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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这一天,整个云隐村好像被搬到一个不断颠动的大簸箕里面了,到处都在震动,到处都是轰隆隆的响声。

秋英拿着铁锹走在前头,樊茂才拉着圆滚滚的一只大辘石跟在后面,土坷垃杂的地面走过去、平整光滑的地面露出来。

沈怀瑜看着樊茂才拉着的石轱辘,问道:“你家的那种石头在哪儿?”

娟娟听到他这样问,心中惊喜,连忙道:“在这儿,在这儿。”走到地头,往一块竖起来的圆柱形石头上一指,“就是这个,得先把它移到路边。”

沈怀瑜问娟娟移到那儿,娟娟往路边的某个位置指了指;沈怀瑜让娟娟站到一边,在一处岔开腿,扎了个马步,然后甩了甩胳膊,双手一左一右探进辘石截面中心的凹槽内,猛地一发力,粗壮的一根辘石顷刻间便被搬离地面。北边樊茂才正好拉着石轱辘回来了,瞧见了这一幕,喝道:“小沈好力气!”

沈怀瑜抱着石轱辘从地里走出来,往娟娟指定的地方一放,“碰”地一声,砸得地上泥渣四溅。

娟娟拍手叫好:“沈大哥好厉害!”

沈怀瑜抬手擦去额头汗气,也掩下了嘴角浮现的笑意。

那边樊茂才又道:“小沈行啊!原先看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一副瘦鸡样,没想到还真有两下子!”

秋英:“是不错,不过比我们家老樊还差点。”

樊茂才登时不说话了,弓着背继续拉辘石,趁秋英不备,悄悄地朝沈怀瑜眨了眨眼。

沈怀瑜问娟娟:“接下来做什么?”

“就像秋英姐和樊大叔那样。我和爷爷在前头用铁锹平地,你拉着辘石跟在我们后面走就行了。”

娟娟给沈怀瑜讲了压地的要领,然后从篮子里拿出一根用麻绳编的辔头一样的东西,将绳子两端的短木棍插进辘石两边的凹槽里,剩下的绳子交到沈怀瑜手中。沈怀瑜将绳子中间那节厚布带套在肩上,在娟娟的指导下调整到一个舒适的位置,拉着辘石走了两步——没有想象中那么重。

白家的打谷场上,辘石“吱呀呀”、“骨碌碌”地响起来,汇入了北山下这片宏大的辘石声大阵,在山间的土地上空回响。

突然间,村西传来狂躁的狗吠之声。

那边秋英不满道:“老于家的狗子最讨厌,认识的、不认识的,见了就是一通狂咬。”

樊茂才侧着耳朵细细听了一回,道:“我听着,声音有些哀,估计又被于老头打了。”

秋英一撇嘴道:“这样不懂看人眼色的狗东西,打死了也活该。”

娟娟反而觉得那条狗子有些可怜,听樊茂才和秋英说那狗子的不是,也没有跟着说。这时白家三人正坐在地头休息。沈怀瑜将娟娟递给她的一碗水一口气喝尽了,一面揉着肩膀,一面默默地看着平整一新的场地——这是他沈怀瑜亲手侍弄出来的一块地啊!上面不知有多少滴他的汗水;这上面不久就会晒满稻谷!沈怀瑜眼前已经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一片金灿灿的稻谷堆,不禁生出了难言的喜悦。这种心情越发激起了他的干劲,还未等喘息彻底平静,沈怀瑜“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向辘石。

“沈大哥,你多歇一会儿吧。”

“不必了。”

娟娟连忙起身跟上去。

压过第一遍之后,场地已然平整了,再拉辘石,比刚才轻松多了。沈怀瑜闷不做声,像头卖力耕地的老黄牛似的,拉着辘石一口气连压两回,直压得土地发硬,踩在上面只有一圈浅浅的鞋边印,到了这程度,再压两圈,场就算是打完了。

“沈大哥,剩下的两圈我来拉吧。”

沈怀瑜撇过脸,望一眼西边天空。太阳已经落到西山尖尖上了,看样子,不用两刻钟就要落下去了。沈怀瑜望着殷红的夕阳,忽然嫌时间过得太快了些。

“快要天黑了,你力气小,还是我来吧。”

娟娟打着撒娇的口吻,跟沈怀瑜商量道:“就留一圈给我好了。”

“不必。”

“沈大哥!”

