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雒是在熬小花莲藕的时候遇见皇帝的,那时他是孤身一人,闻着香气过来的,只是穿的破烂,面容不洁,华雒以为他也是奴隶,看他可怜,给他盛了碗小花莲藕。
他端着碗狼吞虎咽,末了还用清澈的眼眸望华雒,问她:“还有吗?”
华雒只能给他再盛了半碗,跟他解释:“这小花莲藕是给长公主熬的,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赵侈要喝就自己熬嘛…”还没说完就被华雒捂住嘴,急急呵斥,“怎敢直呼长公主闺名?不要脑袋了!”
唇上是少女柔软的手,他黑亮的眼珠一转,绽放一个灿如桃花的微笑,“是啦是啦,还是妹妹你对我好,你这小花莲藕糯而不腻,甜而不腥,多糖少米,慢火清炖,果然好粥。”
华雒失笑:“你的口味倒是清贵。”
趁着小花莲藕还要再熬一会儿,华雒直接和他并排坐在门阶上,和他聊起了做法。
“糯米,杏仁,花生,莲花底羹,枸杞,小麦子,藕片,这些都不起眼,最重要的是小花溪源头的活水,咱们这公主府造的好,我往后山一走就能得到,早就听人家说小花溪处处花海,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他有些不屑,撇撇嘴,“切,跟我母……母亲比还差点,我母亲用的是小花溪的露水,粥里都是花的香味,在这酷暑天吃来清凉非常。”
华雒若有所思:“我下次试试。不过你怎会知道?奴隶吃不上的。”
没回答她的话,只是又抓了把烟灰抹在自己脸上,“妹妹我走了,明日再来接你。”
“接我?去哪儿?”
“紫禁城。”
他已经把自己弄的够黑了,露齿一笑,看着诡异极了,华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牛皮未免大了些。”华雒起身,拿碗去洗。
“我没开玩笑。”
“是是是,我相信你了,只是仔细这话不要在权贵面前胡说。”
“哼,明天你就知道了。”
他转身离去,身姿挺拔,步履轻盈,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中,华雒轻笑,只当是少年狂语,没太放在心上。
穿着银蓝色衣服的大太监尚修虚咳一声,华雒的思绪拉了回来。
再抬头看,是威严庄重的长德殿,屋檐青瓦重叠,檐角弯翘入天,飞鸟从高高的天边飞过,轻盈飘逸,不留下一丝痕迹,华雒却只能鼓鼓劲,抬腿跨过矮矮的门槛。
殿内有着淡淡的香气,那是沉香木的味道,这个季节的沉香,制造极为繁琐,因此在市面上是比金子还贵的存在,冰壶里散发着凉气,那是上年冬天存在皇室冰库里的,安宁王府每年也只有可怜的几块,在长德殿,却是无限制的。
华雒跪在地上,行的是标准的奴隶礼,因为是皇帝,所以把头压的更低了。
“头抬起,看看朕。”
其实他的声音很好听,镇定低沉,就像是夏日的冰块一般清凉,不像昨天,他是故意把自己的声音弄哑的,那种声音嘶哑地如同每天呛烟的厨房小奴。
华雒并未直起身子,“奴隶卑贱,不能直视主人,更不能窥视真龙天颜。昨日冒犯天子,还望陛下恕罪。”
皇帝疾步走到她面前,华雒只能看到明黄色的衣摆,精致的锁边,细滑的料子,绣着龙纹。
华雒赶紧趴在地上,尽力表现自己的恭敬。
突然肩上一股巨大的力道,华雒被推翻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皇帝的脸在她面前越来越近,华雒赶紧闭上眼睛,身上的重量越来越大,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温度,甚至能感觉到皇帝的呼吸就在耳边。
安宁王府常常会有一些谋士过来,华雒就在旁边奉茶,对于当今皇帝,华雒听到口无遮拦的谋士的评论是“行事荒诞,不按常理,好色淫乱,却又聪慧非凡,心怀天下,刻苦时常。”
刻不刻苦华雒不知道,不过此时皇帝确实在解她的衣衫,骨节分明,慢条斯理,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已经到达心间。
引得华雒一阵阵颤栗。
旁边的侍女见惯了,都起身出去,关上门阀,殿内一下子变得昏暗起来,暧昧许多。
“妹妹,朕若要了你,朕也卑贱吗?”他修长的手指若即若离地流连在她的脸上,华雒感到有些痒,心咚咚的跳,比那天的地阴鼓还要喧嚣,但华雒不敢表现出来。
偏头回答,“主人永远高贵,不会因为奴而失去光辉。”脑子里却想起了那日被解刨的奴隶,不禁打了个寒颤。
自己,会死的比她更惨的……
“睁开眼睛看着朕。”
略带愠色和压迫,华雒无奈的睁眼,正好对上他的黑眸,如古潭深渊,望不见底,也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样的怪物。
怎么能这么想?华雒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恐惧,赶紧闭上眼睛摇摇头。
“怕什么?朕很丑吗?”
“不是,陛下长的比补石还好。”
手下解衣的动作微僵,饶有趣味地看着她:“补石是谁?”
