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农家人来说仲秋午睡是一年之中最惬意的事之一了。这时候,夏日的炎热消散了,蚊虫也少了许多,也没有许多紧急的农活缭绕在心头,吃饱喝足困意来袭,倒头躺下去,就好像在最热的天气里一头扎进山湖,人在梦里畅游,人在梦里沉醉,一觉睡到夕阳西下。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高举着两只胳膊酣畅淋漓地打一个长长的哈欠,然后睁开眼往外看,房内诸物清晰、外头天高云淡,阳光柔柔的、山风轻轻的。慵懒地走下床,穿了草鞋走出去,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呵——山香、水香、草香、树香,再惬意不过了。
赵子玉便是如此。他一觉醒来只觉身上又畅快又慵懒,从未有过的舒适,一时之间竟然懵懵懂懂不知今夕何夕。他闭着眼睛享受着这种极致的放松、真实的愉悦,忽而想起自己处境,心头一紧,咕噜一下坐起身来,眼见着那边床上那个让自己莫名惧怕的人睡得正熟,心中一松,舒了一口气,扭头瞧见外头天光无限明净,心里一阵喜悦,轻手轻脚地套了鞋子走出门。
院子里阳光和物体的阴影交融在一起,公鸡母鸡们喉咙里咕咕响着在光与影只见悠闲踱步。白家老爷子背上背着一只竹篓子,正在墙角里拿一根什么农具,往肩上一扛就要转身。赵子玉连忙学着女孩子娟娟的口吻呼着“爷爷”迎上去。
白老爷子笑眯眯地问他:“睡醒了?”
赵子玉愣了一瞬,点了点头,就见老爷子扛着那样农具往门口走,赵子玉连忙跟上,问道:
“爷爷,您这要去哪儿?”
白老爷子:“去地里看看。”
赵子玉:“我跟您一起去行么?”
白老爷子:“行啊!”
赵子玉立刻眉开眼笑,将老人背上的篓子抢来自己背了,又老人手里的镐子也抢来自己扛了,口中问道:
“这铁家伙是什么呀?”
白老爷子:“镐子。”
赵子玉又问:“镐子是做什么的?”他问得轻松自在,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多么蠢的问题。
白老爷子微敛目光不动声色地瞧了赵子玉一眼,道:“挖地除草都可以。”
赵子玉瞪大了眼睛:“这东西竟然这么厉害呢!爷爷,一会儿您教教我,让我用用试试哈。”
一老一少向西河那边走去。有那同样睡饱了觉在外头聊天的人见到这情形,都好奇地凑到一处聊起来。最后得出一个结论:白家这个看着比上一个好相处。
天色蔚蓝、山色清新,稻秧棵棵挺立,精神抖擞,一眼望去绿葱葱的一片。这一副恬静美好的山村秋日图直看得一直囿于城墙之内的赵子玉神清气爽。他以前从未有机会仔细体会过田园风光的好处,此时一见好似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似的,口中说的尽是这也好、那也好,逗得白老爷子笑意连连,捋着胡须道:
“想不到我们这偏远山野竟有这么多好处!”
赵子玉虽然口舌油滑、脑筋机灵,但到底是一个未经太多事的公子哥,许多时候,思想上还是免不了单纯。他未听出白老爷子口中揶揄之意,一样一样,耐心地跟老爷子解释自己夸赞的原因。白老爷子忍着笑,听了一路。
到了白家地头——也就是数月前沈怀瑜割稻的那块地——赵子玉兴致盎然地问白老爷子要挖什么,白老爷子随手指了指地上一个凸起和一个小坑,说要挖这种小丘来填那种小坑。于是赵子玉卸下篓子,兴冲冲地挖起土来。白老爷子见他持镐手势不对,在一边给他做示范。赵子玉一面听一面模仿,挖得乐在其中,吭哧吭哧围着白家田地挖了一圈。
尽管地里的活计都忙完了,没什么要做的了,农人们仍然喜欢扛着镐子锨头(有时也挎着篮子、背着背篓)到地里转悠,遇坑填坑、遇草拔草,回来的时候顺带带些野草给家里牲畜吃。扛镐子下地只不过是勤劳的农人们一年四季里都有的一种习惯。
赵子玉挖了一圈,额头上生出一层细汗,见白老爷子正坐在地头上吸旱烟,面前的篓子里已经装了满满一篓子野草。他提着镐子走去白老爷子身边坐下,随手摘了一根长长尖尖的草叶含在嘴中,两手撑在身后的草地上,仰脸看着已经染金带红得西天,感到面上清风吹拂,不久汗全干了,身上凉丝丝的十分舒服。他惬意地闭上眼,连日来因被亲生父亲赶出家门而生出的种种不忿全都抛在脑后了。
白老爷子见赵子玉这副模样,要问的话终于没有问出口。他缓缓地吞吐着旱烟嘴,听着赵子玉说得东一句西一句,听见疑问便“嗯”地应一声。
这时候西河那边传来一声悠长而清脆的呼唤:爷——爷——
白老爷子和沈怀瑜扭头望去,见沈怀瑜褐色的修长身影逐渐从坡下升上来,紧接着露出的是穿着一身灰衣的少女娟娟的身影。赵子玉的身子微不可见的抖了抖,连忙拢了手脚做好。
娟娟像一只欢快的小兔子似的蹦跳着沿着田埂跑过来,后面跟着腿长步阔的沈怀瑜。这两人一个热情活泼、笑意莹然,一个面无表情、不苟言笑,反差虽大,倒有一种奇怪的和谐。
娟娟朗然道:“爷爷,你和孟大哥说什么呢?”
