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里昨日夜半从陈家离开后，便原路回到了密林深处，沉默跪在大哥坟前，直到豆大雨珠打在她身上，她才恍然发现又下雨了。
她伸出手接了几滴雨珠，水珠融合，在她掌心中化作一滩水渍，手掌边缘早已经染了些泥土尘埃，将原本澄澈的雨水混脏了，她手指蜷起，慢慢的握了一个拳，看着前面的小土包，决绝说道：“大哥，九里会为着傅家好好活下去的。你且在这里等我，待大仇得报，我定为姑苏王府沉冤昭雪。”
她起身离开，任风吹雨打，踏破红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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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玄色人影策马穿破雨幕，势如破霄，前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茂密森林，在雨夜中显得有些瘆人。
陆星除的马已经连奔两天，仿佛下一秒就要口吐白沫，他一跃下马，想步行进林。
“世子，雨势如此大，万万不能进去啊。”身后匆匆赶来的煜炀拦住他。
陆星除一脚踢开煜炀，刹那间往黑暗中而去。陆星除轻功厉害，煜炀还未出声再拦下他，他便如鬼魅黑影般消失了，只留下声音，“在此等我。”
纵使他年年都会来到大梁城外的这处郊林，但从未有一刻像如今一样焦急。从得知大梁城地动时，心底就有一个声音呼唤他，指引着他来到这里。他从大梁城门疾驰而出，甫一看到在夜幕中被吹的凌厉摇摆的群树虬枝，心里就被搅得波澜壮阔，他越靠近这里，心跳如鼓，灼灼即燃。
林中道路被风雨搅得泥泞不堪，雨水早就打湿了他的衣裳，紧紧的贴在他身上，阴冷的犹如无形铁甲束缚，但他毫不犹豫的向前而去，奋不顾身。
不知过了多久，陆星除拨开林中荆棘，不顾手上被划出的几道血痕，慢慢走到无字碑前。
虽不知这碑是为谁立的，但他的心突然安定下来，看着碑前的一个双陷浅坑，他蹲下伸手摸了摸地上的泥淖，胸口酸酸涨涨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终究是晚了一步，还是错过了。
瓢泼大雨，在林外守着的煜炀抹了一把脸。夜实在太黑，没有一点亮光，雾霭遮住弯月，只有云边渗出一丝光线。
煜炀忽听道一声长吁声响彻密林，随即一道白影贴地闪过，又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揉了揉眼睛，见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他一定是三天没睡，熬坏了眼。
半柱香后，陆星除一身狼藉的出来了，他沉声对煜炀说道：“休息一夜，明日启程金陵。”声音说不出的喑哑，似无数砂砾堵在了他的喉咙般干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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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里冒雨疾驰，已经离了大梁城四个时辰，天光渐晓，大雨转停，她沿着官道奔走，一路人迹罕见。见前方有一碧潭，她下马修整一番。正在往囊袋里灌水时，她往潭水里看了看自己的脸，想起陈家兄妹，她将水囊放在一边坐定，不过微时，她再往水面上照了照，赫然映出一个俊俏少年的面庞。她甚为满意，隐到丛茂树林中，换了一身月牙色的男装长襟。
又往西北方向驭马奔了两个时辰，她感觉肚子微空，进了附近的鄯县。鄯县是大梁城西北方向的一座小城，毗邻邺河中游，因为地形略低，时常有水灾发生，所以商贸并不发达，城里人少。九里一进城，看过了繁华的大梁城，竟然觉得此城十分荒凉偏僻。
她进了一个简陋的客栈，店小二一看这位英朗少年面容超凡，但衣裳朴素，随意的给了她一间客房，问道：“客官这是朝哪儿去呢？”
“金陵城。”九里答道。
“这位客官，我好心提醒你，”店小二脸色一变，凑上前来，“金陵城如今疫病爆发，不知死了多少人，早就封城了，连周边的长虹、梅尧、郁南、扈郡四城都有人染上了这病，若你没有特制的通关文书，是进不了金陵的！”
