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江海睡得正香,眼歪嘴斜、肆无忌惮地打着小呼噜,忽然感觉眉心插了一把锋利的小刀、一把一把又一把,刀刀中靶心,冰凉刺骨凉,越扎越深,简直就要穿脑而过,直接钉死在床板上——江海一个激灵,睁开眼,只见眉心上方,竟然悬着一个矿泉水瓶,水从没有旋紧的盖子里一滴一滴落下,砸在他的眉心。
“哈哈哈!”爽朗的笑声扯破了宁静的空气,原来是A举着水瓶。江海长舒一口气,一脸死里逃生。
“我自制的印度滴油,怎么样?够提神醒脑吧?”说着,A扔过来一块毛巾,“擦擦,快起来吧,都四点半了!”
看着眼前穿戴整齐的A,江海的懊恼只有他自己知道。
太阳已经在地平线跃跃欲试,明示着更加炎热的一天马上就要到来。客栈外,十多个三轮车夫昼夜守候,躺在自己的车上呼呼大睡。
A拍醒一个:“HI,GUY,gangges,how much?”
瘦小得只剩精华的车夫迷迷糊糊睁开眼:“20卢比。”
价格公道,江海正想点头,A道:“15!”
车夫为人很圆润,毫不计较,一边摇着头说着OK, OK,一边放好车子,让两人上了车。
清晨是瓦拉纳西最安静最凉快的时刻,小巷子里大泡大泡触目惊心的牛粪在清晨的空气中,散发出一股果实成熟的味道,还有点热锅上花椰菜的味道。A搂紧自己:“这是瓦拉纳西吗?这么安静,还凉飕飕的!”
江海看看她,里面穿着T恤衫,外面套着长袖衬衣,而自己只穿着T恤衫,使劲抖也抖不出鸡皮疙瘩,纳闷地问:“有这么冷吗?你怎么这么怕冷?看你也不像身体不好啊!”
A随着三轮车的晃着身体,像是自言自语:“有的人生来就是冷的。”
江海没敢多问,也随着三轮车晃着身体,半响才试探着说:“要不,我给你点温暖?”说着伸开手臂,“没别的意思。”
A摇摇头:“真正的温暖是来自自己内心的,我会自己发电的!就不占你便宜了!”
靠近恒河,人渐渐多了起来,俩人一伙三人一伍的,单枪匹马的,所有人都默契地、默不作声地朝着恒河走去,不少人还随身带着脸盆水罐毛巾牙刷,一看就要隆重地洗一番。
到了河边,三轮车停下来,江海跳下车,数出15卢比准备付账,车夫却说:“50卢比,色!”
“什么,刚才说好15!FIFTEEN!”江海说。
车夫一脸坦诚:“FIFTY,色。”
江海急了:“刚刚说好是FIFTEEN ,不是FIFTY……”
车夫一脸无辜,A松了耸肩,看了江海一眼,意思是“算了”!江海只得忿忿地付钱打发了车夫。
A安慰江海:“50卢比也没多少钱,别跟他耗时间!”
“我不是在乎这点钱,我是讨厌被他们这些人耍!不对啊,你们背包客都该斤斤计较才对啊!”
A道:“不管别人,反正我最讨厌在小钱上斤斤计较!”然后眉毛一立,“再说,这是印度!怪我们开始没有让他把价格写下来!钱你先替我付,回去我给你。”
“唉,咱俩都同居了,还用得着A这十块钱!咱们包条船吧,船钱我付,算我请你!
“别跟我套近乎,我不想欠你的,也不想你欠我的!所有开支必须AA!”说着走上前,跟船工大刀阔斧地讲价,俩人从300卢比一路讲到150卢比,最后以“我们俩都会游泳,落水不用你救”为说辞,楞又讨下8卢比,142卢比成交。江海苦笑着摇摇头,心想,这叫不喜欢在小钱上斤斤计较吗?这个女孩,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河工划着小木船离开河岸,静静地驶入恒河。小木船只有四排可以坐的地方,船工站在船尾,江海坐在正中间,A隔着一排坐在微微翘起的船头。这恰恰是江海对A的感觉,近在咫尺,伸手既得,但俩人之间横亘着一道很窄但是很深的鸿沟,而且她高于他。
A弯下腰,把纤长的手伸进水中,张开五指,让无法确定颜色的水从指间流过。这就是几亿印度人的至高无上的圣水,它看起来很浑浊,浑浊得看不出颜色,它闻起来有种令人生疑的味道,但在它就是恒河,千百年来,一直如此柔软、博爱和圣洁。
“如一恒河中所有沙,有如是沙等恒河,是诸恒河沙数佛世界,是为多不?”A自言自语,江海却意外地接了下去:“甚多,世尊!佛告须菩提,而所国土中所有众生,若干种心,如来悉知,何以故。如来说诸心是为非心,是名为心。所以者何,须菩提,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A惊讶地瞪大眼:“你这种人也会背《金刚经》?”
“嘿,我是哪种人!我姥姥一家都信佛,我从小就听她们念经。我背得最好的是《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但是千万别问我什么意思,我也不懂!我就知道,恒河沙数是世界上最大的量词,世界上的人虽然没有恒河沙数那么多,但也有几十亿,所以咱俩能认识,绝对是天意!”说完这话,江海都觉得自己啰嗦,暗示个没完没了了,有本事直接说:俺中意你!
