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日晚间，经过前面的冷空气，关中已经被一片高气压所笼罩着。晚上的温度也低了许多。还好二人的房间里提前安装上了火炕，只要往里面添柴火，再将灶口闭合，烟火就会顺着烟道排出室外，顺带给床榻供暖。
在这个天气急剧转凉，时常有风刮进的夜晚，炕上的暖意更显得弥足温馨。在榻边点着灯笼给晏柔课完今天的新字以后，天依和阿绫快速地完成了洗梳，随即扑到床上，将大被一盖，浑体便全是榻下传来的热度。
“真是好暖和！”乐正绫将刚才褪去衣服以后发冷的身子抖擞了几下，“去年冬天可完全不一样。现在拥着这被子，感觉像小学学过的课文：瑞雪一下，冬季的作物就盖上了一层厚被子，不怕虫也不怕冻。”
话音刚落，阿绫忽然感到自己身上传来一股冰凉的触觉。她深吸了一大口气，刺激性地将胸脯挺起来，但旋即便被那股寒意握住。
“被子里也有凉的哦。”天依躲在她的臂下，窃声说，“手一直在外面呢。”
“讨厌。”从凉感中缓过来的乐正绫顺势也闪电般将自己的手探到天依的身后。这让准备不及的对方也打了一阵冷颤。天依旋即讨饶道：
“好啦好啦，不要互相伤害了……”
“破坏被窝里温度统一的大计，妄图搞一床两温，本将军可要好好批评批评你哦。”阿绫板着面孔，侧过身过来，将天依压在炕面上。
“热……”前有阿绫后有暖火的天依立马感觉身子烫了起来，整个人仿佛回到了在天禄阁伏案工作的夏天。
“要不然怎么有首歌叫《冬天里的一把火》呢？”乐正绫轻佻地笑了几声，将头埋进了天依的锁骨下。
“阿绫不留到过年的时候要么？那会儿大家都穿上了新衣服，整个人都是新的。”天依轻理着爱人散开的头发。
“那会儿估计要守岁，大家都待一块，喝茶聊天，恐怕没什么机会。以防万一，今天先拜个早年嘛。明天筠儿要来，府上就热闹了，也要忙起来了。”
考虑到过几日确实比较忙，天依遂同意了这个请求。但是没想到的是，在灯笼的掩映下，阿绫忽然从被窝的角落掏出了一只她先前没见到过的物事。
“这是……”天依惊奇了一下。
“这个时代的好活，祖。”乐正绫将手中的器物晃了晃，“诸侯王后宫用的是铜制的，我们估计吃不消，今天去买灯的时候，刚好看到市上有，就换了个革制的。”
“这……”天依有点害羞，“那你去买的时候，那店家……”
“我说是给夫婿用的。他也没说啥。毕竟这霸陵也在天下之中，这事不罕见，有人来采买也很正常。”
“也是，他当是见怪不怪了。”天依将双足靠紧了一点，有些紧张地笑着，“现在我们的生活也用上工具了。”
“好啦，来试试。”
一夜过去。考虑到这件器物不太适合在公共场合见人，她们昨夜在用完之后便将它洗涤干净，用白布包了，置于储物箱的最下一层。半个小时的欢愉没有打乱作息和生活的计划，廿九日早上起来，她们还是一循之前定好的流程，穿上浣净了的一身曲裾，在院里同女工们吃了早饭，干干净净地准备迎接赵筠过来。
由于她们现在所处的是常时，并没有参加什么朝廷的工作，所衣的服色便不再有礼法约束——除了法律禁止的几种象征着某种特别地位的颜色以外。为了在小姐面前彰显两个人各自的风格，乐正绫前时在市上是挑选了一席赤红的布料，和先前出征时穿的军衣颜色相近；而天依则是选了淡青色。这都是两个人最喜欢的颜色——虽然比起较深的赤色，阿绫更喜欢温暖的大红色、橘红色。天依则是素来就喜欢如水的冷色调，自己也常穿。
“今天筠儿肯定会很开心的。”天依将衣袖整理好，走出屋外，“我们要不要先试试自雨亭，那边能不能滴上水？”
“去试试。反正现在天色还早。她们应该不会起早过来。”
二人遂过桥走到池子的南岸，在那个亭子外面试了试翻车。这水车自从给赵家的父子演示过以后便一直闲置着，木机关或许有些僵硬了。
乐正绫提起裾摆，站到翻车的踏杠上去，用脚试着蹬它。
“怎么样？”天依站在亭子里。
“不错，还挺好踩。和半个月前一样。”乐正绫试了几圈以后如是说道。不一会儿，随着水车的翻踏声，屋顶的四角便流注下来许多水滴，形成一道帘幕。
“嗯，应该好玩。”天依放下心来，“不过阿绫这样踩着会很累吧。”
“跟跑步机一样，基本上是在上面走。不同的是你需要自己控制链带，不是带子带着你跑。”
“这要花费一些气力。一会你要是累了，就下来，我过去踏一踏。”
“那不用。这事我比较熟。而且也踏不了多长时间。”乐正绫看着随着自己的运动，檐上流下来的水，“这还挺有意思的。也当是锻炼了。以后闲着没事的时候就过来踩一阵。”
闲来无事的女工们也走过来围观。有的人跳了两步，穿过水帘走进亭子里，在里面坐下，看外面的风景。
