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来了个南方厨子,做菜偏甜口些,可吃的上来?”
“好吃。”夹了块水晶蒸梨“不过祖母还是别吃太多甜食,对身体不好。”
“从前不怎么爱吃,年纪一大,胃口倒变了。”陆老太太说着,低声一笑“你劝着我少吃,自己的筷子倒没个停歇,嗯?”
憨憨一笑,道“祖母爱吃甜的,不若多用蜂蜜代替蔗糖,既保养身体又能解馋,就这水晶蒸梨,若淋撒些蜂蜜想必也是好吃的。赶明儿去买些好蜜,再给祖母送来。”
陆老太太一声叹气,“你是个好孩子,对我这老太太能如此上心,怎么在自己官人身上瞧不出一点儿在意?”
“嗯?”
“你呀,不是愚笨的,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停下筷子,想了想“祖母,这个......一言难尽。”
“不是我偏帮着自己的孙儿,煜儿这孩子当真不错,你也是个好孩子,若是对他用点心思,怎么也不该是现在这幅冷淡局面,你们俩本不该这样的。”
我略为难“祖母,不是我……对他用不用心思的问题,可能我们两个八字不合,比起先前见面吵架生气,现在这样互不打扰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了……”
“两口子要互不打扰,成什么样子?琛儿啊,你独在这件事上拎不清。祖母疼你,才跟你说这些,我年纪大了,不能照看你们一辈子,人总得为以后考虑考虑,煜儿才是陪你共度余生的人,是你后半生的依靠。况且煜儿并非那无情无义之人,你对他用心,不会白白付出的。”
“我知道,从他接赵京嫣入府,又非她不娶而言,的确称得上有情义。可那是因为他们互相喜欢,他不喜欢我,所以厌烦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惹人烦呢?”
“你这孩子”陆老太太摇摇头“话可不是这样说的。你要在这府里窝囊一辈子,无儿无女,便不怕你父母担心?况且,事情也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看向陆老太太,她叹口气解释道“说来侧室也算你的表妹,自不用我多介绍。外人看着二人和和美美,相敬如宾,可两个人过日子哪有不吵架的时候,煜儿因着侧房救他的缘由,将她迎进陆府,三年来从无争执,瞧着一个铮铮汉子温柔万分百依百顺,可看过去的那一双眼睛却是冷静没有波澜的,这哪是喜欢,不过是煜儿的报恩罢了,可他自己却是察觉不到。祖母是过来人,既不希望煜儿糊里糊涂过一辈子,也不希望你傻里傻气过一辈子。琛儿啊,你我虽无血缘之亲,可祖母跟你投缘,将你当亲孙女看待,你们小辈的事情我向来不多询问,只是若不提点提点你,你便一直缩在壳里,自以为躲了清净,可麻烦却在后头!你须得知道,自古妻妾难有和平!”
陆老太太最后这话说的凝重,我却也是甚有体会,可这种和平状态能维持着,不也是我躲清净的结果吗?
“我知道了祖母”,点头答应,又夹了口梨子放进嘴巴。
陆老太太似知道我心中所想,又道“我并非要你去算计什么,争抢什么,这些伤人伤己的东西,本不该去做。可有些事情寻常人家尚难安生,更且这高门大户。旁的不说,要有个立身的根,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明白什么意思。
陆老太太指了指我的肚子“孩子。”
理解到陆老太太的意思,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半块梨子卡在喉咙,呛得我直咳嗽。
陆老太太吓了一下,拍着我的背责问“这是怎么了?吃东西的时候笑,可不得呛着!怎么样,好些了?”
“没事,没事。”咳着摇摇手,却还是控制不住笑意。
陆老太太眉头蹙了蹙“我那话有这么好笑?”见我仍是强忍笑意,严肃片刻自己也笑起来,又嗔道“你快说,在笑什么?”
稳稳气息,讪讪解释“我只觉得,生孩子这事儿实在是离得远,突然听到,有点儿猝不及防的,就、就呛着了。”
“你这孩子!”陆老太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我只得甜言美语,好生劝哄“好祖母,您说的我都记在心里了,祖母疼我,我也喜欢祖母,只要您健健康康开开心心,您说什么我都听!”
