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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一夜春风吹遍,送得满村馨香。一觉醒来,云隐村的人们发现,北山已然笼罩在一片粉色云霞之中。女孩子们饭也顾不得吃了,都拿着一只小罐子跑去北山——她们要去收集桃花盛放时花瓣上的露水,好拿来煮茶喝。大街小巷里到处是女孩子的笑声和脚步声。白家娟娟早就心痒了,趁着饭在锅里闷着的空档,赶紧去河边刷了一只罐子,顺便到花家邀约花圆月。做完这些,心痒难耐地等沈怀瑜和赵子玉吃了一碗饭,连忙上去将两人饭碗拿到一边,拉着沈怀瑜的衣袖往外跑,口中道,

“赶紧的啦!再晚一会儿,花露要被人采没啦!”

赵子玉嘟囔道:“我还没吃饱呢!”

娟娟:“回来再吃啦!”

娟娟一手勾过小石台上将晾不久的小罐子,“扑扑扑扑”地快跑而去。赵子玉也跟着小跑起来,边跑便招呼沈怀瑜“快走”。沈怀瑜此时心绪闲适,正优哉游哉地欣赏着云隐山下大好春光。春天来了,似乎什么都是新鲜的,镀着一层明媚的光泽,美好得教人心酥。那片缠在半山腰上的粉色云霞,正在视野最开阔、阳光最好的地方,那样一片轻纱薄雾似的朦胧也能在闪烁发光!女孩子们清甜的声音像清早的鸟儿似的,嘈杂地、热烈地、生机无限地在山谷之间回响。不远处,还有两个少女正在往那片花海里飞奔。

“要经过坟地的啊!”

沈怀瑜喃喃道。

想起了好久之前的一幕——也就是他刚到白家不久之后的那个神志昏聩的夜晚——其实也就半年多吧,没有过去很长时间,然而关于那夜,沈怀瑜已经记不太清了,脑海之中只剩一幅广阔的混沌的黑暗,那片坟茔就像夜幕之下海里的礁石似的隐隐地在他的脑海里沉浮——这一幕似乎远在数年之外。

正月初一那天他们去北山的坟地祭酒,也并没有许多习俗仪式:在位于最前面的那座大坟子的墓碑前烧了一卷纸,撒了一些酒和茶,然后磕了几个头,就完事了。他读了墓碑上的铭文,知道那是五百多年前第一个在云隐村扎根的人的墓,被村里的人奉为共同的祖先。

“村子流传了五百多年了,怎么人这么少呢?”

娟娟摇头说不知道,回去之后他将这个问题问了白老爷子,老爷子说具体的不太清楚,但是村里一直都有一个传说。

沈怀瑜:“什么传说呢?”

白老爷子:“说我们这个地方太好了,连老天爷看着都眼红,所以每隔几百年就要发一场大灾祸,从前的人们大都没有逃过去。”

沈怀瑜:“几百年具体是多少年?”

白老爷子摇摇头:‘不知道啊!’

沈怀瑜:“大家为何不搬走呢?”

白老爷子:“连老天爷都眼红的地方,谁舍得丢下呢?不到那一天,谁也舍不得离开。”

“沈大哥,快点啊!”

少女的呼唤让沈怀瑜回过神来,她正在山脚的高坡上向自己招手,映着朝霞的笑脸比桃花还耀眼。沈怀瑜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冲那少女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想到有一天——那一天或许很远,但是总有一天,这样的美景将不复存在——他心中腾起一股冲动,热血激荡,他跑起来,越跑越快,感觉自己仿佛踏在云中、乘风飞翔,脑海里浮现出那只许久未曾想起的绣在锦帕上的苍鹰,

扶摇直上,翱翔九天。

他又想起了细瘦的少年人,他的徒弟,大名叫刘书成,小名叫狗蛋。

人生莫测,何处不可翱翔?

娟娟一直等沈怀瑜走到面前,形容自然地拖起沈怀瑜的手腕子,拉着沈怀瑜往前跑。这时候花圆月和赵子玉早钻进桃花林子里去了。沈怀瑜和娟娟顺着村人们走出来的山路向上深入,那条路穿过坟地。经过坟地中间的时候,娟娟悄声对沈怀瑜道:

“沈大哥,看到西边第三座坟子了么?就是坟前放着花环的那个?”