“哎呀,争什么争,再有半个时辰就要做完了的活,你们这样争来争去的,还想不想回家了?”

这时候,秋英家的场压好了,樊茂才要过来帮忙,秋英伸手在他光溜溜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嬉笑道:“沈兄弟这么能干,还用你插手?”然后对娟娟道,“昨夜里,老樊在山里套了两只兔子,早上出门时候还说要给你家一只呢。兔子已经被你樊大叔剥洗干净了,就在家里,剩下的活就让沈兄弟干吧,你跟我们去取兔子,回家处理了,先弄锅里炖上。等沈兄弟收工了,兔子肉也炖差不多了,那多好。”

娟娟望向沈怀瑜,沈怀瑜点点头,道:“你和爷爷先回去吧。”

白老爷子不走,要和沈怀瑜一起。娟娟叮嘱了“这个别忘了”、“那个别忘了”之类的话,跟秋英和樊茂才两人一起走了。沈怀瑜拉着辘石又压了两圈,西山尖尖上,夕阳残余的红晕终于也被青黑色的云朵遮住了。

暮色四合,野地里升起淡青雾气,蟋蟀和纺织娘之类的小虫开始在草窠里鸣叫,村子那边,小山溪在幽暗的夜色里牟忽明忽暗,许多淡白色的炊烟悄无声息地汇入夜空。天空深邃如海,星子零星地露出端倪。东山之上,静悄悄地悬挂着银白的半爿月亮,两头清晰,中间疏淡,好像女子头上插着的小银梳。人们打着招呼,陆陆续续地回家去了,只剩少许辘石轮转之声,吱吱呀呀,断断续续的,在空冥幽深的旷野之中显得格外清晰。沈怀瑜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天、地、日、月、星辰、群山、河流、人、虫鸣、辘石轮转之声——感觉一切都像一场梦。

晚风吹拂,带着一种意蕴绵长的幽香,吹透了沈怀瑜薄薄的汗衫,也吹透了一身的汗,他微微打了个寒战,发现,连白日里那种似要灼透衣服、刺入血肉的骄阳与酷热都像一场梦。沈怀瑜便是笼罩在这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中,心不在焉地将辘石上的绳子卸了,装进篮子中。夜色中,白老爷子犹自坐在地头的青石上,缓缓地吸着旱烟,烟锅里的一点火头红通通的。

“爷爷,走啦!”

沈怀瑜说着弯下腰来,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打着晃站起来的白老爷子。

偶尔有人从后面走上来,和白老爷子打声招呼,大喇喇地将沈怀瑜瞧上几眼,超到他们前面去了。沈怀瑜回想着那些人的眼神,心道:这里的世界不属于他;曾经属于他的那个世界也将他丢弃。此时此刻,他想跳出自己的这幅躯壳,以一个和他完全不相干的人的眼光,看看正行走在山村野径里的这个人到底什么样。他在小路上走着,心中再次升起伤感的薄雾。耳边响起白老爷子低缓的声音:

“小沈啊,这两天累坏了吧?”

“不累,爷爷。”

“等过两天忙过去了,好好歇一场。”

“嗯。”

“让娟娟做好吃的给你吃。”

“嗯。”

……

半明半昧的夜色里,一个瘦小的人影朝这边跑过来。沈怀瑜不由停住脚步,立在那里,木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女子——她正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欢喜地飞向自己。她飞到他面前了,甜甜地唤了一声“沈大哥”;他感觉自己胳膊上一轻,眼睁睁地看着他挎的那只篮子到了少女手中,她就那样随意地拎着它,另一只手自然地拉起他的袖子,拉着他往前走,

“回家啦,沈大哥。”

“走啦,小沈,发什么呆呢!”

