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全然不觉自己在跟风临城城主、太史大当家说话，是那么无礼又没分寸。她甜甜地笑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轻柔声音在不经意间大胆挑逗。
奇怪的是，太史并不讨厌她。他好像一直青睐于不循规蹈矩的女子，正如他拒绝迎娶恭顺到跟所有大家闺秀都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妹妹祥月，正如他对身世来历尚不明确的倾城美人一见倾心、排除万难坚持娶做正室夫人的女人。
排干水的池塘隐隐升起氤氲雾气，清澈的水从地底悄悄上渗出来，淹没了兰草，升高到距离木桥只有不到一丈的距离。硕大的金鱼在兰草中若隐若现，几只胆子大的活蹦乱跳，纷纷聚集在太史老爷脚边。而他，则茫然朝着水面一望，继续把目光移动到坐在不远处翘着一双洁白的长腿在池塘嬉戏的女子。
那些都是十一年前发生的事情。
或许太史老爷混淆了过往和现实，或许他忘记了不该忘记的事情——太史府刚刚清理过池塘，排干里面所有的水，杀死了所有的水生物，种上花草，偌大的空地，怎么可能突然间漫上了水，游出了金鱼！此情此景诡异万分，换了谁亲眼看到，必定无一不犯怵！
然而，太史老爷明显困在记忆的魔障中，根本没有任何觉察！
在他的眼中，池塘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魔障中的女子就是回忆里的那个人，太史老爷不自觉向前走去，心里在纠结，为何自己已经老去，她还是如此年轻。那简易着装的女子自海上来，带着新鲜的海风吹进太史府封闭的大门，在月下朦朦胧胧，窈窈窕窕，美如画卷，她怀中抱着的是宸儿吧，居然还是个比小公子还要小的女娃。
“是你？”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幻境中的女子。
“是我呦。”声音依旧清脆，声线依旧美好，隐约间不那么悦耳动人。
太史老爷在魔障的吸引下越走越近。
莫非再次相认，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吗？
玄宸赠与的铃铛挂在腰间，突然“叮叮”作响。
他一身冷汗如梦方醒，立刻逃跑数步。
温和春光乍然而逝去，周围腾地一下充斥了危险的杀气，他左看右看，惊恐地发展自己所站着的木桥桥桩已经被深深的池水淹没，数百只金鱼在脚边畅游。其中一只居然朝他抬起了头，睁着一双极大又空洞的黑眼珠子，张开边角圆滑、深不可测的口，一身鱼鳞满是锋利棱角。
“不好！你已经死了！”他急促地抬起脚来，水越来越深，没过膝盖，距离岸边还有好远的路，他费力地拨拉水花，阻力千倍之大。
女子的声音在身后挥之不去：“我这儿有几个人要见你。你见不？”
他惊恐地砖头，之间女鬼边说边探下身子，伸手从池水里提起具长发缠身的僵硬尸体。
“天啊，是——是——”
手里拎着的女尸，正是太史夫人！长发凌乱，身上还穿着出阁那日的大红嫁衣。
“不可能！”
嫁衣不知何时穿在了女鬼身上，绣满了金鱼，绫罗绸缎，凤冠霞帔，她单手拎着太史夫人的尸身，光着脚，一步步向他步步走来。
“原来你知道心痛。”女鬼冷笑，“杀光金鱼族妇孺，你眼睛都不眨一下。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在你身上淋漓尽致。”
“我……”
“还有他们也想见你。”女鬼顺手指向水面，话音刚落，池塘里竟然浮现出三具尸体，太史老爷定睛一看，立刻放声大哭，那不是公子阳、公子季和馨小姐，还能有谁？
“阳儿啊！”
公子阳年轻的面孔漂浮在水面，如同大理石刻般冰冷。太史老爷唯独盯着尸体愣神，儿子走了好久好久，他不能回想不起大儿子的模样。
侧过头看到公子季，太史老爷痛呼：“季儿啊！”
公子季的尸体上有不少伤疤，莫非是真的与海盗搏战了一番而留下的？
“啊、啊，馨儿！”
馨儿漂浮在两个哥哥的尸体中间，一张稚嫩的小脸儿再也没有机会长大。金鱼一拥而上，三具尸体很快成了金鱼口中争抢的食物。
“阳儿、季儿、馨儿！”太史老爷不顾一切砖头冲入池塘中，抱着三个孩子的尸体大哭不止，水草悄然间缠上了太史老爷的腰，几十只金鱼张口处细小却十分锋利的牙齿磨刀霍霍。他浑身哆嗦，背后不知是被水湿了，还是全部冷汗，皮肤上痛痒的感觉，莫非是金鱼在食人骨肉。
红嫁衣女子飘悠悠出现在身后，冰冷的手蛇一般缠上他的脖子。
“你再看看我怀里抱的是谁。”
太史老爷愕然看到生病的小公子躺在女鬼怀中，奄奄一息。
“哎呀，他真的好小啊。”女鬼抚摸着小公子苍白的小脸儿，“我还舍不得这么小的娃娃。”
“放开！”太史老爷怒目圆瞪，攥起拳头朝着女鬼打去。
一袭红嫁衣化作薄雾状，女鬼飞开五步之遥，手里还是抱着小公子，狞笑：“不放。你们所有姓太史的，所有跟太史有关的，都死在我手里吧。叫我放手？留你们一条命吗？哈哈，做梦去吧。”池塘中聚集的金鱼似乎都在跟着女鬼大笑，拍打水花的声音阴森恐怖、此起彼伏。
“不可能！你已经身首异处，不可能还活着。你的族人都死光了，不可能活着！”太史老爷极力否认，紧紧握住住最后的坚定信念——他可是亲眼看见孽缘缠身的红嫁衣女子在铡刀上断了呼吸，身首异处草草埋在城外乱石岗上。金鱼族异人都处死了，几具烧焦打的尸体还挂在城墙外以示众人。只有唯一留下来的玄宸不会背叛，还时时施以援手，就好像她在乱石山下了咒符，就好像送给他做护身符的铃铛。若没有铃声提醒，女鬼手里抓住的，便是太史老爷了。
他也记得，府上涌现金鱼后的第一时间之内，急匆匆奔去星辰塔请玄宸解读星象，求她为家人卜卦。玄宸看过星轨，告诉他至少太史本家两代人不会死于异人之手，也就是他自己一代和子女一代。玄宸占卜从未出过错，夫人和孩子们都不会死在亡魂手里，眼前看到飘在水里的尸体，一定是女鬼的障眼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