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城刚刚过了冬天，随着第一道黄土的开垦，也送走所有的雪花。这个时节有荠菜，刚从泥里挖出来的，带着雪味。方苑用手捧着的小小的荠菜，颜色青青的，安安静静躺在她白皙的沾了一点泥土的手心。见冬至时种下的都收的差不多了，方苑才背着书包捧着菜回家。
杨秀娟戴着黑巾正蹲在门口卖菜，刚下过小雨，苜蓿和小葱翠绿翠绿的，卖相很好，她边上一圈人围着，有点忙不过来，见方苑回来，吼了声“脏娃子哩，还不快过来帮忙，没望见我忙的塞子...”已经是浑然天成的当地口音，教人听不出她并不是土生土长的人。方苑赶紧放下包，一手把荠菜丢进一个框子，一手收着人家递来的零钱。
还是很挤，这里的人都有周三赶集的传统，七八只形形色色拿着钱的手都伸到方苑淡漠的眼里。其中有一只瘦瘦长长的，颜色亮黄黄的，像今天的泥土，方苑心想着，那只手的主人挤出半个头来，脸被挤得扭曲，因此笑地有些难看。“给我把荠菜，还要把小葱。”是有些生涩的方言，才来这里不久吧，方苑莫名的想着。
恍恍惚惚的接过3块皱巴巴的钱，要补他6毛，她转身找到一个五毛的硬币，又把几根小葱塞进男孩手里的大红色塑料袋，把硬币递给他，“没一毛零钱，给你几个小葱，这是五毛。”很浓的乡音，但意外的顺耳。那人拎着好几个塑胶袋子走远，黑色旧球鞋上沾满了黄泥印，运动裤腿上溅了不少雨水。方苑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有个大伯要买1块2一把的空心菜。
天空又有下雨的趋势，杨秀娟进了屋子做饭，方苑收着菜摊。方嘉平穿着皮凉鞋在院子里剁水，水花溅上了挂在走廊上的床单，“阿平，让你站有站相，不要把脏水踢到你姐姐才洗好的被单上，哎哎哎，你这孩子，还踢...”这个时候，杨秀娟又是说不出的顺耳的普通话。
方苑走过去把干了的床单收了，经过方嘉平，用右手使劲打了下他头，跑远了，方嘉平气急追着姐姐跑的一屋都是湿鞋印。
早上出门的时候地上干了许多，夜里下的雨这会儿已经干的差不多，方苑推出那架旧旧的自行车，骑在黄色的泥土上，书包在她身后一晃一晃，晃到远山上的鱼肚白。
身后应该是一群和她同龄的学生，她刻意放慢速度，男男女女超过她的车，骑得飞快，有个男生头发乱糟糟的，没拉拉链，里面衬衫没扣几个扣子，一只手还夹着烟。他车后座是个化了浓妆的女孩，不知道男孩说了什么，女孩一个劲儿笑，声音甜腻，被风送到十米开外，男孩也笑，声音低沉沙哑，莫名的好听。方苑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她认得出声音，是昨天买菜的那个外地人，原来在一个学校。
才分了文理科，和班上的人不熟，沈悦一下课就跑来理科班这边找方苑一起上厕所。两人挽着手走过1班门口，走廊上站着一帮男生抽烟，她听见那声音混在其中。
“阿时，放课后去哪？”她听他漫不经心地说，“陪小叶，她今天生日。”说完就灭了烟，拿着本书进了教室。方苑下意识瞟了一眼，NBA 杂志，最新一期的。想起他刚刚说话时的语气，淡淡的笑了。沈悦呆头呆脑，问她“阿苑，你笑得好荡漾啊～”方苑拖着她加快步伐。
“你们理科奇葩好多啊，一班这么学霸，居然那么多男生聚在一起抽烟，还真是...”沈悦随口一说，方苑想起方才那人灭烟如砍人一样的神态，莫名弯了嘴角，寡淡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能玩能学，才叫学神嘛。”沈悦瞪大眼睛看着她，“阿苑，你还真是...思想很危险啊。”方苑只笑笑不说话。
——她思想很危险。
——她一门心思想的那个人确实很危险。
“哎哎，阿苑，我跟你说……”沈悦见四周没人，悄悄的用手挡在方苑的耳边说了好久，方苑从一脸淡然变得面红耳赤，一半是被沈悦说话的热气熏得，一半是被她的说话内容给羞的。
好半天，方苑平复下来，她看着在镜子里的自己，对沈悦那张明艳的脸说着，“你真是……女中豪杰，放心，我还是会在精神上给你支持的。”
方苑用手按下按钮，看着坑里的物体被清水带走，出了卫生间，洗完手，笑了。沈悦被她甩在老后面，脸还是红扑扑的，不知又想到什么，羞恼地跺跺脚，也离开。
这节课数学老师在讲“有且仅有”之类，很多同学昏昏欲睡，方苑在课本上乱写些什么，铃声一响，她准备合起书来，随意瞟了一眼，暗自好笑，在“有且仅有”下面她画了条横线，旁边还随意勾勒了一个男孩的轮廓，放荡不羁的。
下了晚自习，她去车棚取车，灯光太暗，她眼神不好，撞上个人，她有点累，道了个歉，解完锁推着车就走，身后那黑色的人影一动不动站着，方苑突然转过来，往那边看，那人刚好低下头点燃打火机，一手挡风，火光映出他半张脸的五官，另外一半隐在黑暗里。
在冬天还没全走的夜晚，少年只穿了里面的衬衣，扣子少扣了几颗，露出一边锁骨，头发凌乱，但不妨碍他眉目清澈，是年轻的样子，有几分孤傲，几分清瘦，几分...难过。
可能察觉到有人看着他，他不经意抬头，只是一眼，方苑转过了头，静静骑上车，回家。少年也没再注意，继续吞云吐雾。方苑还没从那一眼对视中缓过来，前面迎来个女孩——白天他单车后座上的人，叫什么小叶吧。方苑摇摇头，在仍有些冷冽的风中，加快回家的速度。
路上，她突然想起自己数学课本上的轮廓，嗯，少画了颗烟。
——后来的很多夜里，方苑一闭眼，脑海中就有那个冻死人的夜晚，和少年对视的一眼，无数次她在心中猜测，那样的眼神，包含着什么。
——就是那样一个眼神吧，刺痛着女孩的心，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抹去方苑心中莫名的，感同身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