赵子玉朝娟娟招了招手,笑道:“我和爷爷随便聊呢!过来这边坐。”
娟娟便在赵子玉旁边坐下了。赵子玉朝沈怀瑜飞去一个得意的笑容。沈怀瑜不理他,自在娟娟身边坐下了,四人皆坐东朝西,微仰着脸瞧着西天变化。眼见着金乌如轮缓缓碾过西天,天色也开始逐渐染金浸红,当那轮巨大的车轮滚向西山后面时,西天已然铺满半天红霞,就像铺了一幅巨大的火红锦缎。山影渐远、轮廓泛金,黑色的山鸟在群山之上、天幕之下那一片无际的朦胧红光里自在飞翔。大田上下三五农人们都直起身子,如痴如醉地瞧着西边的景致。唯有田埂上一头老黄牛还在甩着尾巴醉心吃草,它身后不远处一头小牛犊忽地身体一卷当空蹦了一下,然后像个顽皮的小孩子似的撒欢窜起来。白家地头坐着的四个谁也不说话。这样美好的景致不久就要消失,除了抓紧时间尽可能多看一会儿,还有什么心思说些别的话呢?
赵子玉口“啧啧”有声,心里一样滑头的想法也没有了。娟娟两手支在下巴上也是看得痴了。白老爷子“噗——噗——”地缓缓地吸着旱烟。
红雾蒸蒸,彩云变换,飞鸟翩跹交错于金乌缓缓下沉的天际,在这自然景物交接变幻的一刻,沈怀瑜脑中思绪明灭,一种不知为何的想法如同浪涛中漂浮着的小舟似的忽隐忽现。
四人还在田埂上坐着呢,听得背后传来粗犷的呼喝声。除却白老爷子,另外三人齐齐扭头望去,却见那甩着膀子的大汉不是樊茂才是谁,一边肩膀上还挂着一盘藤绳,看样子是要进山。赵子玉身上忽地一阵寒气窜过去,不由打了个冷战,心道:今日是怎么了,自己怕的人一个两个都找过来了。刚想转脸避开,瞧见大汉身后忽地冒出一个样貌明媚的少女。雪白的一团圆脸带着又羞涩又明媚的笑容,赵子玉看在眼中只觉那笑如杏花春酒入喉,意蕴绵长回味无穷。赵子玉一时间看得呆住了,见那少女朝这边招了招手,不禁也竖起手掌傻傻地向那女子招摇起来。
却将渐渐走近的雪花吓得一下子缩回樊茂才身后。她原本想给白家送红小豆——雪花娘回了趟娘家,带回不少菜种籽和红豆、绿豆的,而上次在白家和娟娟聊天的时候无意中提起种秋菜的事,娟娟一拍脑袋说自己忘买红小豆了。却见白家大门紧闭,呼喊不见人应。巷口闲坐的村人告诉她白家人去西河地了。她原想着先回去,晚些时候再来。又一想,现在和娟娟熟悉了,倒不如趁此机会多跟沈大哥接触。可是,目光落在胳膊上挎着的小篮子上,又觉得自己一个女孩子巴巴地跑去地里,就为了送这一点红小豆,目的未免太明显了。沈大哥之前对她那样一副态度,显然并不满意她的直白,如果今番她仍然如此,会不会让沈大哥更讨厌自己?想到这里,雪花心里沮丧极了,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可巧遇见樊茂才了,说是也要找白老爷子。雪花说白老爷子他们去西河地了。樊茂才摇摇头说“那还得去地里一趟”,于是雪花灵机一动,便跟着他去了。所以才有地里这一出。