家。

回家。

沈怀瑜脑中不断品味着这两个词,不由自主地拔开步子,任那少女拉着自己走。他敛着目光,似乎在看脚下的路,其实注意力却牢牢地黏在身畔的女孩子身上。她一面走一面说,说什么,他听不清,只在她唤“沈大哥”,或者看向自己的时候,点头以示回应。少女的动作自然流畅,少女的声音亲切清甜,好像他就是她晚归的家人。经过竹林的时候,晚风送来竹叶与山溪的清香,沈怀瑜从懵懂的状态醒来,瞧见乳白色的月光下河水哗哗流淌,听见竹林里虫声迭唱,身边的女子似乎在说“于爷爷”。

他忽而道:“再说一遍可好?”这时候,他才发现,少女脸上闪闪发光,是未干的泪痕。

“沈大哥,你还记得下午在地里听到的狗吠声么?”

“嗯。”

却原来,他刚刚错过的,是一个伤感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翁姓于,娟娟叫他于爷爷,一世鳏寡,独自住在村子西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与村子隔着一条大水沟,只有一座小木桥连接。晌午,一个在他家附近劳作的村民口渴了,去他家要水喝,敲门许久,无人应答,伸手推门也没有推开——门在里面上了栓。院子里,一匹稻草黄的瘦狗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支在地上哀哀地吠,眼泪汪汪地看着来人,全没了往日要吃人似的凶恶。来人起了疑心,翻墙入院,还没落地,便被一股恶臭熏得差点掀翻在地。他还未及细想,便见那匹瘦狗忙不迭支起身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在前头引着他。那人心道:老于这家伙,多久没给狗子吃食了。狗子伸了爪子在堂屋门上抓,那人惊讶地看着门板上密密麻麻的抓痕,打趣道:“都是你这疯崽子干的好事?要是老于知道了看不把你屎打出来。”话音未落,心中一咯噔:不好!连忙推门。未开。门闪了一条缝,来人凑上去想往里面瞧,还未瞧着个李张老,更刺鼻的恶臭穿过门缝直往他鼻孔里钻。坏了!来人后撤几步使出了浑身力气将门撞开,恶臭登时扑面而来。狗子嗖地一声窜进里间,顷刻间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那人强忍着恶心走进去,立刻被看到的景象骇得魂飞魄散——床上躺着一个白花花人形,那人想“老于头什么时候这么白了”,结果仔细一看竟全是挤挤挨挨蠕动着的肥蛆!那只瘦狗子疯了似跳到床上,咬了满口蛆虫甩在地上,就甩在那人脚边,几只肥硕的虫子一扭身爬起来,歪歪扭扭底爬向他……

那人“啊”地大叫一声逃了出去,一直逃回村子,遇到了刚喝完酒、正准备回家睡觉的宋福生。

“遇到鬼啦,二马。”

“老老老,老于,家后的老于死了。”

“死就死呗,谁不会死。那老东西活了这么久,够本了。”

“不是,不是。哎呀,跟你这醉鬼说不清楚!”

“你说谁醉鬼?你说谁?”宋福生最讨厌别人说他醉鬼,猩红了双眼,威逼责问之声一声比一声高。

有人过来劝架。二马见有人来了,也不管宋福生了,一口气将自己看到的情形说完。宋福生酒都吓醒了。几个人慌忙赶去老于家,隔着桥,听见里头传来凄厉的哀鸣,是那条狗子!他们赶紧奔去屋中,在要让人窒息的恶臭之中,看到了这辈子最难忘记的骇人景象:那只狗子正在床上凄厉挣扎,浑身上下全是白滚滚的涌动着的蛆虫,连口鼻里都钻满了,狗子旁边,是一具已经腐烂了的尸体,已经成了一个白花花的蛆堆。

宋福生呕地一声,吐了满地。也不知是恶向胆边生、还是怎的,其余人还在惊骇莫名之中,那宋福生箭一样地窜过去,践踏之处,发出噼噼啪啪的炸裂声。宋福生从柜子里抓出几件破衣服,一个健步跃上床,张开衣服,劈头盖脸地一扔,将狗子和尸体上分作两团裹起来,将头撇去一边,两眼一闭、两手一捞,将狗子和尸体分别夹在两边腋下,跳下床来,一口气窜到门外,将人和狗子放在院中,一边拍去身上蛆虫,一边后怕道:“哎呀我的娘啊,吓死老子了!”