沈怀瑜“嗯”地应了一声。

娟娟:“那是宋福生母亲的坟子。”

从那花的新鲜程度来看,花环应该是刚放那儿不久的。不是老宋头放的——自过年那会儿病倒,老宋头一直缠绵病榻,偶尔见他出来,也是拄着根棍子颤颤巍巍地走;那么,放花环的人只能是宋福生了。

“那宋福生倒是个孝顺的人!将来怕是要追悔莫及!”

娟娟:‘沈大哥说什么?’

沈怀瑜:“没什么,继续走吧。是谁说的,花露快被人采光了!”

娟娟“哎呀”一声,拖着沈怀瑜匆忙前行。沈怀瑜她在前头牵引,渐而没入桃林。女孩子们像山野精灵似的穿行在粉色云霞之中。沈怀瑜瞧见村里一个女孩子正踮着脚站在一棵桃花树下,一手扶着桃枝,一手举着罐子,举着桃枝的那只手食指在一朵桃花上连续点动,像一只翩跹的蝴蝶,桃花瓣上滚下一颗晶莹剔透的露珠来,坠进花枝下的罐子里。有了去年菜松油那一回,这种精细的活儿没让沈怀瑜跟个初见世面的小孩子似的惊讶了,只觉得少女的动作淳朴优美,十分入画。

娟娟拖着他的胳膊停在一棵硕大的桃花树前,道:“就从这棵开始吧!底下怕是早被人采光了,上面该有不少。沈大哥,带你来对了!”

“只把露水抖落下来就好了,尽量不要弄坏桃花哈!”

“嗯。”

少女们在花间流连穿行,从沈怀瑜和娟娟旁边经过的时候总要爆出一阵短促的笑声。她们在笑什么呢?沈怀瑜怎么会不知道,她们在笑啊:长这么大了,还没见一个男子像个小姑娘似的在这儿采花露呢!

娟娟:“沈大哥,要不你还是别采了吧。”

“她们爱笑就让她们笑去吧!”

“也不知道孟大哥去哪儿了?”

还能去哪?去找雪花。

可是也不知雪花没来,还是有意躲着他,赵子玉在桃林里转了好几圈也没有看见他。这下子,他有些急了,问那些大的小的采露的女孩子有没有看见雪花。好多人说看见了。赵子玉郁闷了——雪花故意在躲他。

“之前至少还肯跟我说说话,怎么现在连见都不愿见我了呢?”

雪花对他的态度,好像树枝突然被折断了。让他感到十分意外、十分郁闷。赵子玉苦思冥想,想找到问题的所在,但他如何能想到雪花的忽然疏远,是因为她知道了赵子玉的真实身份呢?他因寻不到雪花而苦恼,看着桃花也刺眼了,就在一棵低处偏僻的桃树下坐着了。一阵山风拂过,几片粉红蹁跹飘落。赵子玉伸手接在掌心,喃喃道,

“才开呢?怎么就落了?”

片刻,想清了,花开花落总是有早有迟。开得早的,便在万千盛放的后来者之中悄然凋落了。

“哎!你这朵桃花,开的不是时候啊!”

赵子玉手一翻,任那片桃花从手上滑落,落到草地上了,苦笑一瞬,抬头眺望。

目光尽处,群山环绕,山村田野一览无余,缺了半边身子的大槐树顽强地立在村口,新绿一团,那是挂了满树的榆钱。昨天晌午那会儿,他在树下看人下棋,花家的小女儿秋月还爬树上摘榆钱给他吃呢!将那绿绿的一串塞进嘴里,嚼几下,满嘴黏涎,甜丝丝的,带着浓郁的青草香,味道倒是不错。东湖掩映在浓密的花瓣之间,闪闪发光,去年冬捕的景象鲜活地浮现出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湖畔有一个小蚂蚁似的身影,在岸边走来走去——狗蛋这家伙,还真是个执着的少年!赵子玉啧啧赞道,目光悠悠收回,定格在桃园外的那片坟地上,不由托起腮,皱着眉头想起来:他们活着的时候都是什么样子的呢?

