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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灞桥柳

天依嚼着从阿绫那里递过来的桑叶,一边嚼,一边想着阿绫这些时日整日地教课、与士卒说话的辛苦样子,眼睛变得湿乎乎的。

“明天,无论说什么,我也要替你上课了。”天依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向阿绫说,“我这个什副不是白干的,既然之前上过,今天也上过,大家对我还比较接受,我就能教他们。”

“可是……教学计划……”

“嗓子哑了,谈什么教学计划!要三个月呢!”天依嘟起嘴,“从明天开始,你就在教课之外的时间同那些小子们说话吧。我们一块分担这个任务。”

看着天依坚决的眼神,乐正绫无可奈何。她只能暂时答应她,将明日要讲的内容说与她听。随后,她又在火边,拿出下午大家记录的羌语音系来,仔细地察看。

“这件事,你是又要找使君给士兵们送福利了。”天依看着乐正绫手上的革纸,说。

“对——也是给我们送福利。”乐正绫叹了口气,“这趟不能白来。我肯定,我们队伍中的一些人,甚至可能包括我们,离开了关中地区,再也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了。在走之前,他们或者说我们,至少要见一见公元前121年东亚最繁荣的城市是怎么样的。而且,这也是做士兵工作的一个方式,他们的心理压力这么大,应该找尽可能多的机会舒展舒展。”

“可是……”天依有点踯躅,“这样三天两头向司马提条件,我们只是领着两伍后生的什长……”

“不,我们是汉军中最特殊的一支部队,全天下只有他们十六人。”乐正绫看着天依,“我会把音系描写的结果呈给司马看,证明一下我们这些时日的成绩,他八成会同意这个不大的请求的。况且,往长远看,我们培养的这批人会是日后中国古代语言学的中流砥柱——尽管他们可能连语言学是什么都掌握不清楚,但是他们必然是朝廷未来要重用的对象之一。提高一下我们十来个统治集团的后备人才的待遇,成本不高,但是划算。”

“希望如此。”天依说,“照你这么说,我们是在把土鸡变成金凤凰。”

“现代学科!”乐正绫笑着指了指上面,“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虽然用在这里不太贴切。”

“你还真是乐观……”

“最苦的日子,我和祁叔去年都受过不少了,”乐正绫说,“一个人处在最坏境地的时候,看其他的任何情况都是乐观的。”

“那你明日要把这些革片上给赵破奴么?”天依问道,“他去年只零散地向我和我教的下人咨询过一些拉丁字母,这些可能看不懂。”

“傻吃货,看不懂才好!”

天依想了想,向她点了点头。

“这也算是小伙子们学习上古羌语的第一步了。”乐正绫说,“他们学会描写和发基本的音系以后,可能祁叔会成为他们的教导员。他是羌人。”

“嗯。”

就在此时,刚好数日不见的万安也找了机会来营里送柴。他见到天依,仍是欲拜,但是被扶住。

“洛先生!”他还是很郑重地吐出以往在赵府上的敬称。

“阿安,已经不是什么先生了。”天依冲万安制止道。

“两位先生的事,虽然两营分隔,但我和乐正先生的叔叔也已经听说过了,”万安说,“我们那边都说,一个人心里有东西,走到哪,也不会差到哪去。可惜,我只能待在那边的营地里。”

“我们这些天也还没找到法子,让军中把你也用起来……”天依颇为歉疚,“因为司马需要的工作主要是……”

“没事!先生,您忙您的!”万安的脸上现出笑来,“我在家奴营那边,有祁大相互扶持,日子过得不比府里差。而且这个月来我除了帮厨,剩余的时日里向祁大学了好几着,还把人摔了呢!”

“哎,慢着。阿安,你把谁摔了?”

“唉,都是小事。”

天依看到万安的笑容并不自在。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定说与我们。”

见两位先生这么恳切,万安只能讲事情讲给二人听。

“昨天,我们正扎营呢,旁边的队中有个士兵,过来同我们说,你们这群家奴今天没事,闲着也是闲着,给他们搭球城去,他们也要踏球了,叫我们去搬围场的梁木。”

“然后呢?”乐正绫问他。

“乐正先生——那时我正同您的叔叔,也就是祁叔,拖了一根最大最长的横木,走去球城。里面有个没爹的货色,闹着玩儿,走过来,一屁股坐在木头上,差点把祁叔叔的手给压脱了!”

“怎么这样!”天依皱起眉头。

“他不止坐,他看我和叔叔都不吭气,就笑我们都是当奴才的命,爷骑上来了屁都不敢放。我当时就拖不动了,我就和他伦理,他就笑我!说什么没有孝廉的命,还讲孝廉的话,就图嘴上功夫,是个奸奴。”

“所以你和他摔起来了?”天依问他,“确实,就算司马的卫队里面也有这类事,前些天我们的士兵经常被他们叫去替活。”

“对!”万安说,“我说的那个步兵队,这些时日就一直扎营在我们旁边,从前就一直支使我们做这个干那个。那会儿我一股血就冲到脑袋上了,我啥都不知道了,就和他摔了起来。他还穿着个破怂甲胄,完全没什么用,我按祁叔教的,往他肩膀下面一顶,就把他给翻到地上。”

“你没啥事吧?”