二马战战兢兢地揭开衣服,瞧见狗子脸上血肉模糊的,许多蛆虫仍然在拼命地往它眼睛里钻。除了宋福生,别的人都忍不住惊叫一声,退到后面。宋福生却跟发了怔似的,愣愣地走上前,伸手去摘狗子眼里的蛆,狗子痛苦地摇晃着脑袋朝宋福生“嗷嗷”地唤了两声,似在道谢,不久,惶惶倒了几口气,头偎在主人尸体上,死去了。

“那狗子长得丑,平日里又特别凶,大家都不太喜欢它。因为咬人的事,也不知被于爷爷打了多少顿了,就是不知悔改。没想到啊,竟是这样一条衷心的好狗!”

沈怀瑜听得心生唏嘘,瞧见娟娟脸上全是泪水,有心安慰,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听见白老爷子叹了一口气。

沈怀瑜忽而道:“我闻着兔子肉的香味了。”

“呀,灶坑里还有火呢!也不知道掉出来了没。”说着,飞也似地去了。

这时候,他们已经进了家门。待娟娟进了灶间,白老爷子敛去脸上笑意,缓缓地转过脸,目光沉沉望着沈怀瑜。

沈怀瑜心中一紧,心道:爷爷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说么?遂,以问询的口气唤了声“爷爷”。

白老爷子:“你刚来不久,原本我不该现在跟你说这事的,可是,世事变得太快了,不说,我总是不能安心。”

沈怀瑜:“爷爷,有什么话您尽管说吧。”

白老爷子停住脚步,缓缓地转过身来,小声道:“小沈,我老人家有一个请求。”

此时沈怀瑜正要门栓,又听得白老爷子道:“门暂时不用栓,一会儿有人来。”

沈怀瑜:“爷爷,您说吧。”

白老爷子定定地瞧着沈怀瑜,过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若我不在了,你能帮我照顾娟娟么?”

沈怀瑜没想到白老爷子跟自己说的是这个,愣了一瞬,心道:自己这种人,怎么值得老人这样托付呢?

白老爷子:“不用立刻回答,你慢慢考虑考虑吧。”

白老爷子说完,转了身,缓缓走进堂屋。

沈怀瑜犹自出神,鬼使神差地,抬脚去了灶间。

大锅里的东西炖得咕嘟咕嘟响,青幽的水汽乌突突地往房梁上升。在火光的映衬之下,灶间里的暗影比外面的夜色更浓重,让灶膛前坐着的少女愈发显眼。少女双臂交叠放在膝盖上,脸枕在上面,正看着灶膛里的火发呆,腾红的火光里,脸上水光潋滟。她屈身坐在那儿,小小的一团,独自流泪的样子显得孤独而无助,白日里那个坚毅刚强的女子浑然不见。

京城里像她这般年纪的女孩子都在做什么呢?深闺里绣花、学习淑女的礼仪,学琴棋书画,郊外踏青赏花,彩云绣庄里挑选新到的衣料,倚着雕窗思慕谁家的俊儿郎。而她呢?她劳作,她操心,她时时为着生活之苦而哭泣——她也是如花的一个少女啊,也在要人呵护的年纪!

若老爷子……在这世上,她将无人可依!