肯定……肯定……肯定……

赵子玉想了许多种“肯定”——这么多个人的一辈子,像许多风格迥异的画似的,被他这个闲人赵子玉翻一翻就过去了。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

“活着,活着……”

“活着”两个字像赵子玉口里咂着的一块糖似的,他反复品尝着、体会着那两个字的意味,忽然一拍大腿,叹道:“还是活着好!”

心里的乌云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散开了。

“还说要做一个好城主呢!这点打击就受不了啦!”

“孟大哥!你家娟娟刚还问我看到你了没!赶紧去吧,她和沈大哥就在那边。”

赵子玉谢过花树下的少女,起身往少女指的方向走。透过桃花树的间隙,瞧见花圆月和小江远远地坐在一棵僻静的大桃树下,小江低着头,花圆月在跟他说什么。赵子玉摇头笑道:“这个花圆月,又在训人了!”

“沈大哥,那里好多啊!可惜太高!”

沈怀瑜瞧清了娟娟指的地方,暗中提了一口气,一纵身,跃上低处的一根桃枝,把着桃枝向上翻腾,像一条游龙似的绕着树干盘旋上升,几下就到了娟娟说的地方。看得附近的几个女孩子连连尖叫。赵子玉走来的时候就瞧见沈怀瑜探着身子,脚踏枝杈,手里把着一枝怒放的

桃花。赵子玉忍不住连声喝彩,“沈大哥好身手!”

“还有那里。”

“那边。”

“还有这边。”

……

在娟娟的指点下,采完了一树花露,沈怀瑜飞身而下,衣袂翻飞,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

赵子玉满脸崇拜道:“啧啧!我来了这么久了,竟然不知道沈大哥有这么好的身手!”

沈怀瑜:“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赵子玉脸上堆着笑,奉承道:“是是是,沈大哥说的是。不知沈大哥这功夫是如何学来的?”心想,如果自己也能有这样的身手,在雪花面前显露一番,她定然喜欢的吧!

沈怀瑜:“你想学?”

赵子玉连连点头。

沈怀瑜:“倒是可以教你,不过你得拿东西作为交换。”

赵子玉双臂大展,在沈怀瑜面前转了一圈,然后抖抖衣服,道:“你想要什么?”

沈怀瑜:“看你这样子,也没什么好东西。算了,也不要东西了,就要你一个承诺吧。”

赵子玉警惕道:“什么承诺?”心里转了十八个圈,想着他会不会又坑自己。

沈怀瑜:“放心吧!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哪里要你帮忙,但绝不会是伤天害理、有反人轮的事。”沈怀瑜有意将“你”字咬得很重。

赵子玉不服气地哼了一声,“你可别小瞧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沈怀瑜:“好吧!我相信你。”

赵子玉:“好吧!我也答应你。”

沈怀瑜:“只不过,学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尤其注重打基础,从今日开始,每日连续扎半个时辰马步,拎半桶水围着村子绕行六圈。”

赵子玉:“啊!你是故意刁难我的吧!给人家狗蛋做师傅,书是我弄的,学是人家自己学;现在答应了叫我功夫,三两句话一说,又成甩手掌柜了。”

沈怀瑜:“反正路我已经给你指出来了,信不信、做不做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只觉告诉赵子玉,他兴许又掉进沈怀瑜的圈套了,不由恼得直跺脚。

太阳出来后不久,桃花林中采露的人纷纷回去了。沈怀瑜最后一次跃上一棵大桃花树,蹬在粗壮的枝杈上,远远地瞧见郭阿明的驴车向村子这边驶过来。好些人走在往村口去。沈怀瑜心道:发生什么事了么?

娟娟三个采完花露也回去了。白老爷子不在家。娟娟兴高采烈地进了灶间,烧起水来,要用新采的花露做茶喝。人高兴了,柴火好像也比平日更好烧,在灶膛里烧得呼呼响。水刚烧开,白老爷子背着手回来了,面色凝重。

沈怀瑜瞧见老爷子的模样,心道:果然出事了。连忙不动声色地走过去,轻声问道:“爷爷,怎么了?”