“这在里面看起来还真跟外头在下雨似的。”阿张道，“我看天下的机巧是都让海国人占了。姐，你说呢？”
“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可就是有些事情，我们汉地好像啥也想不到，海国反倒能想到。”张嫂也觉得。
“或许跟海国人住在海上有关吧。”女工们说。
“这也不是什么机巧，真正的机巧是用空气就把水压出来了，或者烧点炭，烧点油就把水抽出来了。”天依向她们道，“后两者抽的水要多多了，几个时辰就能把一个池塘抽干。但是我们在这里只能用上脚踏的水车。”
“烧炭烧油怎么抽水？”女工们没有意识到。
“烧炭加热水会产生大量的蒸汽，这些气体只要速度够高，就可以推动一些机械，比如轮毂或者活塞，然后让后者运作一些机器。比如现在阿绫在外面用脚踩，踩动两个轮子往上运水，如果不要阿绫的话，只需要搞一台蒸汽机，从那个前轮处做一根杆子连出来，搞上叶片，然后烧炭产生水汽推那个叶片，就算人和牲畜不在上面，那个水车也会自己动。而且推得快还动得快，非常方便。人只要往里面加炭加水便行了。”
“真神奇。”
“原理就是这个原理，利用这个原理就可以造出一个时辰开出数百里的车子，也能解放农夫，比如农夫只要坐在车上，后面挂一排重铁犁，就可以犁好多亩的地。那他基本上就是驾那种车的御者。”
“海国人过得真是神仙日子。”女工们叹道，“怪不得你们老是同我们说我们同海国的工人不一样，我们是用手的，他们用器物。”
“日后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试试把这种动力带进来。但是难度归根结底还是太大了。譬如一台蒸汽机，它基本上是金铁为之的。”
“你们海国也是有一个从少到多的过程，原先肯定也是像我们这样，后来粮食多了，金铁多了，木柴多了，才好做这些事。”
“对。”
大家一边聊着和这个水车有关的事，一边看檐外的雨帘。乐正绫锻炼到微汗以后便结束了这次试验，准备把体力留到筠儿过来以后。大约当太阳升到上午，晏柔前来报告，说是赵小姐已经到府上了。
“你见过筠儿了么？”天依问她。
“还没有。”晏柔摇头道，“光是听到了消息。小公子同我说的。她们先去见从骠侯了，估计要一段时间后再到这来。让我先来报信儿。”
“那咱们就在这儿一块等她，等君侯见过了她们。”
“好久没见到赵小姐了。”女工们说，“不知道她现在有身的样子是什么样的。”
“她大概是什么时候有的孕？”张嫂问天依，“我们光从你们那听说了小姐嫁给了莫公子，也光听说了有身，还没打听这个。”
“大约是五个月前吧。也过了一半了。”
“不知道小姐那个身板能不能顺利诞下孩子。”有女工为小姐担心道，“最好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给郡守家添子添福。”
“现在已经不是郡守啦，是左内史。”奂氏提醒道。
“也是郡守。左右内史本质是关内的两个郡，只不过更特殊一点，离天子更近一点。”
“天子啊……”这是一个离女工们非常遥远的词。一想到自己曾经事奉过的小姐已经是代天子管理关中的使君的儿媳妇，她们就感到这个词似乎显得不太疏远了。
众人遂坐在自雨亭里静静地等赵筠和莫子成过来。不过小姐见父亲的程序估计是要很久的，大家便一边聊天一边等候。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院南才传来一阵人声。大家站起身，准备恭迎小姐回到为她准备的院子。
天依的脸上掩盖不住灿烂的笑意。虽然这个月已经见了筠儿好几次，但是终归还不是每日待在一块。第一次是去赴宴，第二次是去为公事，现在总算有自己和她共度的时间了。虽然明日除夕的时候她可能还要回家住，但是说好的省亲，过年的时间总是要在自己的娘家待一段的。
同样穿着全新的锦衣的赵筠在家人们的陪同下，为仆人们抬着踏进园中。由于要照顾到她的孕身，新衣的上身部分做得比较宽大——虽然汉代的服饰在一些地方就已经比较宽大了。这种衣服的好处是能充分照顾到赵筠肚子的舒适与安全，也能将臃肿的身材遮掩一些。
看着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少女腹部日复一日地撑起，天依的喜悦之情忽然好像被一盆冷水浇灭了一般。不管现在如何快乐，近五个月后，她都要面临人生中最重大的一次考验——将这个巨大的胎儿从自己的身体里面安全地放出来。然而现在的接生技术甚至连具备简单的卫生条件都做不到，难产率也高。天依几乎不敢去想象那时万一出了事情，自己该怎么办。