沈怀瑜被心里的情愫刺激得血液沸腾,几乎立刻就要转身去寻白老爷子了,然而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这样做——在对一个女子做下那种糟污之事之后,还跟个大慈大悲的救世主似的,做另一个女子的守护神。他绝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沈怀瑜心中顿时充满了无力感,一刻也不敢多待,转身逃离灶间。

堂屋里已经点了灯。饭桌上放着好多红的绿的纸,一大卷一大卷的,厚厚地摞在一处,旁边整齐地陈列着几小摞两尺长一尺宽的小些的纸张。白老爷子手中拿着一把一尺来长的刀片,刀身黝黑,刀口银白微微地吐着光泽。老人家将刀片埋入纸的折缝中,一手在纸缝边按着,一手把着刀游走,只听“哧拉”一声如裂帛、如破冰,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刀片闪着寒光破纸而出。白老爷子将其中一片纸拿起来递给沈怀瑜,道:

“你将这纸放在灯下,跟我说说刀口那里纸边的情况。”

沈怀瑜接过先从上到下将那毛边扫了一眼,然后将毛边凑近灯焰,微眯了眼,一面看一面道:“刀口十分整齐。”

“纸边上的绒毛和锯齿呢?看仔细些。”

沈怀瑜的脸几乎要贴到纸上,由于离油灯太近,能清晰地感觉到火焰烤在脸上的热度,

“收尾的地方有两处锯齿,不过非常小,不注意几乎看不到。”

白老爷子伸手接过那纸张,伸出一根食指搭在纸沿上部,闭了眼,食指由上到下缓缓地划过整条刀口,然后睁开眼,摇了摇头,道:

“唉!人老了,手劲儿松了。”

沈怀瑜为了让老人宽心,连忙道:

“您裁得很好了,晚辈可看不出您手劲松呢。”

白老爷子缓缓一笑,道:

“裁纸也像写字弹琴一样,要想裁得好讲究可多哩。裁纸的时候切忌一刀一停,那样纸边或者不齐整或者起收力道不均匀拉出豁口。需得先蓄足了一股劲,一口气连续地从头裁到尾。力道不可太大太小,速度不可太快或太慢。”

沈怀瑜:“岂不是很难把握么?”

白老爷子:“是啊!我老头子也是摸索练习了几十年呢。想不想听听?”

沈怀瑜:“晚辈洗耳恭听。”

白老爷子:“你可见过深秋时高枝上果子坠落的样子?”

沈怀瑜点点头。他不但见过,而且还研究过。还在京城时,曾有人以“春华秋实”为题摆下斗诗宴。当时恰值深秋,他们一行人便在京郊一处荒山上围着一颗柿子树设座落几,摆了斗诗坛。由裁判指定树上某一只柿子,东道主家的书童持一根顶端绑了小铁圈的长杆伸到柿子旁边。只等裁判一声令下,书童一发力将那柿子拽离树枝。在柿子落地之前,竞逐的二人需得挥毫作出一首诗。最后的评判,既看诗、也看字,诗、字俱佳者方能得胜,否则便打成平局,此之谓“柿落成诗”,最能考验参与者的急智与真才。裁判最开始选择柿子,自然从高枝开始,随着一轮轮淘汰,斗诗双方实力的不断增加,柿子也越来越低。到最后,是离地面最近的那一枝,柿子下坠往往只在一瞬之间,人需要在这一瞬间挥毫成诗,可想难度有多大。“柿落成诗”最初是即兴之举,但是因为其结合自然之趣、天然的等级之别,加上最后那超高难度下双方的巅峰对决,精彩纷呈、刺激不断,现在已经成了京城文人斗诗常用的一种规则。每年深秋都能见到文人们成群结队到郊外寻找柿子树,更有那头脑精明的商家顺应潮流,专门买山种柿,按人头收钱,发了不小的财。

白老爷子:“小时候跟师傅学扎纸匠,练习裁纸的最佳时期在秋天的最后一个月。提前选好熟透了要落的果子,搬了家事活儿在树旁守着。单等果子一落,手起刀行,果子落地的时候刀也破纸而出。这便是到了火候了。为着这一手,练了十多年呐!也不知守了多少棵树,见了多少次果子落地。”

沈怀瑜:“那万一果子不落呢?不是白等了?”

