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眼看就要过完，距离十六那日已经过去了十二天整。
脚面早已消肿，只是走路多了仍旧有一点点不舒服。春凝遵着医嘱，定要我在园子里呆满一月。那大夫是中年人，瞧着行医年岁不短，他说的唬人，我却也怕留下后遗症，便老老实实的留在家里休息了。
有人进门，声音从门口传来“大姑姑，你要的衣裳！”
“谢谢小杏儿！”小杏儿蹦蹦跳跳到我身边，我接过衣裳随手放在床里边，摸摸小杏儿的脑袋问“春凝姑姑呢？”
“周叔周姨要带着我们离开啦，春凝姑姑在帮忙收拾东西呢！我没有能做的，就来找大姑姑了！”小杏儿看了看我，道“大姑姑，我们走了你还会去找我们玩儿吗？”
“当然会啊！你们这么乖又很聪明，大姑姑喜欢你们！”我把杏儿抱在腿上。她轻轻摸摸我的腿“大姑姑，你的脚好些了吗？”
我笑笑“已经没什么事了。”
杏儿是济幼坊的孩子，失火后住处一时没有着落，十几个孩子伤的伤，医馆又容不下，好在碧园后头还有几间屋子空着，告诉了祖母，他们便一直住在这里。
可幸的是，陆寒煜见了这些孩子，竟可亲的很，又同情他们。我抓住这个机会，连夜赶写了张浅议济幼坊建设的信笺交给陆寒煜，本没有几分信心会被采纳，没想到陆寒煜竟答应了，次日就向皇上呈了折子。
这济幼坊原是京都一富商资助，富商死后，儿子挥霍家产，济幼坊也渐渐没有了资金来源，只靠着小六爹娘平日做工，勉强抚养着这些孩子。如今批下了新的房屋，朝廷拨款，济幼坊规模逐渐正式化，我着实为孩子们高兴，只是没有想到，事情安排的这样快，他们这么快就要离开这里。
我握着杏儿的小手，语重心长道“杏儿，你是这里头的大姐姐，要给弟弟妹妹们做榜样。去到新的地方，有了老师叫你们识字，一定要好好学习，督促着弟弟妹妹们也要好好学习，要记住，人有了文化才不容易吃亏。知道吗？”
杏儿点点头“杏儿知道了，姑姑你放心！”
有人敲门。陆寒煜进来“杏儿在你这里？”
杏儿高兴喊道“大哥哥！”
我把杏儿放下去，杏儿高兴的跑到陆寒煜身边抱住了他。“大哥哥，我来跟姑姑再见。”
“乖杏儿。”陆寒煜摸摸杏儿脑袋“该走了，哥哥送你过去。”
杏儿跟我再见，陆寒煜又回过了头来“脚伤怎么样了？”
“没、没事了，不多动弹就不会痛。”陆寒煜突如其来的关心在意料之外，我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样的话竟是从陆寒煜嘴里说出来的！见到如此奇事，实在想笑，却又忍了下去，毕竟难得，且好生受着吧。
“大姑姑笑了！”小杏儿捂着嘴巴偷笑。
“你这小姑娘，乱说什么？”我失口否认。
“姑姑，我也关心你！”小杏儿大声道。
门外又有声音“屋子里真热闹那！我来看看琛儿，怎么样了。”
“祖母！”我惊喜喊道，忙起身相迎。“好几日不见祖母，我都想祖母了！”
“是啊，你不去看祖母，祖母只得来看看你咯！脚好些了？”
“嗯，全消肿了。”
“你还是坐下，别多动弹。”陆老太太扶着我往屋里走，“正巧煜儿也在，好，好！咱么祖孙三人说会子话。”
“祖母，我还要送杏儿，就不陪你们了。杏儿，跟祖母再见。”
“老夫人再见。”杏儿乖巧道，又抬头看陆寒煜“大哥哥，杏儿可以自己回去。”
陆寒煜轻轻一笑“哥哥送你。”说完跟祖母告退，抱着杏儿离开了。
陆老太太划着杯盖拨动茶水，低头含笑。
我道“祖母笑什么呢？何事这样高兴？”
“笑你！”
“我有什么让祖母笑话的？”
“非是笑话。”她凑近身子，很是有些意味的道“做的不错，煜儿来第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的！”
我忙解释道“他那是来接孩子！”
“你羞什么，夫妻两个本来就是互相扶持，还跟个大姑娘似的。”
“祖母您还说没笑话我！他当真是来接孩子的，不过顺便问我一句罢了。”我靠在陆老太太肩膀，只道“我可不愿自作多情。”
