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阵一阵的晃悠中，我恍惚醒转，梦中一切虽是画面混乱不清，可我偏偏清楚记得梦到的事情。迷愣了一会，又想起萧韶被刺，我转了转眼睛果然就看到身边抱着手臂闭目小睡的越仲。他将我安置于他身旁，我们挤在一间木舱室里，看来是萧韶安排的货船。戏班的行李堆放在我们面前，其他人也是几人倚靠而坐，不大的舱室里挤堆了这么多行李和十来个人，微弱的三盏油灯照得这里更是低沉而昏暗，散落堆放的行李将我们隔了几个堆，我同越仲这一堆离旁人都远着些，那几处的人窃窃谈笑着什么我全然听不清。
借着昏暗灯光我推了推越仲，此时他倒是洗净去旦妆，穿着粗布蓝衣，应该还是提防着官兵追缉，仍然是伪装着粗使伙夫模样，留着胡茬乱发，满面尘土油垢，倒是睡着了，天然一份文质气度掩藏不住。
我推醒他低声问道，“萧韶的伤怎么样？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不清楚，我想但凡他还活着必会送信来。”
“我想回去。”
“你觉得我会让你回去吗？”
“……我想知道，他没事。”
“再等两天，他这次是办的皇差又涉军务，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这船什么时候靠岸？”
“去寿阳本是车马更快，只是这样雨湿路滑，且北方山岭多有匪聚，我们船行两天到阳春，后随萧氏商队走，脚程上得多走三四天但要安全许多，这也是萧韶的用心安排。”
“要等两天？”我看了看昏暗拥挤的舱室，虽然恨不能立刻知道他的情况，可也清楚知道不可能，“这所有，他到底作何打算？”
“我眼下陪着你，他的打算我怎么会知道……”
“自遇见你们，所有发生在我身上事情，你们要瞒要安排我竟是无从抗拒。我这区区一条性命也的确是卑微不足挂齿，可曾有一刻你们想过，这一路我始终是心向着你们，所以什么姜儿，长孙瑾，隐真道长甚至芸姨我都没有同他们走，听从他们安排。我现在这一问，是仍想心向着你们呢？”
“阿……阿宁，你看，这事吧，我呢……”
我不语只耐心看着他，心底却绝不是表面看着的平静，我的急切是从来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纵使我一再试图精明些，一再想表明不愿被利用，可心中我始终记得出山庄后一路的生死相依。而终于，越仲只是在我的注视里沉默下来，我看得出来，一开始，他确实是没有想好词措，而后面只是不愿说。
“你既没想好怎么说，便由我来问好了。我数度被卷入种种纠纷，可是因为我和芸姨都与荀氏都有着非常渊源。”
“说过了，有牵扯的是芸姨，不是你。”
“……那我到底是谁？”
“晏宁。”
“听你们所说的，芸姨不是一般人物，晋霖城内我从未听说过哪家姓晏的权贵有遭灭门之灾，可一般的人家谁能像我一般得她这样的人物青眼有加？”
“她隐匿市井日久，能结交些莫逆之交有什么好奇怪的。”
“芸姨认识的人，同荀氏有渊源，梅清远和你与我相识之初就都同我说有兄妹之谊，隐真道长不惜插手。我再是混沌，在晋霖城也听了不少故事了，又有着举家灭难，这样的人晋霖城有几个？”
“你想是谁？我说过我的名字吧！你以为一夜族灭是什么？你以为眼睁睁看着至亲至爱血流成河，再是痛彻心扉，再是愤懑不平，再是如何被人说道是栋梁之才，文韬武略，却救不了一个人，做不了任何事，连想要同亲人同生共死都不能那样的无能绝望的人……但凡世上，还能遇得到一个族人，一个有血脉之源的人，是你会如何以待？会忍心不相认？会忍心任她飘零？”
我想他是真的说到伤心处了，到最后几句话甚至是暗哑着嗓音，压抑着情绪眼眶通红湿润。大概是连周边都感觉到这里气氛不对，一瞬时整个舱室都静默了下来。我确定他不会告诉我真实身世的事情，但也真实相信他这时刻的痛楚，只能默默拍拍他的背，告诉他我不会再逼迫了。
“……”
沉默良久，他仍然想说服我继续说到：“芸姨当初离家，满晋霖城无人关心，也无人得知她下落，晋霖内晏是贵姓，可出了晋霖，各处的名仕高人里出一两个晏氏有什么奇怪，荀氏结交的晏氏无多，但因为替荀氏直言遭祸的晏氏却何其多。芸姨寻得一两个，又有什么稀奇。”
“……”不论他说什么，我心中已是有了定论，不想再多纠缠，“那萧韶，萧氏这些事情，你同我讲讲。”
“也好，长途漫漫讲些故事与你消遣，有些事你知道了也好。”
