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河边有一座漂亮的粉蓝色罗马式喷泉,喷泉上坐着三位真人等高的洁白的罗马女神,下面是一圈同色的天使。夜已深,周围没有行人,喷泉以最小的流量还在汩汩地淌着。
梁缘的白色甲壳虫停了下来,江海从驾驶位出来,想给梁缘打开车门,梁缘却自己抱着一大堆裙裾光着脚下来了,推开江海的手:“别装了!”
江海叹了口气:“我这人是真绅士不是装!你不要老是习惯性拒绝别人的友好!”心里掩饰不住的开心。
“我愿意!”
“得了吧,你是时时刻刻不忘提醒自己:我自己行!其实真没必要。梁缘同学,别看你读书读得这么牛,有两门课我敢说,你肯定不及格!”
梁缘揉着自己被虐待的脚丫,冷笑道:“我确实有三门不是A+。”
“NONONO,我说的人生三门课!第一门叫坦然接受别人的关心和帮助,尤其是我的。坦然接受别人的帮助,这其实是给别人有事求你的机会!”
梁缘被江海绕蒙了,一时没说话。
“第二门,示弱!这可是你们女孩儿的必修课!这点你必须特别注意,北京女孩儿就爱把自己当男人婆!尤其是你!”
梁缘心下一动,嘴上却说:“行了你,别啰嗦了,今天是我生日,到目前为止我一句想听的话都没有听到!”钻进后座,“我要换衣服,不许偷看啊!”
“换呗,咱俩都同居过了,我早没新鲜感了!”江海背靠在车窗上,手伸到背后,做了个V,梁缘扑哧笑了。
片刻,梁缘就换好了衣服,上身穿着一件裸粉色小吊带,领口稍低,可以看见含蓄的起伏,令人心动却不会产生邪恶联想,下身是一条米色长及脚面的阔腿裤,阔大地裤腿显得腰肢更加婀娜,脚上还是那双印度的人字拖。衣服和裤子都没有任何装饰,脖子上的四叶草不见了,变成了一条半张名片大小纯银鱼形吊坠,从一根棕色皮绳上长长地垂下来。说不出的洒脱俏丽,江海故作萌态:“这才是梁缘同学哦!”
梁缘耸耸肩,摩挲着小鱼:“不是MADE IN Orchard Road(乌节路),是MADE IN 动物园,是我妹妹送给我生日礼物。”说着亲了一下。
江海摊开手:“拿来!”
梁缘疑惑地摘下项链递给江海,江海眯着眼打量一番,从自己的棒球棒上摘下在乌代普尔水上王宫买的纪念章,不等梁缘反应,已经用针尖在鱼上划了起来。梁缘大声抗议夺回小鱼,却发现小鱼被江海三下两下弄活了,变成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不禁笑起来,赏了江海一个赞赏的眼神。
“希望我未来的闺女就这么可爱!”梁缘说着挂上小鱼。
“希望你未来的闺女管我叫爸!”江海默念着。
俩人在喷泉边上坐下,喝着刚才路上买的啤酒。江海拿出一个纸口袋,里面是款式多样、色香味诱人的Nyonya(娘惹)糕点,有红白绿间色的九层糕、洒着雪白椰丝的绿班丹糯米糍、芳香扑鼻的蕉叶糯米鸡丝卷、上白下橙的椰浆糕、外脆里嫩的薯茸牛肉球、金黄香椰糯米糕Wadyik和深褐色印尼年糕Dodol等等,长的圆的方的,每样两个,仅是看着就让人垂涎三尺。这些糕点是货真价实的MADE IN Orchard Road。
“差点饿死!穿那种裙子根本不能吃饭!”梁缘捏起一块九层糕,赌气似的塞进嘴里,开心地嚼着,“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有点糖火烧的味道!以前在家从来不爱吃糖火烧,没想到出国了,竟然会想念糖火烧!喂,老实交代,你今天怎么出现的?”
“就不允许我打打黑工吗?”江海本想这么解释,可是看着梁缘漆黑的眼眸,瞒不过,老实交代吧。原来,阮奎英自知道“嫂子”的名姓,就告诉了身边所有同乡,让帮着留意,一个同乡正好在酒店当服务生,于是便有了江海顶包。
“你为什么要来?给我搅局?”
“你记住,任何时候我不都会让你为难,就是想看看你——看你的机会不多!”
“是不够,不是不多!”梁缘白了他一眼,又捏起一块娘惹糕塞进嘴里。
以往和梁缘在一起的时候,江海总是心有惴惴焉,生怕说错一句半句拉低自己在梁缘心目中本来就不高的分数,但是今天,江海第一次面对梁缘有底气,因为他能肯定一件事——
“你不爱他,为什么还要跟他好?我不相信你就是看上他的钱,你不是这种人!”
