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的肩上也搁着一对水桶,但步伐稳健,不颤不悠,不象儿子肩上的水桶老晃个不停,挑桶的样子就象个小媳妇儿似的。
快到城门口时,他到底忍不住了,慢下来与王隆肩并着肩,转头透过重重的浓雾盯着他:“都走了这么远了,你啷个象还没睡醒一样诶,今儿天怎么了?”
王隆道:“早雾太大了,看不清路。”
王振冷笑一声:“你从小到大往江边跑,这路还没跑玉?”
王隆笑道:“我也没恁么早跑过江边噻,何况肩膀上还压着一付桶。”
王振道:“回来担上水要小心点哈,莫再这么毛毛糙糙的,这柏木桶上个月才打的,搒烂了多可惜!”
走到城门口,天色已明,虽还是浓雾笼罩,但已能大致见房识物。远处则只有白茫茫一片,似乎熟悉的一切全都藏匿了起来。
站在墙根底下,仰头能见高大的城墙突兀地矗立在雾中,安静而诡异。
以往这个时辰,城门早就开了,常会有结三携四的人推车或骑马,出城而去,踏上外面的大道,而守南城门的杜家老三,早就穿着绿不拉叽半新不旧的号衣守在城门口了。
杜老三要么坐在一张一看年头就不短了的罗圈椅上,跷着二郎腿呼噜呼噜地喝茶,要么就带着他手下那几个七长八短的兵丁,站在城门后神吹瞎侃。
有时他们对着出城的人大呼小叫,或龙门阵摆到兴头上,无所顾忌地放声笑起来,那粗直的声音会冲出南城门,越过江面,在对面锦屏山的石壁上一碰,又弹了回来,好似有人在跟他们学舌一样。
但今天,城门却紧闭着,不见杜老三的人影,也看不到其他人,整个南城门阒无声迹。
王振心中未免有些发毛。
王隆道:“老汉儿,可能杜老三昨晚又喝醉球了,误了开门。”
王振摇头道:“不象,就算他喝醉了,他手底下的人呢?误了开城门,这事也可大可小,要是认起真来,道台大人惹毛了,看不把他抓到大堂上去打他个沟子开花!”
王隆冷哼一声:“道台大人?我昨天听对门赵二哥说,道台大人跑球了。”
还未说完,王振伸手就一巴掌甩了过来。
王隆急一侧身避过,嘻笑道:“老汉儿,说是说笑是笑,你啷个又发气,用耳巴子打人诶?”
王振道:“老子打你个砍脑壳的,这个话也敢乱传么!道台大人敢跑?朝庭要是晓得了,还不把他满门抄斩!”
王隆道:“抄不抄斩的就不晓得了,不过这事好象整个良州城都在传,你未必没听到过吗?说是都跑好几天了,也不晓得他龟儿到底跑到哪去了?”
“我晓得跑到哪去了。”浓雾中传来一句话,吓得父子二人一下噤了声。
一人从雾中走出,眉毛胡须都挂着晶亮的细水珠,这深秋的雾湿气大,王振父子俩的头发其实也早湿了。
一见来人,王振忙恭敬地弯了下腰,口中叫道:“原来是杜三爷起来了。我们两爷子一早就来了,等你开了门,好去江中担水。”
杜老三没理他,对一旁的王隆道:“你说的一点儿不错,狗日的黄祖贵早就跑了。不过我们川省已经光复,革命党已在成都成立了督军府,接管全川,黄祖贵不过是一个良州道台,能跑到哪去,听说在ST县遭逮到起了。”
王隆笑了笑,露出乳白的牙。
杜老三竟然直呼道台大人的名讳!
王振惊得张嘴合不上,眼光又瞟向杜老三的脖子,眼睛随即也瞪得溜圆,有点象是吞了个什么不适之物,惊愕张惶,却又结舌难言。
他一脸的错愕,杜老三却满脸的不屑。
杜老三哼了一声,就绷着黑黄的面皮走过似乎被定在原地的王振身边,从粗大的腰上掏出钥匙,因个子不高,踮起脚来,才开了城门后闩门杠子左边的铜头锁,又有些费劲地取下横杠,靠门洞立着,然后蹬腿弓身,拉开了两扇笨重的城门。
开门时嘎嘎的响声一直传到江对面石壁上,又碰回来,在王振的耳膜上震个不停。
开完城门,杜老三转身回到浓雾中,眨眼间便消失了。
王振看着洞开的城门,感觉有点象作梦,好象杜老三根本就没出现过一样。
直到王隆叫了他几声,王振才回过神来,挑着水桶机械地出了城,眼前却总是晃动着杜老三在雾气中发丝乱颤的后颈子——他的辫子呢?
狗日的杜老三,他是朝廷的城门官儿,也算是朝廷命官吧,难不成还不晓得辫在头在啊!