这个时代的人结婚太早了，筠儿也是早早地就被抛向了莫子成的家庭。这男人也不怜香惜玉一些，不等个几年再让她生育——他甚至连一两个月都等不及。一想到此，她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怨恨地看了莫子成一眼。仿佛这一眼能带上诅咒，将筠儿几个月后可能会面临的危险的概率完全转嫁到他的身上。
见两位使君和几位公子来了，女工们走下亭子的台基，仍因循上回的做法向他们施礼。莫子成对她们没有第一时间伏拜感到诧异，不过想到这片院子已经是洛姑娘和她那位女夫婿的世界，丈人也老是迁就她们平素的想法，他便不以为奇了。
“君侯！使君！筠儿！”天依和阿绫迎了上去。晏柔也轻步向前。
“莫氏又能同几位小姐妹待在一块了。”左内史满颊悦色，对赵破奴道，“好不快活。”
“是啊。”赵筠的双颊红红的，“又能和洛先生同卧一院了。去年的好日子仿佛还在眼前。”
“这几天一直住这儿，我们每天吃好吃的，玩好玩的。”天依在她的辇前，轻轻牵起她的手，“让小姐顺利平安度过新岁，来年生一个大胖小子。”
“我还想生一个同我一样的女儿呢。儿子闹腾，生着吃力，等过几年再生。”赵筠笑道，“不过明日我要回去祭祀一趟家祖，除岁不在这儿过，等守完岁了再过来。”
“筠儿还要守岁？”天依看了看几位长辈。
“要攘除凶邪，要守。”莫子成解释道。
“恐怕不行。有身的孕妇就要每天有规律作息，包括环境也要安静。”天依对两家的家长绝口摇头，“筠儿得睡个好觉，要不然可能对胎儿、对自己都有影响。”
听到她的这番话，筠儿的父亲和丈夫都有些犹豫。赵破奴虽然知道海国人素来不讲究什么凶鬼，要不然也不会在战场提出对尸体火化深埋的办法，但是面对这老传统同海国的医术的冲突，他一时也没什么主意。
左内史看了看赵破奴，请熟悉海国事物的他做决定。毕竟他也是自己儿媳的至亲。
赵破奴又示意天依，让她进一步说明这个意见。
天依遂进一步细说：
“我再举海国的例子吧。海上诸国人民众多，在那里光是年岁就有好几种日子。有腊月底除岁的，有冬至后十天除岁的，有十月除岁的，有孟春除岁的，能说什么时候吉什么时候凶么？我们东边那个岛国，百年前还是以腊月三十为元夕，后来仿效别国，以冬至后十日为元夕，好像吉日也变化了。仔细想想，难道鬼神吉凶还会以人定的风俗日期为转移么？风俗就是风俗，人们认识世界不深，往往以解释不了的现象为神鬼。英国六千万民人，无一个像汉地一样十月过年的，就算过他们那个年，人家也不守岁，但人人健康发达。风俗各地不同，但各地的人体格是相近的。从人体来说，孕妇熬夜，会使体液不协调，就是对身体有伤害。筠儿一定不能守岁。”
赵破奴等的就是天依这番进一步的说明。她每次说事都会引地球上各地的情况来佐证，让人有充足的理由接受。受了天依这推力，本就爱惜女儿的他便对亲家道：
“莫公，既然莫氏有身，不宜守岁，宜作息，那老夫就延留她在我们府上守岁好了。或许神鬼也分山泽文教的，她们海国人素来为汉地带来新事，也带来祥瑞，就算真有山祟要驱，身旁有两位海国夫人看护，也总无事。何况她们今年随老夫转战，必沾了太多阳刚了。”
其实赵破奴刚才也琢磨出了说服自己的理由。既然海国人人共和，那么天命就是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的。两个小海夷被自己带着，走到哪也总有运气周盈，就同高祖多次避过项军的搜捕一样。筠儿不守岁，让她们来为宝贝女儿守岁禳邪，说不定比桃木、爆竹之类的更有效果。
“这样么？”左内史先是礼节性地回了一句，随后也便妥协。
筠儿坐在辇上也松了一口气。她原先还在担忧自己明日守岁的事情，但是洛姐姐一番话就将不守的道理说了个明白。自己过节也可以好好休息了。而且，这也意味着她明天能暂离自己的夫婿，同洛姐姐和绫姐姐好好地过一过上个冬季那般的日常时光。这令她格外欣喜。
安排了赵筠的事情，从骠侯转向那些女工们：
“你们先各自去休息吧，我们到亭子里玩玩，看看景色。”
毕竟一大群人围着，对于家人聚会来说确实太麻烦。在遣回了女工后，这个从骠侯领着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在儿子的簇拥下登上了亭子。仆役们将辇轻轻放下，又搬来几张比例良好的漆制海国椅，在上面铺上毯垫。人们看着水面，开始畅赏池边的百物来。
——第五节完——
——第三十九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