A的脸上,带着一种“无表情”的表情,说了一句“其实什么都是天意”就转过身,任晨风吹拂。温暖的太阳在对岸刚刚升起,照亮了绵延的台阶和神殿,淡淡的阳光呈现虹彩色,把一切照得像童话场景。河边晨浴的信徒们不分男女老少不分贫富阶层,都光着脚迈下台阶走进恒河。水面反射的阳光照亮了他们专注而虔诚的面庞,人们站在齐胸口深的河中,对着太阳闭目双手合十,每个人都是一尊佛。
A看着这一切,内心涌出一股感动,鼻子一酸,眼泪竟掉了下来。江海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张纸巾。
“谢谢!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在想,瓦拉纳西看上去脏乱差乱,但其实这儿的人内心是最平静,最满足的,因为他们有信仰。”
江海使劲点点头:“我很羡慕他们,打心眼里羡慕。所以我每天都到这里来上班”。
“你不干正事,你们公司辞了你怎么办?”
“想那么多干嘛!人一辈子不能被工作拴死!反正我肯定不会在这个公司一辈子的!再说,我觉得我从恒河大澡堂学到的东西比在公司学到的重要多了!不能因为工作耽误我进步!”
“你家里一定有钱,你就是著名的啃老族吧?”
“您高抬我父母了,他们是给我留了点钱,但是不够我啃一辈子。
“哎呦,我着还是第一次见到热乎乎的啃老族呢!”
“什么叫热乎的,我又不是刚出笼的包子。我真没啃老,我一直在工作!”
“啃老也没什么丢人的,说明父母肉多!”
“老实说,你自己是啃老吧?要不哪儿来的钱出来满世界耍?”
“我自己挣的,十八岁以后,我只花我自己挣的钱。”
“哎呦,我也终于见到活着的励志姐了!那你自力更生多少年了?”
A一下一下撩着河水:“你不妨直接问我年龄,我28了。”挑衅地看着江海,“比你大几岁?”
江海认输了,只得点点头:“就大一岁!我就奇怪了,为什么我总觉得咱俩特别不平等呢?总是你掌握话语权,我老觉得自己特被动特心虚!”
“说明你心里有鬼!再说这世界本来就没有平等,只有命!你看看这些沐浴的人,大多数都是穷人,也有有钱人,你看那个老太太,皮肤那么白,应该是婆罗门,最高级的种姓,那个人跟黑人一样黑,达罗毗荼人,没准贱民罗,低贱的种姓。他们生来就是这样,抱怨也没用,印度教是建立在前世今生和来世的基础上的,他们认为生死轮回的根源来自于一个人行为的善恶,这辈子受苦是因为上辈子作恶,如果好好修行,下辈子就不会再受苦,所以他们都安安心心地接受自己的命运,穷人也能安居乐业,过自己能过的、应该过的生活就很满足!可我们不行,我们总不服命运,一辈子想的就是怎么比别人活得更体面,所以很累,而且不开心!所以,印度人再穷也是幸福的,而我们有多少钱也感觉不到幸福,这是一种悲哀!”
这番话,江海并不全都认同,他从来不想跟命运掰手腕,他向来跟命运是一头的,命运待他不薄,得过且过是因为一直过得挺好,可眼前这个女孩,心里似乎总有些愤愤不平的东西,她很自由,很能干,虽然也笑,但是她不快乐。为什么?
江海想了片刻,字斟句酌地说:“既然你已经看透了,是不是说明你已经接受命运了呢?”
A像被银针刺激了“一说就急”穴一样,一脸怒色逼问江海:“我当然不接受!我为什么要接受!我通过努力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包括我的命运!”
对于女人说变脸就变脸,很多男人都会跟吃了苍蝇一样心里厌烦,有的把厌烦化作赔礼道歉,还有的把厌烦变成更激烈的变脸予以还击。但是谈情说爱老手江海吓了一跳同时,却窃喜,他明白一个道理,女人肯对你变脸,说明她在乎你!否则,她怎么不跟船工翻脸?江海夸张地鼓掌:“好!说得好!我顶你!我们中国人自古就不相信命运!从来都要与天斗!与地斗!”
A也觉得自己过激了,没说什么,举起相机,挡住大半个脸。
小船驶到恒河中间,船工将船停下,江海不由得站起身,打量着眼前的场景:这个角度更容易看到瓦拉纳西是一座沿河而建的城市,河的一岸是鳞次栉比的神庙和64个历代王朝修建的沐浴码头,码头上是密密麻麻的沐浴者。瓦拉纳西的建筑成阶梯型往天上耸去,高大繁琐,神秘而神圣,让人很有《盗梦空间》的感觉——梦幻。人飘在河上,朝阳在身后,像瓦拉纳西专享的聚光灯,金红色的阳光洒在恒河上、人身上、建筑上,把所有一切都染成带点暖暖粉色的黄色。
江海凑到船头,拍了拍船帮道:“A,有一句老话肯定没错: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俩至少有五百年修行!”
“为什么?”A眼不离取景器。
“因为,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俩同船同居但没有共枕,所以,目前看得见的就是五百年修行。”
A对着一位穿着粉红色纱丽的印度妇女按着快门:“你信不信,同船渡的也有害你的人,缘分也有孽缘!”
“是吗?我不信!”
A扭过头,俩人无言对视着,突然,A伸手使劲一推,江海猝不及防,身体一侧,彻底投入恒河怀抱。既然已经湿了身,江海索性学着印度人的样膜拜起来, A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终于见到她开怀大笑的样子了,江海在河里跟着傻笑起来,游到船边,拿起A的相机,拍下了她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