白老爷子叹了口气,低声道:“老宋头怕是快不行了。”

沈怀瑜心中一惊——从正月初一那次,沈怀瑜就觉得老宋头怕是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可是真听到这样的消息,尤其是从白老爷子口中得知,心中还是惊颤了一下。他小心地瞧了白老爷子一眼,发现老爷子神色忧伤,脸上的光彩黯淡了不少。沈怀瑜飞快地向灶间投去一瞥,通过窗子,看见灶台边喜笑颜开的少女。沈怀瑜心中一痛,柔声道,

“宋爷爷这也算是解脱了。”

白老爷子:“是啊!他这一辈子,哎!总算解脱了。可是,怎么能瞑目呢?”

白老爷子饱含慈爱地望着灶间里的孙女,喃喃道:“小沈,扶我去小梨树下。”

“小沈,你去把小孟和娟娟都叫来。”

“是昨夜发的病,一个人躺在屋子里呻吟。茂才打猎回来,听见了,想起端木老爷子云游未归,便去拍开了小郭家的门,深夜里,两个人用驴车将老宋头拉进城了。大夫给老宋把了把脉,又翻了翻他的舌头、眼睛,把小郭叫到一边,摇头说啊,‘你们把人拉回去吧!多弄点好吃的给他吃吧。’老宋问茂才他得了什么病,茂才只说太虚弱了,需要好好补补身体。老宋听了好高兴,嚷嚷着回来要吃好吃的。”

娟娟的眼泪怎么抹也摸不干净,赵子玉也哭成了个泪人,他们都不敢出声,怕让白老爷子伤心。可是,眼泪止不住啊,止不住!

白老爷子:“娟娟,你看咱家里还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你宋爷爷送去吧!”

娟娟清脆地答了一声,急忙进屋搜罗东西。

“小沈,小孟,你们去找茂才,好好商议一下,无论如何把宋福生给我揪回来!”

“嗯!”

白老爷子又对沈怀瑜道:“小沈,你们想个办法,让那宋福生在最后这段时间莫再犯浑,好好守着他爹。”

沈怀瑜:“知道了,爷爷。”

赵子玉紧紧地握着白老爷子的手,抽泣道:“爷爷,您别难过啊!就算为了娟娟,也一定要好好保证身体啊!”

白老爷子笑着在赵子玉的脸上轻拍两下,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不兴流眼泪。放心吧,我会好好保证自己。”

赵子玉涕泪交加地连连点头。

白老爷子:“你们两个快去吧!”

娟娟搜出了满满一篮子东西,急吼吼地要出门。又被白老爷子叫住了。

白老爷子:“别弄这么多东西吧!这会子他家里肯定好多人带着东西去探视,弄这么多会让老宋头起疑心。”

娟娟连忙将东西拿出来,放在小石台子上,仔细地挑了一小部分,装进篮子里,挎去老宋头家里了。果然不出白老爷子所料,老宋头家里已经有好多人了,各个带着些东西,有的带的多,有的带的少。大人们都在西屋里,围在老宋头的床前说话,娟娟将东西一样样地拾出来,放在老宋头家堆满东西的饭桌上。站在外头听里面的人说话,尽量不让自己露出难过的表情。

“要我说呀,你以前就是太委屈自己了,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宋福生,你自己的身体受亏了。”

“就是就是,可得好好补补,如果宋福生回来,万万莫再事事都顺着他了。”

“我现在这身体,想不顺着都不行喽!”

“如果他再敢对你不好我,我们全村人也不会再让着他了。”

“不会的,不会的,他看我这样也不敢了。”

“我家的菜园?”

“放心吧,早帮你种好了!你且宽心吧,大伙好好给你照顾着。”

“好好好,多谢你们。”

外间里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旁边的人连忙悄悄推了那人一下,被推的人再也受不住了,勾着头快步走了出去,想是哭了。

娟娟也怕自己失态,也走去了。一出门,只见老宋头的院子里到处长着草,一些破旧的老工具荒废在角落里,不是长了青苔就是发了霉,触景生情,满心涌起酸楚,快步走了出去。

一回家就扑在白老爷子膝盖上。爷孙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地说着话,

“要是端木爷爷在就好了。”

“哎!再也没什么作用了,大限将至,不是人能挽回的。”

“去年不还好好的么?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生啊死啊的,就是一口气的事。好好的时候,好像一辈子活不完似的;一出事,人命呢还不如一棵草。”

“怎么会这样?”