白老爷子:“那是常有的事,但是除了等只有等,候上一夜也不敢合眼,冻得双手麻木失去知觉也不敢缩到袖子里,生怕一时松懈错过果子落的那一瞬间。有一回实在撑不住昏了过去,被师傅罚三天不许吃饭。”

沈怀瑜讶异道:“好坏都要一把火烧了的,值得么?”

白老爷子呵呵笑道:“三教九流,轻重缓急,都是人加在事情上的等级。其实呢,天下的事情都一样,要想做得好,就不要考虑值不值,唯有一心投入。技艺成长了,心智开悟了,个中趣味便全在里面了。”

这番话,要是放在以前,他或许会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说满腹诗书的仕子在朝堂上辩论治国之策与前门街的老剃头匠给人刮胡子剃头、玩杂耍的那对兄妹耍猴翻跟斗没有区别,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然而,此刻他虽然一时间无法完全接受“剃头杂耍”与“治国平天下”相提并论,但是心中也有信服的意味。毕竟下午的时候他才从打场的活计里体会出由衷的喜悦来,这份喜悦同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贡榜头甲头名的位置时的喜悦、殿试被今上钦点状元时的喜悦来得一样熨帖、一样真实。

白老爷子停下手里的活,问道:

“你可知老于家那狗子为何见人就咬么?”

沈怀瑜摇摇头。

白老爷子预备着说给沈怀瑜听。这时候,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沈怀瑜听白老爷子叫他“大俊”。

沈怀瑜连忙站起身,那人先跟白老爷子打了招呼,然后对沈怀瑜点点头。白老爷子让他坐着说,那人摇摇头道:

“不了,家里头的等着回去吃饭,说完了就得赶紧走。老爷子,烦你扎两身衣裳,一套单衣,一套棉服。老于这家伙一辈子穿得破破烂烂的,我想让他到那边穿好点,别给咱云隐村丢脸。”说着将几枚铜钱扣在桌上。

“用不了这么多,两枚就够了。”

“不不,您老人家手艺好,两枚怎么够。”

白老爷子对沈怀瑜道:“留两枚,其余的再给你方大叔。”

沈怀瑜拾起多余的铜钱给那中年男子,那人说什么也不收。

白老爷子道:“大俊,你不要难道还让我老头子连夜送到你们家?”

方大俊连连摆手道:“不敢不敢。两枚太少了。”

白老爷子:“收着。赶紧回去吃饭吧。”

方大俊只好收了钱谢了白老爷子一回,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白老爷子笑道:“大俊这人是云隐村惧内头一号,却也最是热心肠。这两枚钱也不知是怎么从屋里人那里讨来的。”

沈怀瑜有些意外,实在看不出,那样黑黑壮壮的一个汉子会惧内。

娟娟让他们收拾下桌子吃饭,端上冒尖的一瓦盆兔子肉。然后盛了三碗放在篮子里,喊沈怀瑜一起出门。先给小江家送了一碗,又送了一碗给花圆月家,然后二人一路走到最西边的小院子,见门上挂了一张木牌,上面写着“主人不在,改日再来”两列字。

“端木爷爷又不知那里收药去了。”娟娟失望地说。

二人提了篮子往回走,半路上遇到了秋英。

娟娟:“秋英姐,你干嘛去?”

秋英:“娟娟?上你家让白老爷子扎点东西。”

娟娟:“也是烧给于爷爷的么?”

秋英摇摇头:“给他烧东西的人够多了,少我一个不少。我是想给那条狗烧条母狗作伴。也不知好不好扎。”

娟娟:“好扎好扎,不过不能十全的像。”

秋英:“这没事。反正那狗也不是什么俊狗,跟着老于头打了这么多年光棍,烧条母狗给它也该开心了。”

到了白家秋英跟老爷子大体说了要扎的狗子模样。付钱的时候老爷子不收,秋英非要给。娟娟说那兔子也得给她钱了。秋英一把将钱拍到桌上,扭身往外走,道:

“那是老樊的兔子。他是他,我是我。”话音里有些不忿的意味。

娟娟送她到门口,悄悄问道:“是不是跟樊大叔置气了?”