下了城门外的大道,通过一片乱石滩,两人来到江边。
王振王运求放下水桶,坐在一块江石上,从兜里掏出一个半红不黄的油纸包,在并拢的膝盖上摊了开来,里面有被剪成寸余长的油烟丝,又从腰上取下一只长约半尺,镶着绿色玉石烟嘴的旱烟杆。
见他要裹烟吃,王隆便放下水桶走了过来,待他慢条斯理有嗞有味地裹好了烟丝,抢过洋火,划燃了用双手拢住火光,替他点火。
“给老子的,还算有点孝心!”
王振的脸浮上笑容,吧燃了旱烟,乳白色的烟雾就从他嘴里呼出,飘散在身边同样颜色的雾中了。
良水边上的雾比城里要小一些,坐在这里能影影绰绰看到江对面锦屏山,那斧劈刀削一般的石壁,耸然临江;从雾中传来的江水冲击石壁的哗啦声,会让人惊觉:原来在这平静无奇的浓雾笼罩之下,还有着一河激荡喧嚣的江水!
王振脑子里又出现杜老三发丝飘零的后颈窝,不觉把自己脑后的辫子顺到了前面来。
他见这辫子虽还算粗壮,颜色却早已变成了灰白,心中未免升起一丝苦涩。
想当年,他年青时的辫子是青黑油亮的,那时他老婆王刘氏也还在,每月都要给他洗一回。
洗辫子时,王刘氏必选一个大太阳天,说是天气明朗看得清楚,又能洗了尽快干,不渥头发。
王刘氏先搬出平时放在堂屋很少使用的大木盆,在街檐上洗刷干净了,又烧上一大锅热水,冷热兑定,就命王振坐在盆前的四脚圆凳上。
王刘氏解开他的发辫,从背后往前翻过来,轻轻搭在木盆中。
那时还没有洋夷子,她用肥大的皂角在头发上搓揉,很快木盆里就洇满了泡泡。王振能感觉到头发在王刘氏手里柔滑而充满弹性的样子。
这一刻,总是王振内心最宁静的时刻!
洗濯完了,王刘氏会用篦子细细地把头发给他篦上几遍,又在阳光下捉尽发间漏篦的虱卵,然后才给他编成辫子,用一条细细的麻绳系紧辫梢,方才算是大功告成。
有时王刘氏心血来潮,还会在他的辫梢系一根鲜亮的红绳,走起路来,辫梢在他的腰间犹如一小丛跳动的火焰,煞是好看。
江面起风了,江上的雾开始四散飘荡,现出宽阔的江流来,王振的思绪被拉回到现实中。
看着那急速流淌的清清江水,他决定洗一洗这条已久未洗涤了的灰白色辫子,便磕掉烟杆中的烟灰,开始解辫梢的麻绳。
王隆惊奇地瞪眼道:“老汉儿,你要下江啊?都快入冬了,江水可凉哦,莫遭激到起了哈。”
王振道:“下啥子江哦,我洗下毛搭子。”
他瞥见王隆脑后那猪尾巴一样的小辫儿,觉得有些好笑,王隆都已经十七岁了,虽身板还不算厚实,但架子已经出来了,快长成个人了,可那辫子实在拿不出手,不象个汉子!
便道:“世昌,你也洗一下。”世昌是王隆的字,听王振如此说,他一下跳开了:“我才不洗呢,恁么冷的水。”
又逆自己的意,要在往常,王振准会一耳光扇过去,或是一脚揣过去,可现在王隆长大了,到了冬下就打算给他说媳妇儿了,总不能还象对待小男孩一样,动不动就给他手脚上身,还得照顾一下他的颜面才行,想到此,便骂道:“不洗就给老子滚远点儿!”
王隆笑嘻嘻地道:“我就在这里看。”
王振也懒得理他,松了辫子,正准备往江水里浸,就听见城门口传来喝斥和叫嚷声,好似有人在争吵。
王隆想跑去看,被王振厉声喝住,只得嘟嚷着站下了。
王振解开了发辫,上身前倾,双手齐颈抹过自己的头发,将它们浸入江水之中。
花白的发丝犹如飘在水中的水草,被水流冲得婉转而纷然,他似乎看见王刘氏那小巧的手掌,从背后伸过来,在水中细细地搓揉他的发丝。
当然他知道这是妄想,这辈子恐怕再也不会有女人给自己洗辫子了!
呆了呆,他只得用自己粗粝的手掌在水中揉搓起来。
王刘氏二十岁嫁给他,他那时也还是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浑不经事,成天不落屋,也没将夫妻之事看得有什么要紧,只是随性而发。
兴之所致,不拘白天黑夜,将王刘氏扯进屋内一通横冲直闯,只求痛快,却从未尝到什么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