陆老太太拿我没法,只任我撒娇撒痴。临走时却又告诉我,心里有些准备,过了十五要去训练场领职,这是身为陆家正室应尽的责任,推辞不得。
我只是点头答应,心里并未多想,也并未在意,随后便忘了,并不曾领悟到陆老太太的一番苦心。
这日无事,便喊了小六去三生阁听曲子。新年一过,街上就冷清下来了,这几日倒又热闹起来。想了想后天便是十五,自然又有一番好热闹。
店家小贩们已经很应和市场的摆出了许多玩意儿,小御街中段横出了座石桥,从桥口望去,穿过房屋空隙之处,能看见五六个工匠正在搭着一个极高的台子。台子初具模型,我想该是挂花灯的地方。这台子所处的街道名叫百花井巷,景致还算不错,能看得见环绕着的小河,只是商业性比小御街差了些,商铺多是做些冷门的手艺,我也不曾好好游逛过。但这里毕竟靠近皇城,也不会冷落。
小六见我看向那边,跟我说道“百花井巷设计的合适,地方宽阔又不似小御街那样是来往的主路,每年大型的活动多在那边举行,今年上元怕是更热闹些。”
小六对我的无知已经习惯了,也不再会问我是否了解,时有单给我解释的时候。我点点头,“上元除了游街,可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
“好玩儿的多了,且不说各种观灯放灯,猜谜百戏,就只是街上公子小姐们眉目传情暗送秋波的游戏也够人瞧的了,各式的异地服装新奇饰品,人挤着人,热闹死了,再加上今年十六才落灯,两天的灯会肯定会办的比以往更好玩些。”小六瞧我心不在焉,“哎呦”了一声道“我不通文墨,不能给二小姐描述的出来,总之,二小姐肯定开心!”
我被他笃定的语气惹得有些发笑,心里对后天的节日多了几分期待。
三生阁内,赖妈妈拦下我,“哟,赵公子来了啊!来找上尘的?且先等等,楼上还有着人呢。”
赖妈妈引我坐下吩咐人上了果盘。
我道“不是嘱托过妈妈么,莫非妈妈是嫌银子少了?”
赖妈妈解释“赵公子误会,楼上那位贵客我可管不得!您且放心,上尘她不愿意的,谁还能勉强她?”又笑道“先让其他的姑娘来陪陪您!”
说着便向着楼上喊“涟雪,锦瑟,宫舞,长凤!都下来招呼好赵公子!”
我不及拦得住,四个人已经从楼梯上袅袅婷婷的簇拥着下来了,眨眼就来到了身边,环着我的脖子签了水果凑上嘴巴。我当真怀疑,她们都有轻功,不露声色就能行进百米。
一身水蓝色薄纱裙落到了腿上,大腿肌肉一紧,不待葡萄塞入口中,我一个跳闪,薄纱裙被匡倒了地上,一脸娇嗔的抱怨道“哎呦!”
我扶也不是逃也不是,手足无措半晌,一咬牙抓着地上的薄纱裙拉了起来。
她顺势倚靠在我身上,嗔怪道“公子可真不怜香惜玉,难不成对上尘也是这样?如若不然,涟雪可要生气了呢!”其他几个人也环了上来,纷纷道“可不是!公子偏心的很!难道咱们姐妹便差了那样多?公子倒是瞧瞧咱们呀!”
感觉越来越挤,我夹在里面快喘不过气来,挣扎半晌,只向上伸出了个胳膊,只得抓着空气仰天大喊“小六!小六!救命啊——”
胳膊被人抓住一拽,空气突然清新,我扶着被挤歪的发髻,猛吸了口气。
氧气甚多,氧气甚多。
看向她们,方要陪笑解释,却见面前聚了方才几倍数的人,小六从一群钗环罗裙中挤了出来,嘴里不停道“二公子,二公子……”
到我面前,却是衣衫凌乱,小六捂着胸口,呼气道“这家伙,战斗力太强了……”
我猛然往左侧看去,眼前人却是旧相识。
“怎么是你?!”
苏耶克朝众人摆摆手“好了好了,诸位美人都别瞧热闹了,一点心意,你们尽自消遣去吧。”他将钱袋送了出去,几个人收下,一笑便去了。
苏耶克转头笑嘻嘻道“你以为是谁?陆寒煜吗?”
我敷衍抱拳“多谢你帮我”,说完便转身上楼。
苏耶克跟了上来“阿琛,没想到咱们又见面了!”
我不理他。
苏耶克又道“上次一别,有三四日不见了吧,我可是想你的紧。”
“四皇……”
嘴巴被捂住,苏耶克嘘道“喊我苏耶克!”