“你这孩子，心思太重。煜儿从前态度冷淡，如今虽不热切，却也回归正常。这是好事情，怎么会自作多情？煜儿的变化你就没感觉出来？”
我默了半晌，缓缓解释“祖母，我一直相信，只要人问心无愧，真诚善良，总会让身边的人接受你的。可是接受并不代表会有感情，也可以像陌生人那样相安无事淡如水，我们两个就是这样的状态。无所谓进展二字，不过是认识的人之间稀松平常的礼节性的问候罢了，这样就很好了。我只希望生活可以一直这样和平，轻松，安宁。”
陆老太太摸摸我的脑袋“罢了，开心就好。”
话题有些沉闷，我抱住陆老太太胳膊，提高了音调撒娇道“祖母，我给您讲故事吧，这几天我找了好多故事，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陆老太太笑着点点头“好，让我听听你有什么好故事。讲的不好，可要受罚！”
我扶陆老太太到床上靠着，然后便绘声绘色讲起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直到我将扫把往地上一戳，道“那白骨精受了一棒，登时化为一堆白骨，脊梁上书白骨夫人四字。和尚欲要念咒，却被行者拦住，行者道……”陆老太太听的投入，等着我往下说，我转眼一笑，故作玄虚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一收扫把，坐到了陆老太太身边。
“后头那？那行者怎么样了？”
“下回分解嘛！”
“你个鬼丫头！哎呦，依我看那，这和尚定不饶那行者。”陆老太太继续道“这凡人易被表象迷惑，行者在和尚心里本就是个好恶斗勇的形象，再加上那八戒的巧言如簧，怕是难以相信行者。”
我听的不禁睁大了眼睛，陆老太太笑道“怎么样？我说的可差不多？”
“祖母怎么像是听过一般，却是这么回事，行者被赶回了他山里老家。”我也顾不得神秘，索性托了底。
这会到轮到陆老太太吊我胃口了。她轻拍我一下“下回分解！”又道“对了，你高嫂子送来了好些羊奶，我留了一桶，其余的都给你送过来，按时喝着也是补补身子。”
“父亲母亲哪里可留下了？”
“他们素不爱喝这些，煜儿也随了他们，就不必再送去了。我再给南街王夫人家送去两桶，其余的就随你支配吧。”
又说了片刻，陆老太太便离开了。
到了下午喝药时间，春凝端了药进门，却是不断边走边往后瞧，进了门问我“小姐，外头怎么放了这么些羊奶？”
“祖母给的。”我翻一页书，并不抬头。
“老太太也太疼小姐你了，这可得喝到猴年马月啊……”
“啊？”我放下话本子，拖着鞋出门一看，东边儿墙边，十几个半臂多高的木桶正整整齐齐堆放在哪里。
“我说呢……”确实，猴年马月都太短。
“什么？”
“我说祖母说的奇怪，竟是丢给我解决的意思！”我又拖着鞋回到屋子里，问春凝道“你知道我高嫂子是谁么？”
“高嫂子……”春凝细想，道“哦，小姐说的是中书令高大人的儿媳吧，高大人跟陆家是世交，儿子高辛是羽林监，前年才娶了光禄大夫李佳大人的嫡女李谨夕，而李谨夕的生母是老夫人娘家妯娌的庶女，沾亲带故，总是走的近。”
我点点头“这样啊。唉，我可见过这个高嫂子？”
“从前小姐跟她走的还很密切，自从她嫁人后好像就少有来往了。她母家是商贾人家，有好些田地牲畜，想来今年收成好，送得出这么些鲜奶也是正常的吧。”
“有钱人，出手就是大方……”我道，心里却又想起事情，便对春凝道“春凝，明儿个我得去训练场一趟，许久没去，给他们送些羊奶去。”
“小姐可再休息些时日，莫有遗症才好。”
跟春凝讨价还价良久，终于达成合意，待我歇足半月，方可出行。接下来的几天闲来无聊，拿着羊奶做了些奶冻，尝来口感不错，便打算多做一些，好带去训练场众乐乐。让小六春凝去买了些轻薄的小碗，待羊奶入锅蒸的半凝固，便又捞出盛在碗中，放在院内待上一宿。次日便起了个大早，趁着太阳不热，去往训练场。
