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岁数已大,腿脚不甚方便,走起路来也是慢吞吞,李如桢绕了个道,还是赶在她前面走进娘亲房中,娘亲头上绑着头巾,虽然酣然入睡,眉头仍皱成一团,想必仍是头痛得厉害。
见李如桢进来,丫鬟一惊:“少爷?”
李如桢嘘声道:“小点声!”说罢身子一缩,伏入床榻下,这床下黑不隆冬,堆积了不少灰尘,他捂住鼻子嘴巴,悄悄呼吸,不再做声。
不多时,他看见奶奶的小脚和缓慢的步子进来,道:“二夫人怎么样了?”
丫鬟应道:“回老夫人,二夫人她还是头痛得厉害,夜里醒了好几次,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下。”
“你先退下吧。”
“是,老夫人。”
接着一双大脚也迈进来——是伯母,伯母出身武户,外人常在背后念叨她是天足,李如桢自然一眼就分辨出,只听她道:“娘,出了什么事?”
如桢娘亲也醒了:“娘,大嫂,你们怎么来了,这叫我……”听起来似乎是娘亲想要起身行礼。
“不必拘礼,我也不想拐弯抹角,这番火急火燎地过来,为的是一件紧要之事,如今开阳不在,这事也只能由咱们几个妇道人家商议。”老夫人张开手,拿出纸条道:“今日午后,我正在床上休憩,一支白羽箭射入屋中,上头便绑了这字条,只怪年纪太大,腿脚不方便,待我出门再看,那人已不见踪影。”
伯母展开那张纸条,已经浸满了汗渍,墨迹也已经有些模糊,依然可以辨认出“将军逆,诛九族”这六个字,她一惊,手也随之一抖,差点没有拿稳,语无伦次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不可能,开阳绝不会……绝不会……”
“写了什么?”娘亲见状,也是极为揪心。
“妹妹,你自己来看。”伯母将字条放在她眼前。
娘亲一看,面如死灰:“不可能,不可能!”
奶奶道:“开阳已经两个月未来过书信,前方亦无战报来,不过开阳我一手带大,断然不会做谋逆之事。”
床下的李如桢也是一惊“难不成爹真的造反了,这皇帝定是做了不少坏事为难爹爹,要不然爹爹怎么会反了他。”李如桢年岁太小,并未觉察谋逆是为何事,只觉得好玩。
“奶奶、娘亲真是胆小如鼠,爹爹用兵如神,战无不胜,那皇帝定然不是爹的对手,到时候打得皇帝屁滚尿流,要是爹爹当了皇上,娘就是皇后,奶奶就是皇太后,我也弄个皇帝当当,到时候就让如兰妹妹当公主,如柏哥经常打我屁股,我就叫锦衣卫和老太监打他的板子,不行,打他不过瘾,骟了他,让他进宫天天给我捶腿。”
如桢并未想到,李家就在皇城脚下,如若老爹李开阳造反,皇上定是先拿他们一家人开刀。可他心中还美滋滋的做那皇帝梦,差点笑出来声,这才意识自己在偷听,又死死捂住嘴巴。
只听得奶奶顿了顿,道:“二媳妇,你可要对娘说实话,开阳有无给你寄信来?”
娘亲道:“并无信来,我只当前线战事紧,才无空闲寄信。”
奶奶又道:“起初,我只以为朝中党争,不过有人故布疑阵,让我李家自乱阵脚,可我回想这几个月来的种种迹象,越想越是心惊。”
伯母是个急性子,忍不住道:“娘,您就别卖关子了,直说便是,这都什么时候了。”
奶奶轻叹一声,道:“这第一件便是,开阳为何出征。”
伯母又接过话来:“不是那蒙古鞑靼出兵打到边关来吗?”
“先别着急,越是此种情境,越是要冷静下来,听我细细道来。”奶奶道,“谁人不知,半年前,蒙古大汗卜言联合在京城中的质子伯颜和宁妃密谋谋害皇上,幸亏皇上及时发现,处死了伯颜和宁妃,卜言见东窗事发,遂起兵谋逆。”
李如桢也听说过宁妃,此人是鞑子大汗卜言的女儿,据说长得倾国倾城,看一眼,魂都会被勾没,有人说这女子就是卜言送给皇上的苏妲己,是个狐狸精,是卜言想利用这个妖女蛊惑皇上,祸害宫廷。
伯母道:“娘,此事众人皆知,有何蹊跷?这蒙古人本就狼子野心,觊觎我大明朝万里山河多年,若不是开阳,只怕西北至今也无法消停。”
奶奶道:“本来我也如此想,后来仔细琢磨琢磨,又觉得不太对,伯颜不过质子,软禁在宫中,所有的兵力只有几个贴身侍从而已,怎么祸害宫廷;而宁妃备受皇上宠爱,已怀有身孕,每日都与皇上共枕而眠,为何三年中无数机会并无下手,要等到怀孕时才下手,更何况近几年来皇上在西北开市通市,以示我大明朝与蒙古通好;两年前约定每年赐予万银以钳制女真人,两方日渐紧密,着实没有谋害皇上的必要。”
“这……”伯母迟疑了,不知如何回应。
只听得娘亲道:“历来两军开战,必要出师有名,皇上要出师有名,便是个名而已,咱们也不必拘泥于这名合不合乎理,想来是这卜言做了些许冒犯皇上的事,皇上寻个机会收拾他们罢了,况且涉及后宫密事,咱们也求证不来。”
如桢想想还是娘亲说得有道理,皇上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想打谁就打谁,今天说你谋反,明日说你贪赃枉法,说不定只是这鞑子卜言说了皇上几句坏话罢了。
“此事咱们暂且先放在一边。”奶奶又道,“这第二件便是开阳奔赴西北才两个月,与蒙古鞑靼只是打了几场小仗,皇上又从辽东调卢都督支援开阳,开阳和蒙古人尚未决战,为何频繁调兵?”
