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物种选择群居的形式,最初的动力是为了获得生存的优势。在其生态位内,这种优势积累到一定程度,其群居的形式便可能会更加复杂。但普通的群居动物,无论其形式有多复杂,都始终只受现实的情境支配。并没有一种集体想象的力量或规则秩序将它们集合起来。它们的世界是平行和具象的,整个物种无论经历多少代繁衍,都不会形成一条被叫作“历史”的时间的轴线。
每一代个体都不必去思考生命的传承和延续。一颗生命也只有着眼于当下,才能完成其真实的传递责任。每个个体努力得到的一切,仅够得于己或与伴享用。生存或毁灭,是活着的生命面前永远的两道选项。
然而,智慧生命有机会打破这样的局限,能将血脉的传承当作其奋斗的动力,是其发展出的高度复杂的情感世界,产生了超越于普通物种的亲情观念。但在更深层面上,是在生产力水平不断飞跃,造就了死去的个体能够为群体遗留下财富,而新生的个体也能在当下即能享受群体的遗馈。
这些遗产即包括有型的,也有无形的。每一个体生时,如同一块炙烈燃烧的木炭,当它燃烧殆尽,也能以余热点燃新的木炭,然后沉积在下层,烘托起整个火堆。为群体留下财富的叫作祖先,而享用群体馈赠的称为继承者。新人在享用既得价值时,便能比前人为生存付出更少的努力,也有机会为后代积攒更多的财富。但富余财富有限,积攒缓慢,且不能长久保存,不能让每一个个体尽取所需。它必须要在一种确定的规则下,决定由谁作为享用者和继承人。而这种规则,就是社会制度。
从此以后,每个个体从降生起,就天然带有身份标识,用来确定他所能继承的群体馈赠之物。随着社会的继续前进,个体身上所带有的标识属性也越来越复杂和细化。
对人类社会来说,最初的个体标识可能只有两个——男人和女人。女人天然的统领群体接由男人统治女人的道路,是人类走过的一条漫长之路。但这条道路却有迹可循,无论哪个属性的身份占据资源的支配地位,都有其情理所依。克力达人与人类社会发现轨迹,尽管不尽相同,但其身份归纳的起始却别无二致。相比之下,那安人的情况要显得复杂的多。
从人类文明的视野来观摩,一种两性之间不存在体格和智力差异的物种,很难想象如何进入到文明社会阶段。即使非智慧生命,生命的形态越复杂和高等,两性之间的差异越容易表现的明显。然而那安人就是这种特殊的存在,从古至今,那安人身上性别的标识,几乎永远只是生物性的标识,而从来不是社会性的标识。
之前内容所述,处在原始社会早期的高人种和矮人种,个体地位是完全平等的。无论男女,对于集体付出无差别的贡献,也理应享有相同的物质资源。只是他们的资源匮乏,没有哪个当下的群体,有能力为其后代制定一套相应的规则和约束,以使后代可以在前人铺设的道路上,减轻前行的成本和负担。
高人种选择无差别无拘束的社会形态,就是杂婚制度。也就是其根本不存在配偶的观念。而矮人种珍视相濡以沫的夫妻关系,两颗彼此交融的心灵凝聚成与世界对抗的力量,他们经历坎坷和艰难,勠力携手走完一生,也再无从考虑身前和身后的世界。
也曾处于原始社会早期的蓝人种,其社会形态更接近于高人种,而后又从杂婚制度向着略先进的集体婚姻制度过渡。当时原始蓝种人,配偶的概念还是很模糊,唯一的社会禁忌,就是辈分的观念。交配在大多数情况只发生于同辈分的蓝种人之间。
随着生产力水平的进步,蓝人种的族群内部逐渐有了剩余的食物和其他物质财富。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其越来越精心修造的房屋,每一栋房子承载着逐渐分化而成的独立的家庭。家庭的出现也标志着蓝人种私有财产的产生及合法化。
不过,最初的家庭内部所能私用和承袭的财富类别和数量非常有限,主要就是住屋和室内的生活用品及工具。而族群的食物仍然需要共享和平均分配。家庭既不单独储存食物也不会独立畜养牲畜。全部安排于集体的功能性的公共区域统一存放和分配。
家庭也促使蓝人种的婚姻制度向着更高级别的形式过渡。蓝人种虽然仍采用集体婚姻制度,但从最初的仅是确立配偶关系到已经要求所有配偶紧密地居住生活在一起,而且已经比较忌讳血缘很近的兄弟姐妹结合。一个家庭的成年夫妻配偶大多在四到八人,一般不会超过十人。夫妻的性别比例并不必须相等,可能男多女少,也可能相反,但几乎不会出现同为男或同为女的情形。
与更原始的无责任约束的群婚社会完全不同,这个范围缩小的家庭是几个互相心灵契合者的自发结果。他们彼此对彼此忠贞,如果滥情于外,则随时会被其他成员驱逐。每个成员彼此互为确信的配偶,是即使同性之间也具有完整的配偶关系和配偶行为。这一切自然而和谐,这也是那安人,尤其是蓝人种社会文化中,普遍存在的同性之爱的发源。
蓝人种对于性和爱的观念,与人类及克力达人,截然不同。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以欲望相连,与性别无关。
那安人普遍的同性之爱,与他们的生理结构关系密切。与阿达兰星绝大多数卵生动物一样,那安人的男女之间外生殖器的形态结构很相似,皆为外翻喇叭形状同时兼具排尿功能的泌尿生殖褶。生殖器略微突出身体,内口径可以随身体状态舒张或缩小。其中女性最大舒张口径要比男性的略大一些,因为产卵时也是通过这个生殖褶皱排出。