我去时大家正在操练，裴照站在后方督促，我悄声过去打了个招呼。不消片刻，众人便解散休息。
小五等几人围了过来，很是热切道“少夫人怎么好些日子没来，大家都想您了那！”其他人也应和着“是啊，少夫人来的时候才热闹！跟咱们说说笑笑，自家兄弟般。”又有人玩笑的道“你好大的脸面，跟夫人称兄道弟！”那人忙道“唐突了，唐突了，少夫人莫怪……”
我笑道“前段时间有事便耽搁了。对了，我给你们带了奶冻，咱们去那边吃！”
“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知道众人顾虑，解释道“你们裴副将已经应允啦！”
众人欢欢乐乐跟着我走，一回头，却发现陆寒煜正站在侧方不远，众人又向陆寒煜问好。这才跟我去领奶冻，好容易分到每人手中，大家伙吃的津津有味，都跟我道“好吃。”
大家都在台子周围坐着站着，陆寒煜在离众人不远处负手而立。我端了两碗过去，递给他一碗道“大将军，你也尝尝吧？”
“太腥。”他冷冷道。
“我加了苦杏，还放了茉莉花茶，腥味儿早没了。”
他不理我。
我走到裴照身边，递上另一碗道“裴副将。”
裴照并不伸手去接，反倒低一下头跟我道声“少夫人。”
我道“你不会跟陆寒煜一样，也不吃吧？”语气不自觉有些哀怨。
裴照伸手接过了奶冻。舀一大勺放入口中，我道“怎么样，味道如何？”
“入口即化，不甜不腻。甚好。”
他面无表情说的正经且官方，实在有些好笑。我抿着嘴巴一笑，没想到，裴照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人，竟不似陆寒煜那般油盐不进，却是极好说话的。
吃完便又是训练，春凝看管着我，便不让我多走动，我顺手拿起兵器架子上一杆长矛——甚是沉重。挥了几下觉得甚是吃力，便抱着长矛看众人训练。
现下大家都各自练各自的，我瞧着每人手中武器兵器并不相同，深感好奇众人所持兵器使用上的不同。便进了人群近距离瞧他们练习，跟这个交谈几句，又去旁处交谈几句，也算了解些许。小五选的是个三环大刀，耍起来威风凛凛的，浑然不似平时毛头小子一般。小五正跟我说的来劲儿，突然住了口老实耍刀起来。我狐疑转头，却见陆寒煜眯起眼睛看着我，嘴角向上弯起完美的对称的弧度。我方回以大大的微笑，他却突然收了笑容，揪着我的衣领，把我拎走了。
我挣开他的手，怒道“做什么！”
他淡淡道“马房倒有好些马匹需要清洗，你既跟他们这么混熟，不如替他们刷马去？”
好嘛，这是嫌我打扰他们训练。
“我……我也想跟着他们习武……”
“为何。”
“技多不压身，若再遇到险事，也不至于任人宰割”想起上次遇险，仍是心有余悸，正色道“我保证，绝不影响他们自己的训练。”
“你若不自招危险，便无需学武。”
“谁会去自招危险，天有不测风云，这岂是我能决定的？你便说行与不行嘛！”
我等他回答。他默半晌道“习武一事还要讲个先天条件。你若想自卫，我倒教你个适合自己的好办法。”
“是什么？”
“依你自身来讲，习武自卫是不可取的了，不若练好腿上功夫，遇到事情跑便是了。”他斜睨着我，看起来认真却说不上的奇怪。
我想了一想，觉得甚有道理，点了点头道“这倒是了，有话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再深想下去又觉得这主意不甚可取，摇了摇头“你们这些人都能飞来飞去，我再快如何能快的起这本事？还需得会些轻功才好，你说是不是？”
我去看陆寒煜，却见他十分敷衍的点了下头。只以为他是阴晴不定又晴转多云，却不曾想到，他们军旅之人最忌讳临阵脱逃，三十六计走之一计虽是上计，却不免有些失了气概。陆寒煜是在拐弯抹角嘲讽我，现下见我不曾听出话中之意，自觉无趣，遂不再言语。
我只对他不理我的态度见怪不怪，心中无甚波澜，自去看众人习武了。
可不消几时，训练场中间一个一个竟跑没了人。陆寒煜早就过去查看情况，我觉得奇怪，便也走了过去。