雪花借着和娟娟打招呼的空档里悄悄去瞧沈怀瑜,目光转移之时冷不丁瞧见另外一个陌生男子直不楞动地瞧着自己,一幅花痴模样,将她吓了一跳。村里的男孩子们虽然也有胆子大的、对她的爱慕表达比较直接的,可是断没有到那人双目放光、就差流口水那样的地步。更何况沈大哥就在一边。雪花又羞又恼,暗暗垛了几脚,微微侧了侧脸挡去那人目光,只朝着迎过来的娟娟走去。
沈怀瑜也站起身来,迎向樊茂才,问他如何过来了。樊茂才说他忽然想起来头些时候搬的那张床一条腿子坏了,经秋英提醒才想起来,赶紧过来告诉他们。这话又将赵子玉吓了一跳——他晌午才在那张床上睡过一觉。樊茂才知会过了,又和白老爷子打了招呼,背着绳子出了大田、向山中走去。
娟娟从雪花那里接过红豆,说不如就地种一些,话音未落,赵子玉立刻兴奋地走上来说和她们一起种,目光时不时往雪花那边飘一飘。雪花对那人的露骨表现很是反感,尤其在沈怀瑜面前,不得不往娟娟背后躲了又躲。赵子玉忽而意识到,眼前的小女子并非花楼里的那些,自己兴许把人家吓着了。赵子玉不得不有所收敛,然而爱美之心无法熄灭,免不了逮着机会悄悄靠近人家。娟娟在一边指导赵子玉用镐子凿种豆的小坑,一个小坑凿好,雪花便朝坑里丢两粒红艳艳的小豆子。三个人配合得很是协调。起先沈怀瑜坐在地头上瞧着赵子玉的行径跟看猴戏似的,心里很是鄙夷。可是看着看着他忽而想起以前的自己。曾经的他与如今自己鄙夷的“孟公子”又有什么差别呢?他虽然没有像孟公子那样厚脸皮,但是他却和他一样享受着女子的追捧、并对京城之中有那么多女子醉心于自己一事暗中洋洋得意。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呢?那样的享受又有什么意义?眨眼之间,夕阳西下,无上瑰丽的景致即将消于无形、淹没于黑暗。一夕一日、一月、一年、十年、百年……年轻的岁月不过瞬息、一辈子也不过如此。此刻回忆,曾经那些令他荣耀的、骄傲的、他原以为可以铭记一辈子的辉煌岁月只有片刻一闪的光景,还不如夕阳西下这一刻来得长久。人生历历,唯有此刻最长久!沈怀瑜脑中却仿若水落石出,连日来纠缠于脑海的一个想法逐渐明晰起来。
赵子玉凿了一气感到心旷神怡,一面擦汗一面朝雪花飞出波光潋滟的一记桃花眼,嘻嘻笑道:“我俩很默契么!”三日前他尚在山野之间狼狈奔波、不知所归,现在他已经可以用一辈子最轻松自在的状态调戏女孩子。而他自己正沉浸在这种状态里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反差毫无感知。
雪花脸上一红,连忙偷瞧沈怀瑜,见他低着头并未看向这边,心里又放松又失落,羞恼道:“谁跟你——”忽然记起眼前这人是白家的客人,语气软了一些,“是咱们。”
赵子玉心里吊儿郎当道:现在不是,以后难保不是。口中却道:
“雪花姑娘莫生气,我开玩笑的。咱们继续。”
种完了豆子,白家四人连同雪花各自回家去了。白老爷子带着孙女和沈怀瑜、赵子玉两个,一路走来十分扎眼,村里的热纷纷招呼打趣,直说得白老爷子乐呵呵的。
小江站在自家门口瞧着那边走来的四个人,心里一阵沮丧,立刻退到门里关了门。
江婶在灶间听到了声音骂道:“死小子,天还没黑呢,关什么门啊!”