“……”我紧了紧衣襟，顺势不着痕迹摸了摸颈脖上贴着的线，线上还有沉坠之感，我心下也踏实了不少，与梅清远同行的一路上，他教了我一些草药的小伎俩，能麻痹人脱身的法子，所以采买物品时，有意无意我备了些绑成护身符的模样，原本是打算自己逃路时保命的。我往前倾了倾身，一边准备好洗耳恭听，一边摩挲着领口。
“萧氏于姬武王朝是什么样的存在，坊间的故事你也听了不少吧，自不需我多说。只是不为人所知的，是如今的萧韶又是什么样的存在……”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我，而我也正全神贯注侧耳听着，“萧氏自归降以来虽有着侯爵之衔，而实际一直是历代姬王心腹重患。历代姬王一边借着收萧氏为臣彻底断绝旧朝残旧势力想要复辟的可能，并逐步接收取代萧氏影响下的治地，一边做着彻底肃清旧朝残部及族灭萧氏的布置。原本的萧氏该撑不过三代，可就在萧氏将要族灭之际突然北胡，戎边和南疆三方共犯，姬武连番失利，几乎山河动摇，而最后这三方共同提出退兵的条件都是要拿到萧氏掌家人。”
又顿了顿，他稍换了个坐姿继续说，“这样，满朝上下皆生疑窦。费尽周折终于有人查实，萧氏宝藏纳尽世间罕宝，而姬武承接萧氏王朝虽山河尽在，可竟不得萧朝之前任何一器一文。而这些宝藏里真正令人神往的是自上古不世传的一些神兵秘器，兵法巫书。”
“巫书？”
“不错，据说载有不老不死之术，能驱使人心操纵人魂灵的御人术，拘神鬼驱神鬼为之所用的御神术，妙手回春的回魂术。”
“说得玄乎，要有这些，萧朝怎失了天下，如今还这般田地？”
“不错，当初也有人这样问过，可这些人不知为何就一夜全失了踪影，而且那些协助姬王构陷迫害萧氏的人接连遭灭门之祸，蹊跷的是，竟都是走水，山崩这些看似天灾之祸，而荀氏就当真拿到传言中记载传古时期历法，农工，法令的古籍，而紧接着梅氏就以秘术疗法救了先朝皇后皇太子，也就是当今皇上太后之命，于是萧氏得活至今。而姬武皇朝的疑心之症也病入膏肓……”
“荀氏？梅氏？是阁老和梅太公？”我忍不住脱口问出，越仲只是不置可否继续说故事。
“而萧氏自死里逃生之后，门内也裂分三脉，一脉就是现在大家看到的富甲天下却困顿于朝前朝野的阴谋计算之下的萧侯，一脉是隐匿在姬武江湖之中，能诡谲莫测杀人屠门，仍怀有复辟执念的复国萧氏，还有一脉在萧侯庇护之下鲜为人知，也经萧氏生意之径多半已自姬武退至南疆。原本三脉系出同宗，所求不同却还念着血脉之源，然而……”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似乎再度陷入沉痛，甚至有了哽咽压抑之声，我心中实在不忍又不知能如何替他分担。
“……萧氏为求苟安，代有贡美女之袭承，萧韶的姑母，姐姐都被贡入了宫中。”
“坊间确实一直传言着萧氏美人红颜命薄，虽有着倾城绝世的容貌风姿，却都……”
我见他才稍有和缓的颜色又转暗沉眸中沉痛悲愤之色翻涌，忙闭了嘴，本是随口之言却才反应过来，她们是萧韶的至亲，也许也是萧韶之痛。
“不错，萧氏美人绝色，却命薄如纸……不过……不过三五年，这两位美人接连陨玉宫中……却阴差阳错挑起了三脉分离对立之势，复国一脉连同姬武皇帝都逼迫着萧韶想拿到宝藏，而随之其后的更有各路鹰犬宵小，为使宝藏不被他人所夺更有莫明一路人一直在追杀着萧韶。这便是他如今的处境。”
“栖云山庄是哪一路呢？”
”栖云山庄初始出现在江湖，我们未曾将它与官府，军方联想在一处，只是后来我们发现这山庄肃清大量荀氏旧人，才开始查入的。”
“长孙瑾呢？”
“长孙瑾只是萧韶明面上的政敌，虽是处处为难着萧韶，与萧氏有着利益权益之争，只是……荀氏案起，才同萧韶有了生死之争。”
“这些纷争里，芸姨又处于何境地？”
“你芸姨来头不小，是振宁王府孤女，振宁王府，坊间你当听了不少了，不必我再费口舌。”
“振宁王府郡主？！”坊间私传忠勇英烈的振宁王，当年功勋盖世，可惜单传到最后门庭里仅剩了一个孤女，守不了功勋爵位也就罢了，招婿却痴心错付了荀氏阁老第六子荀濯，可惜……想不到从前好事多听了一耳朵的坊间私密，字字句句谈论的竟是我身边亲人。比起萧氏的故事，芸姨的身世更是让我震惊不已。我一时怔愣，也顾不得那边越仲才遭遇的沉痛，一时间，舱室都静默无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