“没事儿!”万安仍然故作轻松,“他从地上爬起来,我又把他翻下去,然后我们就溜回营去。他说让我们等着,等明天要我们好看,一直到现在也没人来。”

“还真有两手!”乐正绫摸着并不存在的胡须,“但这样不是个计,指不定明天他们的报复还是来了。我得向司马请示一下。”

“我们是过惯了这种日子的人,被人堵几次都是稀松平常的。”万安苦笑道,“他们也不可能真的把我们怎么样,毕竟我们都是司马的私产,缺胳膊残了腿,他也要坐责。无非就是让教训一顿。其他行伍平时也有这样的事。”

“不。”乐正绫摇摇头,向万安道,“你向祁叔学了那个抱摔,你除了用在这件事上,还和其他人摔过么?”

“和几个家奴玩过,他们都顶不过我。”万安有点自豪,拍了拍胸脯,“乐正姑娘的叔叔真是一个武人,他教得好!”

乐正绫双手执着革纸,低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向他道:

“无论如何,我明日还是会向司马说的——至少让那群人知道,你和祁叔叔不是没有后面的人。天色近晚了,你一会回去的时候还是小心一点。”

二人又和万安聊了一阵,万安才拍拍手,离开营地。

“阿绫,我看刚才你似乎想了什么。你的意思是?”天依向乐正绫咨询道。

“是这样的,万安刚才过来说的这件事,提醒了我。我的体质还是女性的,长久下去,等他们成长起来,我没办法课那些士卒更好的近战内容。”乐正绫对她说,“祁叔和万安都是不错的人选,而且就私心来说,我也想让他们脱离家奴的身份,以后在一块也好照应。”

“所以明日我们见司马的时候,阿绫还要向他说这个?”

“嗯。”

“会不会太多了……?”

“不会。多乎哉?不多也!”乐正绫似乎很有把握。天依往下看了看,她的把握便是她手上的一叠士兵的习作。

第二天晨时。在向灞河对岸出发前,乐正绫将一叠阅改过的革纸通过帐中的兵尉,上递给了司马。

军尉们都对这些革片上写的内容感到好奇和疑惑。赵破奴翻了翻这些革面,向乐正绫道:

“这上面的书字,我只认识少量几个,其他的,不太识得。”

“因为使君接触到的只是它们经过归纳以后形成的26个拉丁字母。它不能完全描写一种人说的语言中全部的发音。”

赵司马根据其中他认得的字母,读了读里面的音系成分,随后抬头道:

“是羌话?”

“是。”乐正绫向赵破奴抱拳。

“按我之前识的你们的符字,虽然认不全,但大体读着,就像羌话。”赵破奴喜笑颜开起来,“后生可畏!十六个十六岁的小娃娃,课了这么多天,就把老夫学的程度也超过了。”

旁边的军吏看到他的胡子由于激动,在不停地颤抖。

“这下真真是又多了一群可以依赖的人!”赵破奴向她们说,“就我所知道的,长安从来没有用这么方便的书字来教习华夷言语的,外事难通。我们这些会说羌话、匈奴话的,又不知道怎么教,你说用汉文书来记音,他们老是看那个字的字义去,曲解不通。”

天依第一次看到了赵司马在赵府以外的地方展露出痛快的笑容。

“有时候我真是奇怪,在夏时的时候,儿子在洛阳市上把你买来,是怎样的一种巧遇!”赵破奴对天依说,“后来你还将乐正姑娘找了回来。之后我也有留心市上的人,可是有你们这种诸般巧艺智识的海国人,没有听说过第二个了。现在有了这个什和十六个小兄弟,会这般学问的人未来在汉地就有十八位了!”

乐正绫见状,遂向他托出了让通书什的士卒放一日假,去附近的陵邑见见世面,以及多补经费购球的请求。赵破奴都一一允许,签了便令。

“反正这几日主要在灞桥驻扎整顿,不移动驻地。”赵破奴最后如此说道,“这两天你们可以先不授别的,让小伙子们放松放松。”

“对了,使君,敝还有一事……”乐正绫再次向司马拜道。

“如何?”

“先前同我们一块入营为奴的,还有我叔叔,祁晋师,以及您府上的仆役,张万安。”

“嗯。我将这茬忘掉了。”赵破奴眯了眯眼,“我知道,你是想把他们也拉一把。可是老祁我知道,那个万安有什么材能么?”

“祁叔擅武艺,张之前在家奴营也一直在向他学。”天依道,“昨天,他和旁边营中的士兵结了梁子,因为他们强令家奴们曳木做球城,还以言行侮辱。他遂和那个兵打起来。”

“如何?”