秋英哼地一声:“那个冤家,不把我气死不算完。说了多少遍了,晚上莫进山,晚上莫进山,他非不听!好吧,不听就不听,爱去去,到时候遇到对付不了的猛兽,我可不给他收尸。”话音未落,啪地一声,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口中“呸呸呸”朝地上啐着,道:“童言无忌,大风刮去。神明在上,小女子嘴一秃噜,说叉胡了。”

秋英转过身,义正言辞地对娟娟道:“你呀,趁现在刚起头,一定管好你那个沈大哥。”

娟娟纳闷道:沈大哥很好啊,如何用她管呢?

娟娟从小由白老爷子一手带大,身边没个母亲、长姐之类的女性角色提醒她男女的事情,白老爷子自然也不好开口对她说这些。在她成长的过程里,一路玩过来的又只有小江和花圆月,男孩子开窍晚、混不吝地没个男女意识,花圆月沉默寡言本就不爱说话,家里姊妹多事情多难得在一处痛痛快快玩一场,更不要说像一般小女子那样咬着耳朵说些脸红心跳的话了。因此尽管已经十五岁,再过一年就到了可以定亲嫁人的年纪,娟娟在男女情事上还懵懵懂懂地不开窍。也是因为这样,小江最近一年对她的示好,她并未察觉出异样;今晚上秋英那莫名其妙的话,她自然也没弄明白,只当是因为樊大叔的缘故,秋英姐看所有男子不顺眼。

白老爷子说沈怀瑜今天出了大力得好好补补,一个劲地让娟娟向他碗中夹肉。娟娟挑了兔腿上一块肉夹给白老爷子。老人家牙齿缺了一半不好咬,手把着骨头含在口中咂摸,如此吃了一阵子,扯下腰间的汗巾子擦净了手,抹了一把胡须,缓缓地讲起了老于头家里那狗子为啥咬人的事情来。

“那狗子是老于头到望江城赶集捡回来的。那天我正好在村口说书,讲的是《凉州英雄传》。他带狗子回来的时候咱们也刚好散场了,我见他篮子上盖着块青布,以为他买了五花肉回来——老于头和我一样,就好这一口——就伸手去揭那块布。却原来那布盖的不是五花肉,而是一条癞皮狗。可真是一条又丑又臭的狗!头上脸上这一块那一块都是癞子,嘴上的长毛又脏又乱,眼睛都快被眼屎糊住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抖得跟筛糠一样。老于头忙将布盖上,说狗子怕人,话也没说完,捂着青布一溜小跑,就跟谁要跟他抢那狗子似的。”

老爷子停下来,捋着胡须想了一会,继续道:

“再见到那狗子是好久以后的事情了,癞都好了,毛也滑溜了,看着顺眼了许多。见了人低眉顺眼地小心凑上来摇尾巴讨巧,可不是大部分人见到的那副凶相。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凶的呢?唉!”老人家长叹了一口气,

“大约十年前,好像是这么个时间,那时娟娟还是拖着鼻涕的小不点,这么点点个子,”说着提起手掌心朝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估计她是没印象了。有一天,老于家里闯进了两个坏人,把他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抢走了,人也被打残了半条腿,那狗子护主扑坏人的也差点被打死。其中一个坏人就是村里的后生金贵,他经常路过于家进去喝水,和老于头和狗子很熟络。现在看来,那狗子丑是丑,却难得地十分通人性。我想,就是从那一次让那狗子对相熟的人起了戒备之心。”老爷子又叹了一口气,

“要不是老于头去世这一出,那狗子怕是到死也难有正名的机会了。”

沈怀瑜听罢感慨良多,不由道:“这世上这么多蒙冤的人,有多少连那条狗子还不如,到死也没有沉冤昭雪的机会。”

白老爷子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话题沉重,一时间,三人各自吃饭,谁也没说话。

这时候,又有村民来为老于头扎纸,这才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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