长虹、梅尧、郁南和扈郡…..九里上二楼的脚步一顿，脑海中浮现出从前陆星除在谷中木屋内所制的大顺朝疆域沙盘，手指无意识的敲了敲木杆，转身问道，“你这里可有舆图？”见他点头，便道，“待会送碗青菜粥上来，舆图也一起送上来。”
九里喝完粥，在桌上展开舆图。她果真没记错，金陵城位于元山脚下，上元河发迹元山，沿东南方向顺流而下，途径金陵、长虹两城，以梅尧城为界，生出两道支流元东河和元西河，郁南城在元东河一侧，扈郡在元西河下游。
听店小二说，金陵城先发疫病，不到十日便染至附近四城。
为何金陵西南西北方向的几座城市未有染病，反倒全集中在东南方向的四座城郡。这后发疫病的郡城都临近水源，真是如此恰巧吗？且金陵城近年来无病无灾，城安民康，今年冬天怎么会突然发了这么猛烈的疫病。
九里的食指轻敲木桌，想起在小时在姬空谷看的医书，若发疫病，一般都是因为瘟畜染人、大水早举或时雨不降导致湿令不化。可近些年来，她未曾听过金陵城有大批畜生死亡，也没有发生水旱灾害，无法满足疫病产生的条件。莫非…莫非这非疫病，而是中毒？
她打开包袱，里面除了有几件新购置的男装，还有姨母给自己留下来的一瓶万蜈解毒药丸和无数银票，以及一匣子姬空谷里极为珍贵的玉珠儿和钻晶石。她抛了抛药瓶，随后握在手中，这解毒丸也不够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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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九里到了郁南城。
城内家家闭户，人人不出，街上甚为荒凉，一片阴沉，只有几座孤零零的行走货架还伫立在街角上，偶尔飞身蹿出一只喵喵叫着的流浪猫儿，整座城几乎见不到一个活人。冬风萧瑟，一阵寒风袭来，将郁南城唯一一家开门客栈的门帘都给吹落下来。九里刚想进去客栈，便被人赶了出来。
“你没看那门上写着吗！凡是外来客，恕不能入住。”客栈掌柜的将门狠狠关上，骂道，“也不知打哪来的，万一身上染着病怎么办？！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是关门算了。”
九里一时失语，看那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框抖了一抖，连写着“凡是外来客，恕不能入住”的木牌子都被震落下来了。
此时，她身后发出一点吱吱呀呀的响动，她以为是白马踢到了什么，却听到身后有女人声音。
“小公子，你可别在城内晃荡了，小心染了病！”原来是客栈对面的包子铺老板娘开了点窗，看见一个身姿挺拔的少年被客栈赶了出来，好心说道，“郁南城的客栈都关了，咳咳咳，你去城郊东北方向的万答寺歇一晚吧，那或许有个避风之处。”
九里拱手一拜，“多谢夫人指点。”
“你打哪来，又要去哪？”那妇人将窗子又开大了点，仔细看着这俊俏模样的公子，心里舍不得如此佳人丧命，又问道，“我看你不像本地人，你可知道现在这疫病有多严重，还不快些逃？”
九里一怔，随后回道，“我乃医者，到了疫城岂有逃跑之理？”
妇人叹息，“金陵城太守不知寻了多少天下闻名的大夫解这疫症，大多都是有去无回，我看你还年轻，早些离开这不祥之地吧。”
“哦？”九里走上前去正想询问，却见那妇人又将窗子矮了一矮，她脚步一顿，站在路中问道，“这疫病果真如此可怕，进了金陵就出不来了？”
妇人见九里是个死心眼的，也不再劝她离开，说道：“金陵城太守姜叔则勤政心善，守城不离，广寻天下医者，若公子有信心的话，可以在金陵城门口报自己的行医名号，便会有人带你进城觐见太守。”想着自己开窗已久，心有忌惮，她道了句“公子保重”便将窗扣下了。
见天色将晚，九里策马往东北方向奔去。行了不过一柱香时间，她便远远的看见了一座残败佛寺，正是妇人口中所说的万答寺。
她将白马系在寺前的一棵菩提树下，自己走了进去。远远一看便知这佛寺荒废许久，蛛网尘结，但却掩不住旧日香火茂盛时的金碧辉煌。她随意的找了一块禅垫坐下，靠在大殿柱下，阖上眼休息。暮色苍茫，寒夜森森，原本寂静的佛寺突然一阵窸窣响动，九里猛地睁眼，摸上腰间佩剑。她悄悄起身，剑出半鞘，忽听道一阵哭泣呻吟，状似小儿。
声音源自巨佛身后，九里跃上梁去，俯身看向佛身之后——
一位穿着奇装异服的小小少年躺在佛身与墙壁的缝隙之中，看不清脸，但是他不断扭动着身躯，貌似十分痛苦，口里还念着：“噫呔、噫呔…..”