我拍打他的手臂,他嘿嘿一笑,将手放了下来,道“阿琛,你是不是在怪我那日骗你?我能跟你解释!照理说,我是……”
“我跟苏公子很熟吗?请您别再跟着我了。”
上了二楼,方想找个地方略做休息,上尘房门突然打开,出来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低头迈着小步子过来“赵公子,姑娘请你进房。”
我点头“知道了。”吸口气堆起笑脸,转身对着苏耶克“苏公子大可不必向我解释,本就是萍水相逢,您身份尊贵,自是有自己行事的道理,我有什么好怪罪的。我约了人,咱们就此别过吧。”
苏耶克有些气急,跟上来道“什么萍水相逢,别过不别过的!咱们两个可是生死之交,我早拿你当朋友了!你误会我,我自是得解释清楚才行!”
“苏公子言重了,我并没有误会您!”
“你怎么没有,若是没有,怎至于这般翻脸不认人!”
“我怎么翻脸不认人?!”
我们两个絮絮叨叨进了上尘的房间。
苏耶克仍在跟我争执“你那晚上可不是这幅冷淡态度!”
“我也从没热情过!”
……
“好了好了!”上尘终于插进话来,打断我们的争辩,道“听你们吵吵嚷嚷一路,真是好热闹!阿琛,这位是你的朋友?”
“不是!”
“是!”
我跟苏耶克很不服气的瞪着对方。
局面一时僵住,我瞪的眼睛有些干涩,生怕冷气一吹眼泪出来,忒没气势,便一掐腰,问道“你怎么进来了!”
“怎么,这儿又没写着不让我进!上尘姑娘说不准还欢迎我呢!”苏耶克别过了脸,笑着向里走去,边走边道“早就听闻京都第一美人的称号,今日一见,当真不凡,久闻姑娘琴声一绝,不知我可有荣幸,能听上姑娘一曲?”
上尘笑道“来者是客,上尘自是欢迎知音人。”又过来拉我“好了阿琛,快来坐下。你们二位今日来的巧,方得了两壶好酒,也有好茶,我去拿来,咱们喝酒,吃菜,听曲,闲话,也是乐事。”上尘笑着向苏耶克欠身,离去。
苏耶克美滋滋的也回笑过去,我回怼道“你笑什么,上尘都被你弄无语了。”
苏耶克吐口气,突然郑重起来“阿琛,我当真不是想要骗你,只是我身份特殊,孤身一人在你们大渝,实在是要万事小心,无法随意就托了底。”
“我瞧四皇子胆子大的很,便是孤身一人也敢去军营刺探,你心有计算,自是不好托底。我微不足道,又怎么需要你成心欺骗?”
“我那日真是走错了路……”
“你本该三十入京,却提前了十余日到达,又在军营梁上被人发现,这又该如何解释?”我十分计较他目的是否单纯,只怕他真的窃取了什么军事秘密,被我这样一帮忙,机密被别国知道,若有战争,那我便成了帮凶。
“我……你、你别一口一个四皇子的叫我!”苏耶克有些生气。
“这儿又没有旁人,你担心什么?”
“我不是担心,我只是不开心你这样生分。”
我一时无话。
“如今各国情况混乱,我出使大渝自是要好生防范,提前几日到达也不过是为了摸底刺探此处形势。那日我本是要去城西李宗正府邸,李宗正三夫人是夜秦人,在京生活多年,自是熟悉京都环境。可我不熟悉路线又是夜间,不料竟去错了地方,军机所的人实在警惕,不待我撤出,便追了上来。我身份特殊,若是那时那地与他们见面,徒增误会,只好抵抗逃走。后来遇上你,却也碍于身份无法实话实说,阿琛我当真不是想去军机所窃取什么,只是想自保罢了。”
门被推开,上尘托着托盘进来“我来了,咦,瞧二位是和好了么?”
苏耶克正了正身子,“上尘姑娘见笑了。”
上尘将托盘放到桌子上“有茶有酒,两位自便。我去抱琴来。”
苏耶克交代的清楚,态度又是真诚,心里便也信了。看他一眼,只道“勉强相信你。”
苏耶克笑起来。瞧他这副憨憨的样子,倒有些引人发笑,我轻笑了一声,别过了头。
曲声响起,深挚缠绵,柔情脉脉,蕴着无限情意。
我和苏耶克不自觉安静下来。
心上人是无情人。
那男人跟上尘的渊源我并不清楚,只是知道上尘属意于他,可他并不喜欢上尘。上尘说他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在她幼时救了她,教习她琴棋书画,及笄后便安置在了三生阁中。上尘以情为报,肝脑涂地。而那男人什么都满足了上尘,只是从不肯将男女的情意放在这里。为了斩断上尘的心思,才迫着她公开“择人”,想让她选个中意的,也好从自己身上脱离出来。可他不知道,如此一来,情丝没有斩断,反倒又打了许多的结,更加解不开,乱如麻。
我应了上尘的请求,便是装作她的恩客,暂且帮她应付。
一曲完毕,上尘来坐,眼眶却是红红的,神情有些愁郁。
我道“是那人来了?”