却瞧着众人捂着肚子表情有些痛苦，我还不及开口询问，裴照已经走到了陆寒煜身边，低声道“大家上吐下泻，怕是吃坏了肚子。”
裴照挺直如常，拳头却隐隐握起，额角渗出几滴冷汗，去及陆寒煜再开口，就离开了。我瞧他攥着拳头急切又克制的步伐，实在有些心疼他。
许是高位者都要格外有魄力的缘故，我方要跟陆寒煜夸赞裴照一番，转眼就跟陆寒煜微笑又危险的一双眸子对上了。
夸赞的话说不出来，转了口道“还是请个大夫来瞧瞧吧，我让小六去请。”
转身要去喊小六，却瞧远处的小六，捂着肚子一溜烟的跑了。春凝撑在台子上也有些不太对劲儿。我后知后觉，很是难以置信道“他们……不会是因为吃了奶冻吧……”眼神闪烁，一时竟有些不敢直视陆寒煜。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奇怪，自语道“可我也吃了，何以我无事呢？”
摇了摇脑袋，且先不想缘由，当下还是去请大夫要紧，于是留下一句“我去喊大夫！”
转身要走被陆寒煜拉住“我去。你先回家。”
没过多久，陆寒煜就带着大夫回来了。见我没有离开，也并不相问，带着大夫径直去查看众人情况。
大夫说却是有些食物中毒，开了药方，又吩咐人煎熬药物。我悄悄拉大夫去一旁，将残余的奶冻交给大夫，又说了制作方法，请他验过。
方子是没问题的。那大夫极有经验，又一嗅二闻三尝，说这奶冻中淡淡苦涩，许是加了夹竹桃的汁液。夹竹桃全株有毒，食用后恶心呕吐，严重却会危及生命。好在剂量不多，按时服药解毒，休息个两三日便可尽好。
我点点头向大夫道谢，心里悬疑不明，这夹竹桃的汁液是谁掺进来的呢？眉头皱成一团，看着众人难受，心里十分愧疚。
“向大夫，请你也给她诊一下脉。”不察觉陆寒煜已经走到身边。
向大夫点头道“夫人请。”我伸了手腕，向大夫把脉过后又查看我脸色，点点头道“夫人无事，大可放心。”想了想又问“夫人也食用了此物？”
“是。”我道。
“夫人脉象上却无大碍，”向大夫想了一想，问道“夫人体寒气力不足，是否一直服用药物？”
“从前吃的多，不过近来停下了。”
“或许有这缘故，夫人体内药物抑制了夹竹桃的毒性。夫人不若也喝上一碗汤药，如此便也安心了。”
想起苏耶克中毒那次，我安然无恙，许就是这层原因吧。送走了向大夫，又给众人分完汤药，这才与春凝小六打道回府。
方上了马车，转身要去接一接春凝，回头就见陆寒煜跟了上来。春凝小六并不在车外。
我从车框探出头去“春凝呢？”
车夫道“他们二位坐后头的车了。”
向后看去，果见有一蓝色顶棚的小车。我只得坐回马车。马车咯噔咯噔走了一路，陆寒煜十分平静的坐在车内，我原以为他是要来责问一番，见他如此沉默，想着以他的性子，说不定是等我主动给他个交代。
看他几眼，终究还是开口道“我……我实在没有想到，这奶冻会有问题，我绝没有伤害他们的心思。”
“队内自有规矩，裴照允了此事，负责的自该是他。”
“可该如何？”
“杖责二十。”
“可源头究竟是我，裴副将也是受害，可不能免了责罚？”
“你替他求情？”
“我自知没什么资格能替他求情。”只是心中过意不去，撂下一句没什么意思的话来，无话可说。
陆寒煜冷哼一下，“裴副将自有他的责罚，你身为陆家人，却也逃不了干系。”
“我知道我身为陆家人，我也没想要逃了干系。”我冷冷道。怕是在他心里，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把我归为陆家人吧。
“我该如何，你直说好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拿出一块玉佩，道“你可认识这个？”
我看着半空中摇晃的白色玉佩，有些吃惊，这不是春凝当掉的那块羊脂玉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