娘亲又道:“娘,儿媳虽然未曾学过兵法,可毕竟跟了开阳这些年,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些皮毛,开阳说兵者诡道,世人均知晓卢将军奔赴西北,怕是未必向西北去,而是另有所图。”
奶奶道:“兵者诡道不假,而卢都督领大军奔赴西北,不怕辽东空虚吗?五年前开阳打得卜言俯首称臣时,已消灭了鞑子精锐,据说,卜言起兵时不过率领五万多老弱残兵,而开阳则是二十万精兵,此乃必胜之仗,我怕皇上派卢都督不是支援开阳,而是……”
伯母忽然醒悟道:“娘,您是说…皇上派卢都督过去钳制开阳,是怕开阳谋反?”
“这便是我所忧虑之事。”奶奶又道,“还有最后一件,也是最可疑的一件,两个月前,老赖提醒我说,东厂和锦衣卫在我们李府周围安排了不少暗哨,清一色的高手。二媳妇,你可记得,前些日子你想回乡省亲,被锦衣卫拦了下来……”
娘亲应道:“是,那锦衣卫道,蒙古鞑靼在京城周围依然埋伏了不少杀手,意在我李家,叫我们不要随意出城,以免发生意外,害我还担忧了许久。”
李如桢也记得,约莫一个月前,娘亲说好些日子没去看看外公,便收拾好行李、备好马车,带着他和妹妹如兰出城,如兰这小妮子嫌路途颠簸,一直哭哭啼啼,见被锦衣卫拦下,破涕为笑,高兴得直拍手,而他则气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找个机会不去学堂,又泡汤了。
伯母道:“开阳用兵有方,鞑子早就想谋害开阳,说不定锦衣卫那些高手就是来保护我们的。”
“锦衣卫哪有这般好心……”奶奶轻叹一声,“锦衣卫和东厂是皇上直管的,保护我李家,哪里用得上皇上来管,五军都督府不可出人吗,为何偏偏用锦衣卫和东厂?”
娘亲道:“娘说得不无道理,只是这字条也是奇怪的很,诛九族是重罪,开阳又是朝中重臣,即便要定罪,也要需要锦衣卫联合三法司会审,乃至皇上亲自召对,现在开阳仍在西北,这递字条的人是何人,难不成能替皇上定李家的罪过?”
“没人能替皇上定罪。”奶奶顿了顿,“假若……这罪名是皇上早就定好的呢?”
伯母和娘亲大惊失色:“娘,您是说……”她们本以为这字条的意思是“有人构陷李将军谋反,如若事发,皇上便会定李家诛九族大罪。”没想到,也可以理解为“皇上早就已经定了李将军谋逆之罪,只等合适时机下诏抓人。”
奶奶道:“如此便说得通了。”
屋中一片沉寂,只听火盆中噼啪噼啪发出刺耳的断裂之声,一小缕火花随着青烟悠悠飘起,李如桢听他们你一句话,我一句,枯燥地很,不知觉已经卧在床下睡着,而屋中的交谈仍在继续……
如桢娘道:“这么些天过去了,未见端倪,皇上在等什么?”
“等西北战事平定,如若开阳战败,我们再无用处,随即处死;开阳赢了,我们就是威胁他的筹码。”老夫人道,“开阳受了构陷,又重兵在握,岂肯善罢甘休,恐怕……近几日便是决战之时。”
如桢娘道:“娘,如若皇上有此谋划,何不早将我们下入诏狱,这样一个也逃不出,不是任由皇上处置?”
“我也不知皇上之意……”老夫人隐隐的不安,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信息来,可冥思苦想也想不出个头绪来,又道:“只是自从一举平定西北,开阳在民中、军中威望愈高,皇上起提防之心,我盼了半辈子的西北平定,咱大明朝迎个太平盛世,可这西北一平,开阳就成了皇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娘,咱们不可妄自揣度圣意,说来说去,都是咱们仅凭一张字条的无端猜想而已,想太多,反倒是杞人忧天了。”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老夫人长舒一口气,“今晚我会叫老赖去趟药铺,到时,自然见得分晓。”说罢,老夫人到李开阳书房中,提笔写下“黄芪”二字,吹干折好,收入袖中。
“呼……呼……”这时突然几声打呼声传来,大夫人一惊,顺手抓起灯台,道:“何人?”
“呼……呼……”声音依然未断。
老夫人抓住大儿媳,示意她不要作声。
三位夫人顺着呼声寻去,只见得床下躺了个孩子——正是李如桢,他浑身抹得脏兮兮,倒是睡得踏实。
大夫人轻轻将他抱出来,放到娘床上,道:“这孩子何时进来的?”
如桢娘道:“祭酒大人都说了,这孩子神鬼难测,不神鬼难测,如何能在床榻下睡得这般安稳。”她死死搂住孩子,眼泪竟然忍不住流了下来,滴滴点点落在孩子的大花脸上。而李如桢毫不知情,迷迷糊糊中还以为自己流了口水,擦了擦脸,转个身,继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