九里一个飞身跳到他身边，蹲下身来隔着衣襟摸了摸他的颈间，那少年感受到温热气息，睁开了眼，看见身前有人，猛地抓住九里的手，“救我…救我，我不想死…我还要回镰仓。”说完，一阵大喘气说不出话，脸上潮红，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盯着九里，不肯移开。
“你先随我出来。”九里将少年移到了开阔之处，蹲下为他把脉，少年脉相虚弱，断断续续，似有气肿心疱，五脏淤精，是疫病之象。她又探了探少年脖颈，下颌有几处豆大肿结，她抽出腰间匕首，以迅雷之势划向他颈间。少年的眼睛睁得如铜铃一般大，还未叫出来，就被九里取了一丝颈间之血。
“莫怕。”九里淡淡出声安慰道。许是这漠然的声音毫无感情，不像要杀人的前兆，少年狂跳的心被慢慢安抚下来，他眨眨眼，继续盯着九里。
九里观察着匕首上的红迹，血色暗沉，隐隐透着黑紫沉色。将匕首略微倾斜，血顺着匕首往下流，拉出一道粘稠血丝，仔细看去，那一道血路上竟留下了点点微尘黑粒。她盘坐在地上，转了转手中的匕首，一双黑瞳盯着前面的佛像，陷入思考。
一会儿，少年轻哼了几声，九里转头看他，用地上干草将匕首擦拭干净，利落割下少年衣尾一角，抵在他脖间，为他止血。
“你是何人？”九里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少年，有些好奇他的身份。他戴着一顶黑色的侍乌帽子，穿着一身藏蓝色的直垂襟袴，腰间两侧分别挂着一把腰刀和一把扇子，底下穿着三线木屐鞋板，看他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双眼细长，鼻梁高挺，双颊微肉，有些神似姬空谷上的松鼠。
“我、我乃是东瀛武士…黑野蛮次，去年和亲人来到了…郁南城，不料染上了病、疫病，父兄避我不及，将我…留在这佛寺中自生自灭咳咳……”黑野蛮次断断续续的说道，又重重的咳了起来，“我才十四咳咳咳，我还不想死….”
“放心，今日你碰上了我，就死不了。”九里在黑野蛮次眼前晃了晃食指，嘴角微翘，随即从包袱里掏出了一瓶药丸，倒出一颗褐色浑圆的药珠，给他服下。
黑野蛮次半信半疑的吞下药丸，被九里扶了起来盘坐着，只感觉到背后被用力点了几道，虽力度很重，但也颇为舒服，顿时感觉有股气从腹腔直冲喉间，十分酸腥，他猛地一低头，吐出一口黑紫淤血。九里没去管一脸惊讶的黑野蛮次，起身走到这滩血前，见一只路过的蚂蚁从血渍中爬出，不过微时就僵硬死去。
她心了然，这是中毒，而非疫病。
黑野蛮次拿衣襟擦了擦嘴角，又咳了几声，见九里在观察他吐出来的黑血，有些不好意思。不到一刻钟，他就感觉身体恢复舒畅，不似之前那样虚弱无力，身上泛起的红肿包粒虽还未消，但已不见之前难忍的瘙痒感觉，便吃力的凑了过去，问怎么回事儿。
九里见他也是个受害者，应当知道真相，便坐下将事情原委道出，“不过是庸医误诊罢了，世人皆以为身体发热、肤起红包的症状就是疫病。其实不然，你们乃是中了毒，而这种毒久而不消，人的六根虚弱，就会导致其他并发之症，进而死亡。”
黑野蛮次脸色大变，“是谁要杀死我们？”
九里摇头，转头问道，“你在染病前是否曾经接触过其他疫病患者，是在哪儿饮食的，为何就你一人中了毒，你的父兄呢？”
黑野蛮次回忆道：“月前郁南爆发疫病，我们家族本来已经打算启程回东瀛了，大约是十天前…父兄派我去找一艘船渡江，我便独自去元东河和船夫沟通。第二天上船前，我就身起红粒，被…他们赶了下来，好不容易走到这破庙里，我便体力不支晕倒了，就靠着一袋干粮和水撑到了今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