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忙季节，秋收割稻是头等大事，但是老天爷并不会因此而配合人的节奏，仍然会在农忙时节添加一些小插曲。例如，老马家的牛摔死了；例如，在晴朗的天空之中添加几朵小乌云。白家三人正在院子里吃中饭，忽然看到南边天际出现了一片灰色的云，在南风的吹送下，云朵逐渐向北漂移，一边转移一边不断膨胀、变大，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发展成秋忙时节农人们最不喜欢的东西——雨。
大部分人家割稻的活完成一半多了，丰收喜人，眼看着活计越干越少，心上的压力开始缓解，谁知道老天爷说变脸就变脸，农人们刚要放松的神经绷得更紧了。霎时间，整个村子的人，男女老少，能动的全动起来了，都丢下碗筷，收拾了篮子、平车和各种能装粮食的东西，都拉到大场上抢收。呼和催促之声连绵不绝，木锨收稻的声音“隆隆”震动，像正在发一场大地动似的。
白家的场地上，这边，白老爷子和沈怀瑜抢收第一天脱下的稻谷，这些谷子都已经晒得七八分干了，要是遭了雨，便会发霉，一季的辛苦全白废了；那边，娟娟在用稻草遮盖新割下来的稻子，一面盖，一面忧心忡忡地望着东山那边——地里还有一半稻子没割，一场雨下下来全浇坏了。娟娟盖完了稻子，立刻和其余二人一起装谷子，装了满满三只大麻袋，和两大陶罐，还要再装时，被白老爷子阻止了。
白老爷子虚着眼，望着南天上的灰云，道：“雨一时半会下不起来。谷子半干的时候最容易长霉，能多晾一会儿就多晾一会儿吧。这边有我看着就好了，你二人去东山，把剩下的那些加紧割了。”
雨前抢收这一刻，连平日里最懒的人也会变得勤快无比，使出全部力气还嫌不够，拿出最快速度还嫌不快，恨不得生出四只手来。老天爷小小地一出戏，让多少人措手不及。
紧赶慢赶，割到约摸将近太阳落山，白家的稻子终于割完稻子，全部运到了打谷场上。这时候，偌大一片打谷场，好像戏台子似的全是人，全都坐北朝南，紧张地盯着南天上的云彩，仿佛看大戏看到了最紧要的情节。灰云每多扩散一小片，他们的心就多下沉一分，口中发誓、口中发愿，祈求老天爷开恩，千万莫下雨。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了，打谷场上越发寂静。万众瞩目的那片云已经占了将近半幅天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所有人都紧紧地瞪着天，心中焦躁万分，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惹怒了天老爷，当头降下一场大雨来。
突然间，一个眼尖的妇人发现自家小儿子头顶上凌乱的呆毛开始往另一个方招摇；她擦了擦眼睛，发现自己没有看错，兴奋地大叫一声：“转西北风了！”
初时还未有人在意，那妇人见没人理她，又喊了一声：“转西北风了！”
话音未落，风忽地大了起来，推动半天灰云缓缓向南退去。农人们眼睛越瞪越大，面上凝重渐渐消散，所有人的脸忽然都变成了雨后的芳草地，开出了绚丽的笑容之花来。
有人大声喊道：“老子就说了么，这雨下不起来的！你们这些妇人，就知道瞎担心！”说是这样说，那走了调的声音却出卖了他同样激动的心情。一时间，打谷场上欢声不断，就像平湖被骤雨激得如同水沸，又像孤寂暗夜同时炸开千百只爆竹。
喜悦与悲伤，这两种情绪是会传染的，更何况是这么多人同时爆发喜悦，沈怀瑜心中怎么会不受触动？他犹自站在凭平车边上，手里紧紧地揪着一把稻秧，耳边尽是发自肺腑的欢笑，眼角余光是娟娟手舞足蹈的模样，白老爷子正缓缓地抽着旱烟。他心中的喜悦不断渲染、扩散，很快充满了胸腔，潮水似的向上涨，催动他的嘴角向上扬起，扬起了一个明显的弧度。他看着那远在天边、却几乎将整村人压到绝望的云气定神闲地向南退散。他很畅快。
高兴归高兴，秋收中的人们始终是最清醒的，最懂得居安思危与未雨绸缪的道理。今天雨没有下下来，不代表明天他们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短暂的、爆发性的喜悦过后，人们立刻投入了紧张的农忙之中。稻子没割完的赶紧割、没摔完的赶紧摔，如同一群分工明确的蚂蚁，有的留在家中守巢、有的外出觅食，骨碌碌分散开来。“咔嚓”、“咔嚓”、“哐当”、“哐当”，壮年男女、老人小孩，能上场帮忙的都出动了，山野上下，到处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白家三人赶紧将已经收起来的谷子倒出来，重新散在打谷场上，然后赶紧坐下来，抢摔还未脱粒的稻子，三个人霹雳乓啷一顿摔打，一刻也不敢耽搁，天色黑透，点上火把继续摔，终于将稻子全部摔完了。白老爷子在空地上多搭了一个窝棚，一旦晚上下起雨来，人多稻谷收的也快些。白老爷子原预备和沈怀瑜一起守场，娟娟却怕他身子受凉，往新窝棚里一钻，说什么也要让他回家去，白老爷子只好回去了。