梁缘心里一紧,想,你说对了,嘴上却幽幽地问:“我只是不喜欢他的方式罢了!”她喝了一口啤酒,将一只腿竖起来抱着膝盖,活动着脚趾头,然后去车里拿出小手包,掏出里面的红包,点数起来。
江海看着梁缘故作洒脱的姿态,忽然一笑,摘下帽子,命令道:“起来!”说着一把拉起梁缘,将帽子放在台上,让她坐在上面,“台子有点凉,小心大姨妈为难你——放心,不是你衣服脏了也不是你血气方刚,我看见你包里的卫生巾了。”
梁缘松了口气,掩饰着小小的感激和温暖,一边数钱一边狠心说:“江海,在你的世界中,爱可能是最重要的,但是在我的世界里,目前不是,以后是不是,Who knows!”但是她不否认,此时是今天最有爱的时刻。
江海打开一罐啤酒递给梁缘,夸张地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人听到:“可是你男朋友……我承认他很才高,很八斗,但是你跟他在一起开心吗?他完全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他是不是往死了认为你喜欢橙色和紫色?而且,竟然把偷拍当催泪弹!你跟他结婚可得做好心理准备,我估计什么SM啊,拍**啊,这些事他都做得来——他是不是已经这么干了?”
梁缘脸色很难看,故意说:“对,你怎么知道的?我们还换妻呢,特刺激,
而且告诉你,我还就是看上他的钱了!有钱可真好!”
江海忙解释:“皇帝比他有钱吧,可照样发愁,愁吃愁穿愁睡:是吃烤熊猫还是炸扬子鳄,是戴钻石冠还是黄金冠,是睡皇后还是睡谨妃,你说有钱人容易嘛!”
梁缘将钱整理好,厚厚一沓,塞进手包:“你以为自己很幽默?对不起,我欣赏不了!”说着就要走。
江海赶紧跳下来拦住她:“等等,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也是临时知道的,没给你准备什么礼物,我给你唱首歌,听完你就走!”
江海不由分说,从包里掏出IPAD,打开Glee Karaoke,找了找调门,唱了起来,还是粤语:
……
终于花光心计
信念也都枯萎
怪我过分着迷
换来爱过你那各样后遗
一想起你如此精细
其他的一切
没一种矜贵
……
一曲毕,胆大声高,情深调跑:“听过没有,张国荣的,《怪你过分美丽》!”
梁缘安静地摇摇头,虽然没有听过,可歌里的意思她一清二楚,偷偷感动着。
江海附过身:“妹妹,”
“叫姐姐!”
“姐姐,没听过就对了,咱们这个年龄谁听张国荣啊,除了我!哎,你不会连张国荣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
“喂,你有生活吗?你是不是生下来就是为了改变命运的?”
“我没时间关注这些!那你呢?你生来是不是就是为了发情的?”
江海摇头晃脑:“我是发乎情,止乎礼!”
“得了吧,你是发情胡,止乎非礼!”说完,自知有些失言,指责一个始终规规矩矩的男孩失礼,简直就是提醒他赶紧失礼。梁缘站起身,又踢了踢僵硬的小腿:“虽然你这人层次有点低,但是当个酒肉朋友还是不错的!来来来,喝酒,谢谢你今天搭手相救——但是喝酒归喝酒,别以为我在给你希望,芝麻大点都没有!”
“你这话,是说给你自己听的吧?喝酒,喝!”说完自顾自碰了杯。梁缘虽恨江海那双透视眼,什么都看个真切,却也没有狡辩。这是两人第二次喝酒,第一次喝酒是在恒河边,第二是在新加坡河边,江海暗暗发誓,第三次一定要在北京某条河边,小区外面有条萧太后河,就那儿了!
电话突然响起来,江海自觉地走到喷泉另一边。
“……我走了啊……我不舒服为什么不能走……礼物,你明天给我呗……蛋糕,你自己吃呗……你要觉得没事,可以多看两遍我的视频嘛……什么生气,生什么气啊我大过生日的,你可是多心!”说完赌气地关了机,对江海喝道:“嘿你偷听,罚酒!”
梁缘和江海都属于酒品极好的人,所谓酒品好,就是不能喝也喝,并且迅速喝高。不一会,所有裸露的皮肤,脸、前胸后背甚至连手臂脚踝都变成了虾红色。于是,新加坡河边多了两个勾肩搭背推心置腹鬼哭狼嚎的大虾,肆无忌惮地唱着: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
爱祖国,爱人民,
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
不怕困难,不怕敌人,
顽强学习,坚决斗争,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
向着胜利勇敢前进,
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一辆警车闪着警灯,无声无息地停在俩人面前……江海首先酒醒,有前科就是识时务!