那安人交配的方式是通过彼此的生殖器吸附粘合,然后男性的精子传递到女性的身体。无论是男女,要实行交配的过程,必须经由双方同力协作。因为只有在双方都处于积极的情绪下,外翻的环形褶皱才能分泌粘液,才能够互相紧密贴合。在一定的摩擦和压力作用下,男性才能够释放出精子。
这样的交配方式,致使强迫的姓行为在那安人世界里几乎不存在,在无法达成相互自愿的条件下,一方的强制方式很难将交配过程完成,也获得不到快意之感。
另一方面,这样的方式,也使同性的“交配”容易且常规。无论同性还是异性之间,都可以通过性的方式获得形式无差的感受。
在人类社会,刚毅好斗和感性温柔分别成为男人和女人的第二性。而在两性差异更大的克力达人社会,性别的性格差异也更加明显。然而在那安人的世界里,很难用性格或者其他精神层面的内容去给男女划定标签。
不过,两性间还是存在并不明显的性格差异。尤其女性在生育以后,会表现出更多的像人类母亲一样的母性。她们会将更多精力集中投入到后代身上,而逐渐淡弱了竞争意识和对权力地位的进取心。
那安人,尤其是早期的蓝人种,寻找伴侣组成家庭的过程,看起来并不是基于生育后代的目的。而更明确的心理动机,仅仅是为了抵御孤独的精神旋涡,得到生活中相互扶持的依靠。所以这个即心灵契合又在性的方面相得益彰的伴侣,理所当然的超越了性别的范畴。
如果同性的结合过于普遍,那么对于物种的顺利繁衍势必造成破坏,从蓝人种的角度,“折衷”的解决方法,便是在大的族群范围内,组成互为配偶的家庭。
无拘束的交际并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果几个独立的个体以家庭的形式一起生活,彼此分享平等的爱,却着实很难。家庭的决裂和成员单独的退出,也是时常发生的事情,当然,在正确的时机也允许新的成员加入。
一颗新的生命降临于世是家庭延续的希望。每一个新生都被当作所有成员的孩子,得到所有人的重视和关爱。孩子也将会由父母们一直照顾到成年。
以当时那安人的寿命,新一代人的长大成人,也代表上一代人的逐渐凋零。一栋日渐疏离的房子,需要新的血液补充进来。然而,只是有人进来还不够,这栋房子总是需要彻底更新它的成员。
上一代人有时也包含上上代人,他们保留的最后一项权力,就是可以在这里安定地度过余生。然而新一代人却没有决定留下的权力。
在两万年前的翅花平原上,每一个蓝种人的童年记忆里,都有一栋安全高大的干栏式房子,给予他最初的起居和庇护。他在那里长大,在羽翼丰满之前,从不敢擅自飞离他的家园。但这座家园只能陪同大部分在此长大的孩子走完生命旅程前半段的岁月。一栋房子也许能矗立很久,房子倒塌还会在基地重建。但它的主人却一直在更迭变换。
各个原始族群,随着实践经验,逐渐形成了几种决定继承者的习惯。例如有的习惯是让家中最大的孩子继承家业。其在成年之后便着手从其他家庭招来配偶,剩下的弟弟和妹妹在成年之后就只有选择离开。
还有一种与之相对的规则,是由最后成年的孩子继承。比他先于世的兄姐已经在成年后进入到了其他的家庭。
实际上这两种方式都不算流行,对当时原始人来说,更易操作的方式就是由家主挑选继承人。家主决定的继承人也成为未来重组家庭的新的家主,新的家主继承家庭中所有的私有财产和决定下一代家主的权力。继承人的选择与年龄无关,而是更凭着家主的情感偏向决定了。
家主并不必须在男性或女性之中选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女性家主,成为更显著的倾向。女性在生育以后,性情朝着温和理智变化。表面看会在男性面前示弱,但与对方相比,她们的最大优势,在于能够将更多精力和关怀投入到家庭成员之中,因而也更加适应社会化更复杂的群体生活。母代与子代以及女人与其他配偶间的情感联结更加紧密,因而也更加容易拥有权威和得到拥护。
以女性为首的家庭,逐渐成为族群内的普遍现实。具有血缘关系的多个家庭组成的族群,也普遍接受从女性之中选择权力范围更广泛的族内首领。距今两万年前,蓝人种的母系氏族社会初步形成。
蓝人种的母系社会,并不是女权社会。尽管氏族首领及家庭之主多为女性,且拥有更高支配地位,但在私有财富占比极少,社会分工尚属萌芽的氏族内部,成员间是相对比较平等的,不存在性别强权现象。
母系时代初期,以家庭为基本社会单位的氏族,普遍选择氏族内婚制度,但并不排斥与外族通婚。当氏族规模扩大,并逐渐扩展领辖外延,与外族的交流更加普遍,族外婚逐渐成为主流。
两万年前的世界,北半球的克力达人开始经历危急存亡的血腥时代,而南半球的那安人却幸运地度过着最平静祥和的生活。无论氏族内部还是氏族之间,异性还是同性之间,都在努力互爱的情境下和谐共存,几无争端。
这份平静,在后世那安人充满想象的艺术和文学之中,成了那安人心驰神往的黄金时代。
然而这样的岁月,着实是那安人的童年岁月,美好但终将结束。一波暗潮汹涌力量很快到来了。对外扩张和随后到来的农业革命改变了原先的生活方式,进而塑造了新的社会形态,并在局地开始向整个平原扩散。和谐的生活被竞争生存的方式打破,难以调和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和加深。残酷甚至可怖的现实,最终将整个蓝人种世界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