“是奴的弟弟。”
皇帝大笑,直到华雒觉得他快笑晕过去的时候,皇帝又拿着他那清冽的嗓音端正问她:“你竟敢把朕和一个小奴隶相提并论。”
这时他已经撑起了身子,华雒灵活迅速的从他身下爬出来,颤抖着身子向他求饶:“陛下饶命,是奴不知天高,冒犯天家威严。”
她衣衫半解,褪至腰间,都在皇帝眼底,只是瘦瘦弱弱的,没什么好料,皮肤不是一般见到的白润红透,而是一种小麦色,是生命的颜色,皇帝深吸一口,甚至能闻见泥土清新的味道。
和沉香的味道很不一样。
也和其他人脂粉的味道很不一样,那是千篇一律的芙蓉阁的味道。
“放心吧,朕对你没什么兴趣。穿好衣服,让尚修给你换套,往后你就侍奉朕了,说实话,你真该感谢教你熬小花莲藕的人。”
尚修是刚才领她进来的大太监。
华雒谢恩,然后平静地把散落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好。
这一切还是落入皇帝眼中,他眯眯眼睛转身走去御台,但此时的华雒什么感觉都没有,不管是庆幸,还是羞耻,一点儿都没有。
她只是想着自己要来紫禁城,活命的机会更加渺茫了。
天子生杀,无论缘由。又或者冲撞了久居深宫的妃子,被某个暴虐的大臣看上要了去,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
紫禁城这么大,天下这么大,一阵风吹过,会有多少人在意?
卷起的柳絮,是入不到人们眼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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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雒被安排在昭仁宫的奴隶房,刚打开就有一阵尘土飞扬,尚修挥了挥拂尘,捏着兰花指捂着口鼻,面朝外面低低开口:“陛下身边从未有过奴隶,像你这样还是头一个,当心说话,仔细做事,别触怒天子。”
他说话像漂亮流畅的绢花,华雒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不过面上还是恭恭敬敬,拿出临走时畴言长公主塞在她手里的几两碎银,像献宝一样拿给尚修:“公公照顾了。”
尚修浅笑:“奴姑娘太客气,咱家该做的。”
他走后,华雒对着空荡荡灰蒙蒙的屋子发了会儿呆,终于下定决心去擦拭,这般琐事暂且不提。
反倒补石这边,倒是认识一个不寻常的,就是那天探他鼻息的奴儿羡啼。
华雒走后,羡啼被长公主派来照顾补石,那时公主刚刚喂补石喝了粥,吃了药,补石伤口未愈,畴言又细细密密地帮他把被角掖好,看他呼吸均匀才安心离去。
补石就是在半梦半醒间看见羡啼的,下午金灿灿的阳光斜斜地洒在羡啼青绿色的衫子上,有明有暗,补石看不太明晰,只是浅浅唤了一声畴言,不知羡啼听进了没,只听她哎的应了一声,整整朴素的发式才进入内间。
补石看的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我见过你吗?”
如轻瓷碰撞的声音,羡啼笑了一声,指着他的伤口说:“当初探你鼻息,你可是紧紧抓着我的手呢,你力气真大。”
补石也笑了:“无心。”
“好了,你姐姐走了,我代她来照顾你。你可要快快好起来,才能不负我们长公主的期望。”羡啼就在床沿边坐下,正好是补石腰间的位置,低头看着补石日益强壮的身体。
长公主果然是用最好的药材来给他补身体,这才没过几天,原来瘦的只有骨头的小奴现在已经有肉了,看起来结结实实的,羡啼情不自禁摸了上去,补石不舒服,抬手时收缩了下手臂的神经,却显得更加孔武有力,羡啼敲了敲,似乎能听见石头般坚硬的回响。
“你干嘛?”补石有些不悦,浓眉凝作一团。
羡啼捂唇轻笑:“哎哟我还能干什么呢弟弟,只不过试试你的伤好了几分,看你如临大敌的样子。”
她的手又往下滑了几分,到了补石的喉结处,男人的喉结是最敏感的地方,补石一下子挡开了她的手,眼睛里都是厌恶。
羡啼不觉得尴尬,扭着腰出去了,看着她风情万种的样子,补石顿时觉得有些恶心,想吐又吐不出来,趴在床边干呕了几声。
晚上畴言来看他的时候,他说了这件事,畴言只是叹口气,指着奴隶房的位置,“她是府里最像奴隶的一个。”
“我从镇国公府救出她的时候,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都是被镇国公父子虐打的,你也知道他们父子名声有多恶,常常一起……所以她才会如此,不过她也挺可怜的,染上不少的病,公主府的人都不愿意接近她,她也没什么朋友,所以我时常帮她,补石你别气,大不了以后不让她照顾你了。”
畴言拉起了补石的手,如鹿眼般湿润的眸子看着他,生怕他生气,哪知补石只是定定地望住她,忧愁地开口:“殿下,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只怕以后你的善良会让你吃亏。”
畴言没听他后半句,只听了前半句就缩进他怀里,知道他伤口未愈,轻轻地蹭着他的胸膛,用甜糯糯的声音撒娇,“补石你最好了。”
抬手揉揉她的软发,无奈的笑了笑,眼里是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宠溺。
天上的星星眨巴眼睛,月儿偷偷探出了头,心悦兮的少男少女,发乎情止乎礼……
这一切都是补石一生中最温柔的部分,也是很多年后每次梦回惊醒的回忆,然后独身坐在宁古塔的荒野,对着月亮长长默然。
时隔多年,蓦然回首,补石痛恨自己当年优柔寡断,女人心肠,耽于情爱,害了畴言悲惨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