小江背部紧紧地贴在门上,也不管他娘如何骂他。他心里很难受,好像堵着一团结实却虚妄的东西,教他明知道那东西堵在那里却不知道如何弄出来。昨天晚上他躺在床上,耳朵里全是从白家那边传来的说笑声。白家又来了一个男子,而且这一个似乎能说会道,一晚上听见的那些话里有大半都是那人的声音。他烦躁地来回翻身。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是他娘的声音:
“小江,娘跟你说说话。”
‘你觉得圆月怎么样?’
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娘的意思:”不怎么样,像个男孩子不不像女孩子。”
“那才好呢!这样的性子好相处。除了这个呢?”
“还经常欺负我,像个母夜叉。”
他想这样说他娘该有所忌惮了吧。没想到自己的亲娘哈哈大笑道:
“你跟个皮猴似的,可不就得这样的人能治住你。”
他想干脆把话说开,表明态度,一骨碌爬起来要跟娘争辩。话还没出口,听他娘叹口了气道:
“娘知道你喜欢白家娟娟,可是,儿呀,你和她没可能的。”
“为什么没可能?小时候玩过家家我们俩就是一对,现在为什么不行了?”
“头前我悄悄问过白老爷子了,说主要还看娟娟态度。可是我看得清楚,娟娟只把你当大哥,压根没往这方面想。”
“没想不代表不可能啊!娘!要不你再去白家问问,直接问娟娟。”
“傻小子,我怕我真问了娟娟,人家如果真没这想法,咱们两家离得这么近,你们以后还如何相处?”
他娘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他心里清楚,娟娟对自己并没有男女之情。如果他娘直接去问她,那她很可能笑着回绝。以她的性格,日后再见到他心里肯定会膈应。可是,现在白爷爷家来了两个男的,万一娟娟……
“哎,儿子啊,姻缘天注定,强求不来的。”
小江泄气地握紧拳头一把锤在门板上。
月上中天时,白家的杂物间里,两个年轻男子各卧在自己的床上,一个鼾声如雷,一个还未闭目。
赵子玉梦见自己也不知走到哪一处荒僻之所了,正愁得嚎啕大哭,忽而从天上降下一个仙女。那个仙女背对着他直往一个方向走,他连忙跟上去。走啊走,走啊走,忽然就走出来了。他好欢喜,问那仙女的名字。那个仙女忽而转过脸来,
“雪花,怎么是你!”
他高兴地冲上去,雪花仙女却飞走了,他追啊追啊……
沈怀瑜被赵子玉那惊天动地的呼噜声吵得睡不着,心里火燎燎的。他忍了许久,那人呼噜声就是不肯停歇。无奈,他只好翻身下床,走去赵子玉床头在那睡得死猪似的人身上戳了戳。这一戳十分有效,赵子玉哼哼了两声没了声音。沈怀瑜吐出一口气转身走回去。刚躺下没多久,那边又想起尖细如哨音的鼻息声,声音一层层逐渐增强,由哨声变为闷雷再变为沸水最后竟至于昭彰无隐的雷霆。沈怀瑜无法,只得又下床去戳。鼾声又停。又起。再戳。又停……如此往复,躁得沈怀瑜恨不能撞墙。
沈怀瑜索性不睡了。挪到床沿上坐了,于黑暗中瞧着地上那块月光铺就的银色窗格的投影,脑中出现一些零碎的句子。他轻手轻脚地将小桌、破凳搬至窗下。攥着笔和砚台走去灶间,化开笔锋,又在砚台里盛了些清水,然后返回去,在窗前坐了,掰了一块墨丢进清水里缓缓磨开远近四处虫声深远,鸡舍里母鸡们时有喉音,房中还有墙角蟋蟀的鸣叫和床上那人呼噜声的二重奏。不知不觉间,沈怀瑜心中已然宁静如平湖静海了。月照墙外千重山,旧时风雨若经年。他收回放逐于山野的目光,就着银白色的天然之光展开草纸,提笔蘸墨缓缓写起来。
边写边想,写写停停,一直写到月亮走到大槐树那边去了。他这才停笔,等字都干了,收拾好笔与砚台,将写完的整整四大页折起来,揭开床头席子埋到床板上铺着的麦秆底下。然后重新将桌子搬回原处,上床睡觉去。
过了两日,沈怀瑜发现桌上多出一盏小油灯,灰色的小陶豆里装了一浅碗深红色的松油,里面浸着一团灯芯,露出油面两寸来长的部分歪在陶豆上。沈怀瑜四下里瞧了瞧:床上被子叠的整齐,地上、桌上东西放得井然有序。他疾步走去床边,伸出一只手要去揭开席子。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