白老爷子怜爱地抚摸着处孙女的头发,说话的声音好轻,就像棉絮,仿佛风一吹就要飘走了似的:“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能活一天就好好活一天,就算那一天来临,也不会有遗憾了。”

娟娟扬起头,眸光颤动地望着白老爷子,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声”爷爷”。

众人寻了三天,终于在山里找到了宋福生。是樊茂才找到的,将他提下山的时候,宋福生整个人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嘟囔着“生啊”、“死啊”、“死就死”之类的话。

樊茂才先将宋福生拎到秋英家,灌了三大碗醒酒汤,连着扇了他六七巴掌,好歹把宋福生弄醒了。那家伙两只眼睛盯着樊茂才,阴阳怪气道:“干嘛呀!我做梦呢!老东西跟我说‘他要死了,让我好好照顾自己呢!’死就死,我才不管他呢!”

秋英心里一咯噔,对樊茂才道:“坏了,老宋头怕是不好了!”

樊茂才也吓坏了,提了宋福生就走。宋福生又挣又踢,见樊茂才不松手,狠狠地咬在樊茂才胳膊上。樊茂才气急了,怒吼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爹要死了!”

宋福生松了口,满嘴是血地啐了一口,混笑道:“我才不信!”

樊茂擦不管他,铁青着脸,提着宋福生越走越快。远远地瞧见宋福生家的院子里跑出来一个人,大声呼喊着:

“快!老樊!老宋头不行了!”

宋福生笑容登时僵在脸上,自言自语道:“谁快不行了?”忽而猛力一挣,居然从樊茂才巴掌底下脱出来了,野兽似的窜到来人面前,揪住对方领口,恶狠狠地问,

“你说谁不行了?”

来人被宋福生双目赤红的样子吓着了,结巴道:“你,你爹!你爹等你呢!”

宋福生放开那人,发狂似地跑起来。他冲进自家小院,可是院子里全是人,都想挡他的路!他恶狠狠地拨开那些挡路的人,眼中只有黑洞洞的一口堂屋门。他真像条疯狗啊!只是疯狗哀嚎,他没有,他笑——大笑,狂笑,傻笑——疯笑着窜进堂屋,跌倒在他爹的床前。

守在床边的白老爷子靠近老宋头,轻声道:“老宋,福生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他吧。”

老宋头仍然紧紧地闭着眼睛,面上表情越发痛苦了,仿佛做了一个一辈子最可怕的梦。

白老爷子再次呼唤:“老宋,福生来了!”

那是他爹么?双目紧闭,脸色黄得跟个鬼似的!才不是他爹呢!他一骨碌跪坐在地上,探着脑袋瞧他爹。白老爷子让到一边,给这对闹了四十多年的、即将生死决别的父子留出空间。宋福生像瞧一个新奇的物件似的细细瞧着他爹,忽而发出一阵讥笑,像往常一样,嘴里吐出一串不干不净的话,

“老东西,你装什么装!赶紧给我起来!再不起来,仔细你的皮!”

站在角落里的胡半眼摇头叹道:“真是作孽啊!”

“你爹要死了!起不来了!”

“你爹才要死了呢!我爹可是活得好好的,祸害遗千年你不知道么?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世上的人都死绝了,我爹也不会死!”

“这狗东西!又开始说昏话了!”

“别吵了!老宋头说话了。”

宋福生一骨碌滚起来,紧紧地拖着他爹一只干枯的黑手,将耳朵凑到他爹嘴边,问道:

“你说什么?大点声,听不见!”

