们回去,向堂口请罪,要罚跪香堂一晚才能回来。”
王林大惊,忙道:“罗小姐恕罪。我是王家老大,老汉儿死后就是我当家,这件事错在我,要罚也该罚我,就让我去跪香堂,让王隆在家守灵吧。”
罗文峰瞪了罗铃一眼,对王林道:“你莫听她胡说,家父没有责怪你们的意思。”
见王林当了真,罗铃也忙道:“王林大哥,我是跟你们闹玩意儿的,看把你吓得。”
罗文峰对罗铃道,“喊你莫来,你偏跟来,来了就好好坐到起噻,乱出啥子言语哦。”
罗铃吐吐舌,笑道:“我本来想吓吓王隆,哪晓得王林大哥这么老实。”
罗文峰道:“吓唬王隆,你吓到没?”
王隆道:“吓到了。”
罗铃尖声叫道:“哥,你听听,他不是遭吓到了。”
见他们竟然开起了玩笑,王林这才彻底放下悬着的心来,命张氏去厨房煮面来请罗家兄妹吃。
罗文峰说不必了,正推让,又从院门口走进来两人。
王隆定睛一看,竟是孙副官带着一个士兵,忙起身迎了上去:“孙大哥,你怎么来了?”
孙副官并无客套,只说彭县长马上要来,带着那兵在院子里四下里察看了一番,就又到院外去了。
王隆紧跟着出来,见门口已站了四名士兵,持枪而立,让王家顿时有了一种森严之感。
王林和罗家兄妹也来到院门口。
王林一脸紧张,低声对罗文峰道:“又不是亲又不是戚,那彭县长到我们家来干啥子,是不是王隆又犯啥子事了哦?”
罗文峰道:“这架势不象,要真是犯了啥子事,县长哪会恁么客气,让人来把人抓了去就行了,不会亲自跑起来。”
罗铃道:“就是。王林大哥,你胆子也太小了,他县长又不是三只眼四条腿,你怕啥子!”
正说着,从街那头走来一行人,领头一人正是县长彭玉石,他那洋气的女儿也挽着他的胳臂一路走来。
簇拥着他们的是县府一帮随员属吏,后面还跟着一队士兵,持枪警戒而行。
王隆忙迎上去,深深弯腰作辑:“县长大人公务繁忙,却屈尊光临敝舍,实在让小人惶恐不安。”
彭玉石一愣,笑道:“给老子的,你啥时候学得文绉绉的了,跟我这跩文词儿?”
王隆也笑道:“你不让我去当兵,当然是不要武的要文的了,我只好文一点儿。”
彭玉石哈哈大笑:“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小子也再非昔日吴下阿蒙了。”
王隆一头雾水:“啥子蒙了?”
彭玉石骂道:“给老子的,装不下去了哈,说到底你就是一个粗人,装啥文化人儿。从今往后要按本性做人,是啥人就是啥人,莫要附庸风雅,或者遮遮掩掩,装模作样,老子不喜欢那样的虚伪之人,明白吗?”
王隆窘得满脸绯红,连声道记住了。
彭玉石命其余人等在外等候,只带着女儿迈进王家院门,旁边的王林和罗文峰、罗铃赶紧让过一边。
罗铃双眼死死盯住彭玉石的女儿,见那姑娘今天的穿着打扮,与那天刚到良州码头时又有很大的不同:上身穿着只齐蛮腰的黑色皮衣,脖子上依然围着一条毛线围巾,却是直耀人眼目的鲜红颜色,下身穿着一条白色的紧身裤,仍穿着齐膝的高筒皮鞋,只是颜色乃是黄色。
一眼看上去,她整个人凹凸有致,曲线毕现。
在良州人眼里,这一身打扮简直就跟没穿衣服一样,让人不忍直视,罗铃在心中骂道:“这也太不要脸了,挺胸露腿地就跑到大街上来了,还往人家屋里钻!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