第二天夜里。
星月照常，天空中稀疏地网着几缕薄云，天气看来并无大碍。但是因为前天白天的变故，娟娟心中仍然十分担忧，在草窠子里翻来覆去不敢合眼，一会儿坐起来看看天，一会儿跑到谷子堆里抓一把稻谷查看，心中很是焦躁。几步开外，沈怀瑜一直坐在窝棚口，看着娟娟时不时出现在空地上的身影，犹豫了几次，终于忍不住了，柔声道：“你睡吧，我守着就行了。”
娟娟反身望着沈怀瑜，道：“沈大哥，这几天你累坏了！你去睡吧，我不碍事的。”
沈怀瑜也不说话，出手拽了娟娟衣袖，将她拉起来，径直扯到窝棚口，自己挡在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沈怀瑜身材高大，月光地里投下好大一片身影，将娟娟整个笼罩其中。娟娟仰头瞪着他，没过一会儿，脖子僵了，眼睛也酸了，只好乖乖躺下了。眼见门口那人转了身，娟娟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人毫无预兆地在窝棚口坐下了。
最初，娟娟感到很别扭，有些哭笑不得，渐渐地，她就不觉得了，看着面前的身影像岩石一样稳，替她挡去了昏夜里种种幽深莫测的暗影，心里觉得好踏实。她知道，他怕她偷偷跑出去，他心疼自己。娟娟心中热烘烘的，说不出的熨帖。鼻腔里不由有些发酸，喃喃道：“沈大哥，你知不知道，你刚来的时候我可怕你了。”
沈怀瑜“嗯”了一声。
娟娟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装的那么好！”
沈怀瑜低低笑了两声，心道，这小丫头居然说自己及装的好！最开始的两天，他虽然神志昏沉、观感迟钝，但他无意中与她目光交接的时候，她哪一次不是眼神慌乱地躲开了？沈怀瑜不想让娟娟感到难为情，没将这些话讲出来。
沈怀瑜：“刚才你自己说的。”
娟娟“奥”地应了一声，自顾自地继续道：“我身上还带了剪刀，想着如果沈大哥敢……沈大哥，你别介意啊！”
沈怀瑜笑道：“不会。”
娟娟：“从你拖着身子从屋里出来，把宋福生打跑那一回，我就没再带剪刀在了。渐渐地，好多事，一回回地，我能看出来，沈大哥你是个大好人。”
沈怀瑜痴嗤笑。
娟娟咕噜一下坐起来，一着急，紧紧地抓着沈怀瑜的胳膊，道：“沈大哥，我觉得他们一定搞错了！”
沈怀瑜耳中“嗡”地一响，转过脸去，轻声道：“躺好。”
娟娟在黑暗中吐了吐舌头，重新躺下来，将想说的话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不管怎么样，沈大哥，你以后就是我家的人了，我和爷爷都不会另眼看你的。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真正的哥哥！沈大哥，你不知道，小时候我有多羡慕人家有哥哥啊！现在好了，现在我也有了，等这两天忙完了，我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花圆月。她要是知道你成了我大哥，指不定比我还高兴呢！小的时候和别人一处玩，受了气，都是她和小江哥哥给我出气。”
娟娟拉拉杂杂地说着小时候，全是如何羡慕别人有兄姊呵护、小江圆月如何保护她的事，声音渐渐地缥缈起来，然后像烧尽了的檀香似的，最后只剩软糯余响。窝棚里安静下来，少女呼吸清浅，时而稍重地叹一口气。沈怀瑜转过身来，拾起旁边的草衫子，盖在娟娟身上。看着这个瘦小而倔强的少女，心中不禁充满怜惜。
沈怀瑜扶着草衫子的手突然顿住，脑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老天爷将他弄来这里，难道是为了派他来守护面前这个小女子么？
这念头一起，沈怀瑜望向娟娟的眼神不由变得深邃起来。他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窝棚外，仰头遥望元月苍天，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在心中问道：是这样么？
苍天在上，明月高悬，亘古如斯，自然不会给他答案，不会给任何人答案。能给出答案的，唯有经历与时间——当一个人在不同的生活里过过来，苦过、累过、富贵过、得意过、拼过、爱过，磋磨得够久了，心中自然就会有答案。这个道理，沈怀瑜懂。他又叹了一口气，重新回到窝棚口，坐在那儿，睁着眼睛守了一夜。
终于等来了天亮，东边天空一片清明。守夜的人看到那片明光莹润的色泽，一夜的紧张霎时卸下，带着无尽的轻松钻进窝棚里，闭上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倒头大睡。未守夜的人，看了这景象愈发干劲十足，赶紧爬出窝棚，揭开稻垛子上盖着的东西，霹雳乓啷脱起粒来。
唯有全心忙碌，才能祛除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