上尘点点头,笑的苦涩。她叹口气,又扬起笑脸“带了上好的果酒和茶叶来,这才说你们来的巧嘛。”
苏耶克闻了闻“果香素雅,酒香浓郁,这颜色光泽澄清。夜秦特产的桑葚酒,可是供奉王室专享的,姑娘的朋友可真厉害,竟有如此好酒!”
上尘笑了笑“我这朋友是官场中人,想来是容易得些好酒的。”
苏耶克笑道“能得到宫中御酒,想来姑娘的朋友品阶不低。”
上尘笑了笑,没有回答。反道“今年上元,城里不夜。加上前几年先皇上去世,一直不曾大热闹过,今年解了禁,势必要好好热闹一番的!苏公子不是大渝人士,这京都的上元可是不容错过,那日定要出来游玩一番才是。”
我道“对呀,后日便是上元了!”
苏耶克道“这样好的节日,我自是不能错过,只是我人生地不熟,委实需要个向导,阿琛,上元你可要出来?”
“有热闹我怎么能不来!只是我也不太知道些什么……”
“赖妈妈那日是要带着众姊妹去庙里上香的,我便不单独出来。不过晚间便无事了,阿琛,说来我还有个惊喜要给你,后日申时,你来找我一趟可好?”
“什么惊喜?”
“到时候就知道了。”上尘神秘兮兮,又道“这里靠近皇城根,从小御街东往西走,中间可穿去百花井巷,两条最繁华的街道便能围着绕一圈,有意思的地方总不会错过。”
“这可太好了……”在这里许多时日,享受着贵族般的生活,总是有种无所事事的靡颓之感,上元两日正经出来逛逛,也算有些事情可做。端起手旁杯子,一饮而尽。却也没有注意拿的是酒杯,一杯下肚,辛辣感直冲到了鼻腔,禁不住咳了起来。
苏耶克赶忙递过了茶杯,道“任你酒量好,也不能这般喝法,这酒后劲儿可足……”
说来惭愧,本人这般年龄,却从未正经喝过酒,浅尝辄止而已,是以对“后劲足”这三个字的理解尚不到位。
等有意识时,已经是午夜时分,脑袋晕晕的,披上衣服起床倒了杯水,又将被褥移到靠窗的小榻上,微微开了些窗户,冷空气进来,舒畅许多。
想今日下午之事,记忆只停留在我拍着苏耶克肩膀称兄道弟这里。大概是一杯下肚,酒劲儿上头,便开了话匣子,后听到苏耶克暗讲自己的处境,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便觉我们三人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后来不知又喝了多少,却是记不得了。
我趴在窗子上,看天上的月亮,后日便是十五,可现在瞧着已经挺圆的了。奶奶被二叔接去国外,她许是以为我还在学校里哩,只是过年过节,没一个电话给她,会让她担心的吧。
苏耶克是夜秦的四皇子,可是母亲又是凄凉,如今夜秦国主重病,几个皇子争夺皇位,便把苏耶克派到了大渝,他独在异国,又要顾念母亲,也是孤独。不过他人热情真诚,又没有贵族傲慢和偏见,倒是让人喜欢。而上尘重情重义,自然豁达,看事通透,又弹得一手好琴。认识他们两个,倒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
关了窗户,就在小榻上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醒来,脑袋灌了铅似的,春凝沉着脸进来,试了试我的额头。
“好在退热了……”漱口完毕,春凝将白粥递给我,“小姐先喝些粥垫垫,可好把药给喝了。”
嘴里仍有酒气,忍着喝下几口,问“春凝,什么时辰了?”
“快要午时了。”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小六呢?他回来了没?”我试探问道。春凝这幅表情,要么是我任性生病,要么是小六惹她生气,不管是那个,想必都与我昨天醉酒脱不了干系。
“我让他去后院劈柴了。”春凝板着小脸,却还是忍不住多说“就知道他不顶用,昨天小姐醉的不省人事,到了夜间便开始发热,要不是他带小姐乱跑,何至于折腾这么一遭。”
“这个……其实怪不得小六,是我昨晚上开了会窗户,才受了凉气。”我讪讪解释。
“那也是他没照顾好小姐。”
我干笑两声,不再多说,心里为小六暗自祈祷。
好在发了场热便无事了,倒没有咳嗽喷嚏出现,不至于影响明日的上元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