马来族塌鼻梁警官下了车,打量二人片刻,用英文进行例行讯问,听到梁缘自称是国大研究生院的学生,他上下扫量她的装扮,再看看酒瓶和甲壳虫,一阵阵嘲讽涌上眼神。新加坡控制私家车的手段可谓严酷,养车比养三个孩子还贵,想买车需要付出吐血代价:开车不仅要先有拥车证,根据排量计算,这辆甲壳虫的拥车证价值近七万新币,合35万人民币,车价本身也至少是国内的三倍,还要交100%关税,总之一辆虫虫几乎卖出了保时捷在北京的价。所以,塌鼻梁警官的嘲讽可以翻译为:你是研究生,我还是博士生呢!谁信啊,肯定是搞不正当职业的!
梁缘被激怒了,仗着酒醉,大声质问:“我警告你,不要拿这种眼光看我,小心我投诉你!研究生怎么了,研究生就不能穿吊带吗,研究生就不能喝酒吗,研究生就不能刷夜吗!”
江海吓了一跳,一边拉着梁缘,一边赶紧陪着笑跟警官用他那半吊子英语解释,忙不迭从车里拿出梁缘的包,让她找证件给警官看,自己也把护照和学生证递给了警官。警官看了证件,眼里虽有疑惑,但是依然很职业地告诫他们:请勿大声喧哗,请勿酒后驾车。还帮他们把车停在附近停车场,用警车载着俩人,一直送到国大梁缘宿舍楼下。
下了车,江海半抱半托着醉醺醺的梁缘,对着远去的警车敬了个礼,抬头看了看像圆形法式吐司一样的学生宿舍,设计感十足,一看就出自大家手笔,想到自己和阮奎英那个小狗窝,只觉得这都是新加坡。他才不会自卑,因为幸福和快乐才不以住什么宿舍为标准。
俩人凭借互相推挤的力量前行,大堂里戳着一张海报,全英文,江海虽看不懂,却被吸引了,结结巴巴念起来:”D、D、DE、SIGN,COM,COMPE……”
梁缘胃里翻江倒海,急着要吐,推着江海:“DESIGN COMPETITION,设计大赛,别看了,跟你这种不学无术的人没关系!”
回到宿舍,梁缘一头扎进卫生间,呼天抢地地干呕半天,却像三伏天的雷,狂打一阵就晴了天,象征性两滴水之后什么都没有,扎在床上不肯动了,任凭自己的皮肤尽职尽责地发散着体内的酒精。
江海坐地上歇了一会儿,很快就缓了过来,凑到梁缘耳边说:“姐姐,咱今天27岁了,是不是该洗白白再睡啊?”
梁缘也缓过来一些,三下两下踢掉鞋子,翻了个身冲着墙:“江海,你今天不仗义——我最丑的样子让你看见了!”
江海寻来一瓶水,拧开递到梁缘嘴边:“说什么呢,要是让我跟你一起,我宁愿天天看你的丑样子!”
梁缘小心地喝了一口水,稍有大动作太阳穴就一跳一跳地疼:“陪我待会儿!”说着拍了拍床。
江海有些意外,但还是坐在床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等着发落。
“你紧张什么”梁缘背后长眼似的。
“开玩笑,要紧张也是你紧张!”
“躺下!”梁缘干脆地命令。
江海吓了一跳,真紧张了,心悸动了,像一盒纸巾,被人左一抽右一抽地抽取着,心里猜着,什么意思,是轻松地躺着聊天,还是要来真格的?她要跳槽了吗?还是随便一下?要是真的随便,是安全期吗?有安全措施吗?
“躺下!”听声音,真像严厉的姐姐要教训不听话的弟弟,江海一边心惊肉跳,一边骂自己掉链子,小心翼翼躺了下来,刻意保持与梁缘之间有一丝头发的距离。没办法,床太窄,还被梁缘占了一多半,他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江海瞪着眼睛,一动莫敢动,半响,身子就木了。江海心一横,翻过身,轻轻搂住梁缘,怀里的女孩,像被电了似的抽搐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江海忍不住用整个怀抱贴住了瘦小的梁缘,温暖,她的身体像他的身体一样,都那么温暖,江海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脸埋在她的头发中。然后怎么办,他不敢想,也不敢妄动,却忍不住想,这姿势,更像虾了,像两只在超市海鲜柜台的冰块上躺着的大虾。她希望我做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海手心沁出了汗,正当他下定决定按照自己的风格行事——真睡觉,她终于说话了:“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