“把人给摔了。他说这两天要纠集人教训他们,很可能是在今天。”

“有趣。”赵破奴摩搓着手掌,“我年轻时出入胡中的时候,也喜欢这么玩。这样,你们先回去,等下午过了灞河,我们再说。”

将所有的事务汇报完毕之后,乐正绫和天依携带着几张命令回到了什中。听到司马同意让他们明日过渭河去休息,大家的神情都很激动。

随后便是为期半日的行军。部队要跨过渭河,得经过一座由粗大密集的木柱架成的大桥,它便是后世出土的灞桥了。

这座桥的长度极长,达到四百米。而北边的几座渭河桥,恐怕长度还是灞桥的一倍。天依和乐正绫不禁为这些巨桥所花费的木料和人力嗟叹起来。

“太壮观了,”天依说,“虽然结构不太好,但是在这个时期,不知道给人们制造了多少便利。”

“是啊,不然,我们要过这样一条河,不知道要征用多少船。”

天依极目望去。她好久没见过像洛河一样的大河了,就算在冬季,河床大量露出河面的情况下,仍然有脉脉的大水向渭河涌流,并最终注入黄河。而河边的柳树历来是后世文人骚客寄情的对象,所谓“年年柳色,灞陵伤别”。只是此时柳芽还未发,仍处在一种于严寒中蛰伏的状态。

在长长队列的另一隅,万安跟在祁叔的后面,害怕自己和祁叔不知道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会遇到前来报前几天之摔的跋扈蛮横的大兵们。他战战兢兢地过了桥,又走过好长一段路,最终跟着部队在一片河边的台地上整顿下来。

其他人开始搭帐篷,拔草,堆石灶,他和祁叔借着汲水的名头,悄悄溜出了家奴的营地,走到灞河边的柳林外,打算在那儿躲躲。他们拿着大小的桶和瓦,正准备走下河床,突然听得旁边有人呼号。

“哎!”

祁晋师已然听出来是前几日结下梁子的年轻士兵的声音,他转过头一看,来的有三四个人。万安打算带他从另一个地方逃跑,但是发现河岸的另一个方向也有三个人。

“小爷说到做到!”那个前日被摔了一鼻子灰的兵脸色非常阴沉。

“你知道我之前半年最经常做的是什么么?”祁叔在万安耳边说。

“什么?”

“逃跑。”

还未待祁晋师将这个词说出来,从柳树中突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个士兵正要向两人扑上去,但他们马上发现有另外十几个穿戴甲具的人从柳林里钻出来。走在他们中间的还有两个背上斜挂着章、穿着甲具的什官。

“通书什?你们来干什么?”那个大兵叉着腰,看着这群十六岁的小伙子。

“家奴祁晋师,张万安,”什中最强壮的夷邕站了出来,“你们两位,还有你们这些兵,我传司马使君的命令,他请你们过去,给我们几个体弱技疏的后生展示一下抱摔的法子。”

“臭奴才,你报官了!”那兵士转向张万安。

“报就报了,儿子不孝,老子能不报官么?”原先紧张无比的张万安见此情状,心头松了许多。

打算参与围殴的士兵们和两个家奴只能被通书什的小伙子们簇拥着带至柳树围着的幕下。这还是楼昫等人第一次来到这里后,见到他们的骠骑司马。

“使君,这是他们挑梁子在先的……”士兵们纷纷向他道。

“我已经知道了。你说你们这两天要报仇,”赵破奴盯着他们的伍官,“现在我刚好可以给你们报仇的机会,当然,还有体面的场地。你们冤有头债有主的,一个一个上吧,跟这个家奴比试比试。”

张万安从人群中走出来。那个前几天欺侮他的兵站到他的对面,通书什的人群坐在外侧,做这场比试的观众。

两人扑在一起。阿安运用他从祁叔在塞下摸爬滚打得来的技巧,以及先前和其他人实践的经验,钻了对方施力的空子,再次把这个新的老对手盘在地上。

之后,司马依次让在场的兵和他比试,甚至最后通书什的夷邕也上来露了一手。但是基本上万安被摔倒的次数非常有限。待比试完以后,赵司马站了起来。

“你这套动作,我看着很熟悉,陇西的士卒习惯这样。”赵破奴夸赞他,“我自己的卫兵就习这个。但是像军中的这些河南兵,刚从平土走出来,没上过阵,尿过裤子,也没这项艺术。”

“都是向祁叔学的。”张万安抱拳道。

“好。乐正什正确实没有说错,以后我确实可以考虑考虑。”赵破奴捋起胡须,“刚好你和这些通书什的士兵们一样,都是十六七岁。他们平时缺乏这种技巧的训练,你和这位祁兄弟既然有术技,不妨多教他们一些。”

“蒙使君泽!”

说是如此,但是赵破奴并没有立即说两人会不会从家奴中调出来,而是训斥了这支部队很久,勒令他们不要再骚扰其他编伍。

无论如何,万安——准确来说是训练了他一个月的祁叔的材能也上达了司马,不知道日后通书什会不会迎来祁叔做他们在格斗这方面的教官。乐正绫期待着有这么一天。近日的教学和训练算是告了一个段落,虽然春风还没有吹来,但是全师士马可以在水土丰饶的关中好好地休息两日,不用继续急着赶去塞下了。

西汉时期的三个陵邑,在这元狩二年的初期,会是怎样的一种景况呢?明天得好好地看看,希望这不会成为是自己人生中唯一一次瞻仰它们容貌的机会。阿绫如是想着。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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