然而老宋头已经没有力气大点声了。他已经陷入了与完全与外界隔离的那种昏迷状态。宋福生抓着他爹的肩头,摇晃起来,“你要说什么啊!你要对我说什么!你说啊!你睁开眼睛好好说啊!我听还不行么!我听啊!啊——啊——啊——”

床边的人都来制止宋福生,一齐劝道,“福生,福生,别摇了,你爹会难受的。”

老宋头痛苦地呻吟起来,开始缓缓地、迟钝地绞动身子,吓得宋福生立刻松了手,重又握住他爹的手,呼唤道:“爹啊!爹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我是福生!我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儿子福生啊!”

老宋头的身子忽然猛地向上一拱,声嘶力竭地换了一声:“福生啊,我的儿!”

宋福生瞧着他爹的身子在空中猛然一滞,感觉到手里握着的那只手将他的手大力一抓,人便像块包着大石头的破布似的,重重地坠落到床上。手上的力道忽而全没了。霎时间,宋福生大脑一片空白,耳朵像被什么蒙住了,眼睛也看不清了,世上只剩他一个人,还有眼前那具毫无生气的扭曲的身体,以及那张蜡黄的痛苦的面孔。

“福生啊!”

“福生啊!”

“福生啊!”

“啊——啊——啊——”

白老爷子忽而大声道:“抓住他!”

“哎!宋福生,你不能走!还得给你爹下葬呢!”

众人慌忙扑过去拉扯,那宋福生却像一阵旋风似的猛然刮过去,嘶吼着狂奔而去。一瞬就不见了。院子里散着两团被他生生扯下来的头发。

“不会是疯了吧!”

“哎!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老宋头真是死不瞑目啊!”

白老爷子叹了一口气,伸手拉着被子,将老宋头的脸遮了起来。摇头道:“大伙都散了吧,半眼,茂才,老王,还有你们几个年轻人,过来商量下老宋的后事。”

合计一番,按照习俗,将下葬定下三日之后。樊茂才领着几个年轻的,去山上寻来许多凉石——云隐山脉特有的一种石头,即便在夏天也通体冰凉,因此专门被用来停灵——在堂屋里打了一个地铺,将老宋头的遗体移到上面。然后留下两个年轻的,其余的人散去为下葬做准备了:胡半眼回去算出殡下葬的时辰;白老爷子家去炸东西;樊茂才在村中点了一个人,扛着家伙去山中伐木做棺材。

扎的东西与老于头那次不同——老于头一辈子穷苦潦倒,所以给他扎了一些聚宝盆之类的东西,老宋头前半辈子在钱财上业障太大,那些东西不太适合了。最后,给老宋头扎了四个小纸人。

出殡那天早上忽然下起大雨,火也点不着了,只好将烧纸和纸人带到坟上。整个村子的人都披着蓑衣、带着斗笠,跟着抬棺的人一起走,停在村口,目送着壮劳力们抬着被雨水湿成暗红色的松木棺材穿过稻田,拐到西路上,棺材垂在草木之间时隐时现。那一行人在雨幕之中远去,很快便看不见了。

“走吧。”有人小声道。

但是谁也没有走,都站在缺了一半的大槐树下,久久不愿散去。

直到天全黑了,宋福生也没有出现。

“现在老宋头去了,咱们总不能不管他了吧?”

那几天,云隐村的人到处找宋福生,在自个村子找、进山里找、去相邻村子找、郭阿明也帮着在城里询问,然而,偌大一个大活人宋福生好像消失了似的,竟连一点线索也没有找到。宋福生去哪儿了呢?大家心里都猜,很可能失足掉进哪个山口里了,草木一盖,哪里还能找得到?

起先,还有人帮忙打扫房子,渐渐地,随着农忙时节的到来,房子没人看护了。有天雨夜,大家只听“轰隆”一声,第二天发现老宋头家的屋顶坍塌了。所有人都感到难过,但是所有的人又都知道,人去屋塌,是早早晚晚的事。

老宋头去世后的第十天,传来了月照村的景春秀和张长青订婚的消息。这二人的婚期倒是定得紧,就在七月中旬,说是景春秀念张长青家人少,想嫁过来帮他家做农活。众人都说张长青这孩子心眼好,孝顺,这是好人有好报啊——也有人说是张长青的奶奶不忍孙子吃苦,在天保佑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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